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近端午时节,按照民间风俗,有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粽子和烧酒。这些天以来,母大虫每天很早便起床包粽子,选棕叶、择米、过浆、折转、包裹,分了甜粽子和咸香粽子,煮熟后放在大堂炭炉上的锅里暖着,过往的游客一闻到香味,大都停下匆忙的脚步,进屋点上几个特色粽子,吃饱喝足方才赶路。
吃粽子自然是纪念诗人屈原!屈原投汨罗江后,百姓们怕江河里的鱼虾吃掉他的身体,就纷纷回家拿来米团投入江中,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中国一个独特的习俗。
至于端午饮酒的佳话,更是从古而来,是一直绵延不绝的风俗。五月俗称恶月,诸多禁忌,而在端午节这天饮雄黄酒,据说就可以辟邪、驱虫。这民间风俗说到底,其实寄予着老百姓平安过日子的美好愿望。
这一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因赵钱孙李四大家族要在麒麟山上的大佛寺举行千人斋宴,还没到日子,宴客都陆陆续续登上山来,一时之间,财神客栈人满为患。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当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来自京城的乔宇乔老爷,一行十人盛装而来,气派非凡。这乔老爷原是江南苏州人氏,适逢清明时节,告假回乡拜山,闻说岭南麒麟山有大佛寺,心中不胜向往,于是便在清明过后,偕同宫中密友徐秀才一同前来。
乔老爷是个好酒之人,餐餐无酒不欢,他虽外出游行,却也随身自带了不少酒坛,必要喝个酒意酣然方才罢休。
五月初四,亥时,大堂客人寥落,他和徐秀才在推杯换盏,喝至中途,聊着聊着,好似想起些什么,命书童到房间里拿点东西出来。
书童应声而去,出来时手中捧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酒壶。这酒壶身形俊秀,施釉润泽,光可鉴人,实是一个上等的好壶。但壶身半边黑黝黝,半边晶莹如雪,两边的材质似是不一样,十分稀奇古怪。
正巧这时铁算盘抬头,正看见书童手中的酒壶,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没事般拨弄着算盘。
书童来到桌前,提起酒壶,把酒轻轻倒在酒杯中,顿时香气扑鼻,酒香弥漫整个客栈,闻之欲醉。
铁算盘远远地就闻到酒香,忍不住又抬头望向这边,不禁低声赞道:“好酒,好酒!”
“哦?”乔老爷听见了,朝他笑了笑,“原来掌柜也是好酒之人,不如一起品尝一下这酒,如何?”
铁算盘眉开眼笑:“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他毫不客气地搬了张凳子,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书童为他斟上一杯酒,退了下去。
铁算盘低下头,用力嗅着杯中袅袅飘出的酒香,说道:“果然是好酒!”
乔老爷笑道:“掌柜你还没有品尝,怎知此酒好坏?”
铁算盘摇头晃脑地说道:“好酒自醉人!这酒只须闻一闻酒气,就知道是世上难得的好酒!”
乔老爷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看来掌柜也是同道中人,好,好!来,喝酒!”
铁算盘举杯喝了半杯,细细品了一口,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三十四年,不对,是十七年……”
乔老爷双目凝视铁算盘的脸色,喜道:“掌柜,你喝出来了?”
徐秀才奇怪,问道:“什么三十四年?十七年?”
铁算盘说道:“此酒当是百花酒,是故酒气清香,既厚且醇,令人如沐百花,未饮先醉。乔老爷将它雪藏在壶中,应是曾封与深海之中,所以清香中又有一股海水的清凉之意,沁人心脾。但此酒最为醉人之处,当在于其陈中有新,新中有陈,另有一番滋味!好酒,好酒!”他拿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徐秀才也学着铁算盘那样细细喝了一口,问道:“怎样‘陈中有新,新中有陈’?我怎么喝不出来?”
铁算盘道:“难道你喝不出来吗?这酒的年份好像是三十四年,又好像是十七年,三十四年是陈,十七年是新,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徐秀才心想:你胡吹什么?三十四年与十七年相差两倍,怎可相提并论?莫非你只喝了一杯,就醉糊涂了。嘴里却说着:“我不知道。”
铁算盘又喝了一小杯酒,摇头晃脑,神态洋洋,说道:“你当然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百花酒当应是乔老爷采摘百花,在七十年前所酿,三十年后放置于海底,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秘诀便在于此。对不,乔老爷?”他道出了这“百花酒”的制作来历,得意非凡,双目闪动着喜悦的光芒,望着乔老爷,期待着他的肯定。
不料乔老爷摇摇头道:“掌柜的只说对了一半。”
铁算盘听了这话,顿时失了先前的自信之气,仿佛受了巨大的打击,身子一颤,连连道:“不可能,不可能!”
