三
“滴滴,滴滴..”
昏暗的墙角骚动起来,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寻着这熟悉的声音,我翻箱倒柜,不禁邹起眉头。最后终于在那顶黄色的木柜顶端,右边靠近窗户的小角落找到了那个还在喊叫的小东西。
那是只拳头大小的闹钟,褐红色的皮肤,像极了熟透的红苹果。
嘿,小家伙,是你啊,我心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
轻轻拭去了上面五个新鲜的指印,在昏暗的屋子内蹑手蹑脚的挪回椅子上,地板在身后“吱吱”的嘶吼着。
借着被打翻了的灯光,戴上眼镜,我静静地端详起它。
“真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是你自己叫醒了自己。”
轻轻的抚摸着,突然感到上面有什么东西搁手,凑近一看,只见歪歪斜斜刻着四个大字“警钟长鸣”。
很快,那骚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整个屋子又在昏暗中恢复了出奇的平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时,鼻腔内的毛细血管在“吱吱”地吼。
恍惚间那小家伙变成了一个女人,小个子,微胖,马尾辫一翘一翘地衬托着脸颊上的小酒窝,温暖而有力的一双大手,紧紧拉着我,穿过没脚的雪地,撩起厚厚的大红毛毯做的门帘,走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屋子。
火炉上的水壶嘶嘶的吼叫着,靠近窗户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脱了漆的黑色木质小课桌,一塌厚厚的白色小本子,整齐的待在上面。那只同样掉了漆的钢笔,稳如泰山地压在本子上,透露着圣神而不可侵犯的威严。
离火炉大概一步左右的距离,有一张雕刻着古莲花纹的木床,床单上金色的葵花显得整洁而亲切。
“来,坐床上”她温柔地笑了笑,
我站着没有出声。
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自己会把那个整洁的床铺弄脏。
她摸了摸我的头,说:“那你去那边搬个凳子坐在炉子旁。”
我就照做了,后来她也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了我旁边,一阵清香从她身上袭来,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
“来,试一试”她递给我一双手套,用红色的毛线一针一线挽出来的,密集的线条宛如瀑布,看不到一点缝隙,不知道花了她多少个夜晚和泪水。
自从村里小学成为危房后,我便和其他人一样,被安排到了这个地方,一个陌生而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大人们说,我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孩子,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我不明白,便问为什么,那些大人把嘴角翘到跟鼻子一样平,故作神秘的对我说因为她流产了。
我不懂,又问什么是流产,那些大人便把嘴巴咧到了耳朵后,对我说回家问你妈去。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母亲回来一次,我就扯着母亲的衣角问什么是流产。母亲很是惊讶地望着我,许久才抱起我,问我为什么要知道什么是流产,我便如实告诉了母亲。
母亲似乎看到了一辆大货车踩着大雪呼啸而来,司机双眼凸出,手脚并用,却依旧阻止不了手中咆哮的恶魔,他焦急的从车窗里伸出头,顶着呼啸的北风几近绝望的向前方嘶吼,但悲剧还是发生了,女教师猛回头时车已经近在咫尺,在最后一刻她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学生推了出去,自己倒在了一片红色的雪花中,失去了腹中已有五个月大的孩子,更永远的失去了孩子。令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当初那个在小山村里备受争议的女老师,居然就是孩子现在的班主任。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说:“流产呢,就是老师想跟妈妈一样爱你。”
“真好看,暖不暖和?”她将手套戴在了我的手上,一脸欣喜的望着我。
一股暖流从手心传来,经过双臂汇聚在了心口,我突然想起了那只漆着大红牡丹的脸盆,和那盆不冷也不烫的热水,想起了那个女人。
两粒晶莹的泪珠便不知怎的了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惊讶的看着我,不停的问我怎么了?
我抬头,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老师,你会想妈妈一样爱我吗?”
像是被闪电击中了,她瞪大双眼,久久说不出话来。许久,一把将我搂入怀中,哽咽道:“会的,老师会像妈妈一样的爱你,你就是妈妈的儿子。”
我拨动了一下指针,又想起了那个早晨。
北风呼啸着让人睁不开眼睛,阳光惨淡的发白,感觉不到一点温度,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冰封了,唯有那群孩子的哭声,证明在冰山上,仍有那么一角,透露着温情。
我们是那个早上才被通知她要被调走的,她说她争取过,虽然最后还是没能够陪我们走完这段路,但她依旧很开心在生命中遇到了我们。她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做一个有梦想的人,做一个为梦想而活的人。她告诉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要爱爸爸妈妈,爱老师,爱集体,爱身边的每一个人,做一个有爱的人。
那天,大家都哭了,哭的就像那呼啸的寒风,像那惨淡的阳光,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要走,被调走又是什么意思。大家知道的,仅仅是有人从我们手里残忍地将她夺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而我,再也不会见到妈妈了。
我哭的死去活来,泪水在那双红色的棉手套上结成了冰块,任谁也拦不住。
她拉起我的手,穿过雪地,撩起门帘,关上门,紧紧的抱住了我。
只有我知道,那天她哭了,哭的像个小孩子。
许久她才抬头用手拭干了我的泪水,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只褐色的,外形酷似苹果的闹钟,对我说了那句至今让我不敢遗忘的话:
“希望它每天都会叫醒你!”