徐秀才也是不解:“乔大将军,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有对错各占一半的道理呢?”
乔老爷眼望着窗外的漆黑夜空,仿佛想起了一些往事,半晌才道:“我三十四年前率兵到蒙古和元朝余孽打仗,有个朋友送了我三坛以新疆奇花酿成的美酒,我们刚刚喝的就是其中一坛。我们把酒埋在山林地底,相互约定,十七年后再挖出来喝个痛快。不料我那朋友在战争中不幸被人所害,十七年前我重游旧地,把三坛花酒带了回来,将其中的一坛酒倒出来,封存在这个黑白壶中,深埋在海底。那酿酒的新疆奇花乃开在火山附近,浸入美酒,虽然清醇,却也会略带热辣味,但经过这十七年的海水浸泡,清香中又有一股清凉之意,当真美不可言……”
乔老爷叹了口气,又道:“可惜我那朋友终究是喝不到了……”
铁算盘和徐秀才想不到这壶美酒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故事,一时怔怔无言。过了一会儿,铁算盘才道:“乔老爷,既然如此,那我哪里说错了?”
乔老爷笑了笑道:“掌柜说这酒是‘百花酒’,那是错的,这不是百花酒!”
此言一出,便连徐秀才也糊涂了:“乔大将军,你不是刚刚还说这酒是以‘新疆奇花’酿成的美酒吗?”
乔老爷点头道:“不错,这酒是以‘新疆奇花’酿成,但不是以百花酿造,而是仅仅以一种花而酿!”
铁算盘摇头道:“乔老爷在哄我不成?我饮尽天下美酒,当真还不知道有人能以一种花,就能酿出如此令人回味无穷的好酒……难道那酿酒之人的功力如此的不同凡响?”
乔老爷笑道:“新疆有一种奇花,十分罕见,喜欢生长在火山地带。此花平常不开花,但每逢火山即将爆发时,才粲然开放,一株上共开出七朵鲜花,朵朵颜色不同,分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而且七朵鲜花色泽清纯,绝无杂色,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用来酿酒,味道也就回味百转,仿佛百花混杂而放,新疆人将这花叫做‘七仙女’。”
徐秀才怔怔地听着,道:“天下竟有这种奇花!我从未听过。”
铁算盘突道:“照这么说来,那么以这‘七仙女’酿成的酒岂不更是少之又少。想那‘七仙女’开花之时,乃在火山爆发之际,非得有非凡之士方才敢于上山采摘,否则那熔岩喷涌,恐怕性命都不保。”
乔老爷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所以这酒也算是世上少有的好酒!”
铁算盘又细细品尝了一口这“七仙女”酒,大声道:“今天当真大开眼界,好!好!好花!好酒!”顿了顿,却暗暗皱眉,突地说,“乔老爷,今番相饮,豪兴不少,但略有美中不足之处……”
乔老爷不明所以,问道:“哦?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铁算盘指着桌上的几个陶瓷酒杯:“乔老爷虽有好酒,却无好的喝酒杯具,须知喝什么酒,便该用什么酒杯。古人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就说了喝葡萄酒就该用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就说用玉碗喝酒,能使酒水的色泽有如琥珀,更加诱人!”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乔老爷大悦,拍掌笑道,“那么掌柜,今天我们喝这七仙女酒,应该用怎么样的酒杯呢?”
铁算盘望着桌上那个古怪的黑白酒壶,淡淡说道:“我以为,要饮这黑白壶中的酒,当用与之相配的黑白双杯。”
“哦?”乔老爷也大感兴趣,“还真有与这个黑白壶相配衬的酒杯?掌柜你快快给我拿来,好让我也见识见识。”
铁算盘嘴角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唤来小仙,要她到厨房,叫母大虫从厨房的灶底里拿出那对珍藏已久的黑白酒杯。
小仙来到厨房,跟母大虫说明了来意。母大虫微微一讶,说了句:“这黑白壶终于出现了?”
小仙奇道:“干娘,听你这么说,莫非这个酒壶有什么特别么?”
“这个黑白壶一边是深海玄铁,一边是天山雪玉,半黑半白,乾坤对分,一阴一阳,唤作‘阴阳壶’,是魏晋时期的一位酒仙制造,据说是一个被诅咒了的不祥之物,曾被埋在沙漠的一个死城里面,也不知道怎么的竟落到了这个乔老爷手里。”母大虫打开灶底的瓦门,伸手到里面掏出一个满是灶灰的生锈铁盒,她轻轻吹走上面的灶灰,打开铁盒,拿出一黑一白两个酒杯,递给小仙,“阴阳壶被施了诅咒,只要将阴阳杯扣在它的壶口,就可压制住里面的邪灵,不让它出来作祟。你干爹叫你来拿这对酒杯,想是已经认出这个壶了,你还是赶紧拿给他吧!”
小仙哦了一声,便欲离开。母大虫突然唤了一声,叫住她:“仙儿,端午节近了,你戴上这个!”将一个小饰物佩在她的腰间。
小仙低头一看,只见这是一个以彩纸剪裁成虎,粘以艾叶,再用彩线穿贯而成的可爱小饰物,她知道这个东西叫做艾虎,是端午节驱邪辟祟之物。中国古代视虎为神兽,认为它可以镇祟辟邪、保佑安宁。每逢端午节,孩子们都会佩饰艾虎这样的饰物,有的爹娘还用雄黄为小儿在额头画上一个“王”字,其意也是在于借虎辟邪。
“端午邪鬼滋生,戴上这个阳物,定能辟邪,亦能噬食鬼魅,不过切记晚上不要到处乱走!”小仙见她说得慎重,只好不断点头,一迭声地答应着,临出门时,母大虫还特意叮嘱她不要过多接触那个黑白阴阳壶,以免招惹来不祥之物。
“干爹,是这一对杯子么?”小仙将酒杯给了铁算盘。铁算盘点点头,将酒杯放在温水里洗了洗。
小仙偷偷的瞥了一眼桌上那个黑白壶,心中乍起一阵寒意,想道:“这个酒壶当真是被诅咒了?难道有鬼灵住在壶里面?”好奇心大起,对铁算盘笑了笑,“干爹,我来吧。”抢着打开黑白壶口的木塞,在黑白杯斟了两杯,递到乔老爷前面,微微一笑,“乔老爷,请慢用!”
铁算盘骂道:“小丫头抢着做事,准没好事!去去去,门口来了客人,赶紧招呼客人去!”
小仙往门口望去,空荡荡的哪里有人?正想回骂铁算盘,突然眼睛一花,只见客栈门前的大榕树下,闪现着诡异的光芒,依稀有一团白影在缓缓走近。仔细一看,似乎是一个穿着白衣的老婆婆。她形单影只地出现在这荒山野岭,显得特别的孤零而诡秘。
老婆婆脸上皱纹满布,也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年纪,怀抱着一个琵琶,寒颤颤地向着客栈慢慢走近。小仙这才发现她的脚下跟着六只颜色不一的猫,那些诡异的光芒原来是来自猫的眼睛。
“婆婆,你好。”小仙见那老婆婆怀抱琵琶,老态龙钟,走路似是很不方便,就上前打了声招呼,领着她进门。突然一只黄毛猫从老婆婆身后蹿了出来,竖起了尾巴,发出可怕的叫声,一双碧绿的眼睛望定了小仙。
小仙吃了一惊,她觉得猫的眼神充满了诡异,像极了人类的眼神。就在这时,铁算盘悄无声息地飘到了她身旁,拉了她一把,瞪眼向那黄毛猫喝了一声。那猫一害怕,躲到老婆婆身后去了。
铁算盘看她怀抱琵琶,便问道:“你会弹琵琶?”
老婆婆点点头。
“那你给我们唱几个小曲,以助酒兴。”
老婆婆在椅子上坐好,低着头随手拨动琴弦弹了起来。曲调听上去满是幽怨,每一弦都像是在叹息,每一声又像是在沉思。那六只猫静静地趴在地上,卷起毛发,似也在倾耳聆听乐曲。
她弹了一会儿,低声悠悠地唱了起来:“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香魂不相遇……”
她唱的竟不是一般歌女平常演唱的曲目,而是一曲唐代的《叙幽冤》。此曲怨恨缠绵,较之平常曲子更是幽怨十分,此时经她唱出,更是让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乔老爷正和铁算盘在品酒,蓦地听到这歌,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落地上,抬头呆呆望着老婆婆。
“好端端唱这样难听的曲!”徐秀才忍不住骂了一句,“扰了乔大将军的雅兴!”