四
我将闹钟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桌子右上角的相框边。六年来,站在我旁边的那个女人一直看着我,嘴角挂着永恒的笑容,一次次驱散了我心中的黑暗和孤独。
“妈,孩子就拖给您照顾了,我们这就走了,您保重身体。”
记忆中,奶奶只是叹了口气便转身回了屋。
那三年,我的感情随着年龄长大了。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会因思念记忆中模糊的他们而情不自禁的流泪,竟然可以无言的哭泣。但我毕竟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
“你看,孩子写的日记,”二婶看着我写的日记,常常皱着眉头对二叔这么说。
直到那一年的除夕夜,我再也无法控制住感情那头猛兽了,当整个笔记本浸透在思念的海洋中时,我才发现里面最多的一句话竟然是:“我恨你们!”
“这是多么危险的想法,”我拿起相框看着她,“所以我一直很庆幸能够在后来的日子里遇到了您。那年,如果不是您,我又该拿什么拯救自己。”
“妈,您别着急,他二叔已经发动全村人都出去找了!”我似乎能看到二婶极力拦住不知所措要奔向黑夜的奶奶,“他可能和其他孩子出去玩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奶奶焦急的喊到:“老二家的啊,你就别再骗我这个老不死的了,这大年三十的,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跑出去和他玩啊。”
二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也看到下午得知大哥和大嫂不回来的消息后,孩子趴在火炕上整整一个下午没抬头。
那个下午,感觉我的耳朵中有上千只、上万只苍蝇亦或是蚊子,一直在那里叫个不停,后来眼睛里也全是它们。我甚至感觉有几只已经通过我的耳朵爬进了我的心脏,它们在那里肆无忌谈的吮吸着我的血液,直到我一点点的麻木,失去了意识。
“冷.冷.”,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哆哆嗦嗦的吐出这两个字后,感到一双温暖的臂膀将我搂的更紧了,我听到耳边嗖嗖放肆的北风,以及急促的呼吸声。
我挣扎着张开了双眼,皑皑的白雪映照着她模糊的脸庞,忽隐忽现,但却让我感到十分温暖和亲切。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那只冒着热气,漆着大红牡丹的脸盆,看见了那双暖暖的红色棉手套。
“老师.”,一股心酸和委屈浮上心头,我将头深深的埋进了她的臂膀内。肆无忌惮的哭泣声伴随着雪花被卷进了呼啸的北风,飘向未知的远方。
她轻轻的抚摸着我,对我说:“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老师.我害怕!”我泣不成声。
她紧了紧双臂,“不要怕,老师在这儿。”
我说:“老师,你知道吗,从他们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个害怕黑夜的孩子,我只是..只是害怕黑夜一次又一次的来临..却看不到他们,我仅仅只是想喊一声爸爸,妈妈..”
她宛若被什么击中了,许久说不出话来,紧紧的抱着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农村孩子。
“孩子,你记住,黑夜永远只留给那些内心看不到阳光的人。一个内心充满阳光的人,是永远不会有黑夜的。”这是那晚,她对我说的,对那个躺在悬崖边上的十三岁的孩子说的。
那晚,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而在山洞里,她抱着我,我躺在她的怀里,过了一个全世界最温暖的,独一无二的除夕。
“我没有想到,那晚他们会打电话给您,把您从温馨的团圆中拉出来。我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您找到了我。”
“我有时候觉得那些人很残忍,他们不应该把您从团圆的温暖中带到那凛冽的寒风中。”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感激他们。是他们,让我拥有了您的爱,母亲对儿子的爱,没有丝毫保留的爱,妈妈。”
五
望着镜框中被打翻了的台灯,在黑夜中散发着温馨的暖光,心里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千里迢迢从沿海跑到高原来支教的研究生,前段时间听同学们说,他迁了户口,并结了婚,正式扎根在了那块令他朝思暮想,热血沸腾,准备大干一场的土地上。我记得,那年他曾对我们说:“我要用我滚烫的热血,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培育出一片白杨林。”
还有那个玩世不恭,白了头的老头,“如果我今天教会了你们什么是人,那么在我被阎王爷请去给那些小鬼上课之前,我一定会教会你们什么是人生,不然我在下面上完课肯定睡不好。”他经常这样开玩笑。
“什么是价值?回想我这三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很多人说我培育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人才,我相信他们是真的很优秀,我也相信你们即将进入他们的队列。但是如果让我说我的价值,我认为这些都不算。我的价值在于,我正在陪你们共同进步,正在创造着价值。”这是那个看似最不起眼,却往往一语惊人的中年老师给我们上的“最不起眼”的一课。
大三那年,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对我说:“我这辈子,只想平平淡淡的做个老师,我不怕默默无闻,因为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因为我的默默无闻而摆脱默默无闻。”当他们抬头仰望蔚蓝色的天空时,我从他们眼神中看到了坚定和火热。
突然回想起那个矮小的“龟田”,那年甲型H1N1在全国爆发,当我们都沉侵在睡梦中时,是他每天起早贪黑,矮小的身躯背着几十斤重的消毒水,从一楼爬到十楼,让我们这些家伙反感没有一个角落不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至于年级组长,那个胖乎乎的怪物“三巴掌”,我经常看到他才是全校最早来上学,而最后一个放学的人。年级组办公室的灯在记忆中从来没有熄灭过,从高一到高三,整个年级创造了学校历史上取的各项比赛连冠的神话。这不正是他用三年时间诠释了一个年级组主任的价值!
想起这一切,我突然感到内心又有一丝愧疚与感悟。我想,活着,就应该像白杨树一样活着,挺拔而坚韧,不骄亦不躁,活着的时候能够给别人一片阴凉,死了更是栋梁之才。这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吗?“坚持你的追求,终有一天它会反过来追求你”,或许我早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只是没有这么深刻而已。
你不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因为你本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雄鸡!
扶起那架被打翻了却依旧在黑夜中传递着光明的台灯,用那只黑色系列英雄牌钢笔在第一页上写下一行字:
“像白杨树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