“别!”乔老爷醉醺醺地站起来,走到老婆婆面前,定定地盯着她,“你是谁?你是谁?”
“回大老爷的话,我只不过是一个流浪天涯的人。”
“不,你像是我认识的某一个人,”乔老爷苦苦回忆,头痛欲裂,“但是我就是记不起来你是谁!”
“恐怕是大老爷认错人了吧!”
乔老爷叹道:“也许是吧。”
铁算盘呵呵大笑:“今日相饮,想必乔老爷已经醉意不少。不如就此散了吧。”
徐秀才于是给了那老婆婆一些赏钱,叫来书童带走黑白酒壶,便扶着乔老爷回房睡觉。铁算盘吩咐小仙为老婆婆准备一间住房,转身就和哑奴张罗着关门。
月朗星稀,不觉已是五更天。小仙这一觉睡得并不舒畅,半夜时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穿着不同战袍的军队在呐喊厮杀,无数的人死状惨烈地躺在地上,老老小小、男男女女,血流成河,染得整个大地都红了……如此被梦魇折磨了大半夜,醒来时只见得天光已然微亮,丝丝凉风自半开的窗门吹了进来。
蓦然间,一声惨叫声响起,声音虽不是很大,只是在这静寂的晨夜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小仙吃了一惊,认得那声音是来自清心小筑的乔老爷!随即自床上弹起,匆匆穿上鞋袜衣服,跑到外面去。刚打开房门,猛地被吓了一跳,只见一团白影轻飘飘的自眼前飘过,正是昨夜那个弹唱老婆婆。
老婆婆转过身来看着她,眼中发出幽幽蓝光,嘿嘿冷笑起来,滚到地上,翻了个圈,四肢着地,只一瞬间已面目全非,变成了一只全身红毛的大猫,喉咙发出“呼呼”的沉闷声音。
“啊!”小仙吓得大叫,差点儿翻滚在地。
老婆婆现身原形,舔舔爪子,躬身翘足,颈毛直竖,瞪着眼睛盯住小仙,说道:“竟叫你撞见此事,我就送你一程吧。”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便要向她扑过来!
“你是素儿?你是素儿!”乔老爷突然自对面的清心小筑奔了出来,大声叫道。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刀,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
大猫听到这话,猛地顿住身形,转身回头望了一眼乔老爷:“乔宇,你这个负心汉,终于记起来了?”
乔老爷却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只隐隐约约知道,你的样子似乎和一个叫素儿的人很像,但是我实在记不起素儿是谁了?”
“喵!”大猫似是被这话激怒了,眼睛杀机毕现,“你如今享尽荣华富贵,就忘了往昔的种种!我要杀了你这个负心人!”说着,大猫如电飞起,朝着乔老爷猛扑而去。
乔老爷原是朝中大将军,身手矫健勇猛,赤手屠龙搏虎,自是不在话下。但他此时竟不做任何反抗,任由那大猫扑倒在地,手足被它压住,无法动弹。大猫虎尾一晃,扫落了桌上的阴阳壶,怒吼张口,露出獠牙利齿,凉森森地向着乔老爷的脖颈猛然咬下。
小仙大惊,顾不得害怕,大叫着跑上前去:“你这大妖猫!快快住手!”脚下踉跄,踩到了掉到地上的阴阳壶,她暗叫不好,突地听得“噗嗤!”一声,一道彩光自壶口射了出来,在空中放出鲜艳夺目的光彩,烟雾弥漫,如涟漪荡漾。小仙眼前一花,呼吸骤停,“啊”的一声,身子急速扭曲变形,蓦地就被吸入了阴阳壶中!
炫光漫舞,涡流急转,小仙身不由己,仿佛是卷溺进一个巨大的旋涡里面,目不能视,纵横旋飞。耳边听到万千声音炸响,脑中轰然,意识逐渐溃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睁眼就看见了蓝天白云。残阳如血,她的身子飘荡在一座城墙上,苍茫的沙漠无边无际,劲冽的干风吹得脸上刀割般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