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支枪扔给了钱天宇,对他说:“武装部是干什么的?训练民兵的,训练民兵干什么?打仗!就你这点武艺,能训好民兵吗?”
钱天宇的汗珠不停地滴下来,砸到地面上。见此,马书记赶紧给他找了个台阶:“钱干事,你去食堂安排一下,去吧!”
“不用!”金云鹏孩子气地喊道,“钱干事去把我的办公桌擦干净就行啦!”他又面向马书记:“老马啊,刚才可是跟你开玩笑呢,回来的第一顿饭不在我哥哥家吃,那像话吗?哈哈……”
马书记看了看走远的钱天宇,为难地望着金云鹏,吞吞吐吐地说道:“你这转业回来了,也正是时候,区里,正在为一件事犯愁呢。”
“啥事?”
马书记环视了一圈儿,把看热闹的人打发走了,这才说出了金云鹤的事儿。
金云鹏听了,滚圆的眼睛一瞪,问马书记:“谁办的案子?”
马书记见他的架势,提了一口气,赶忙说:“不是谁办的问题,是区里集体讨论的。金部长,政策嘛,你也清楚,搞‘镇反’,就是为了巩固新政权,凡是历史上有疑点的,按程序,咱们都得过问一下。”
金云鹏眯起了眼睛,说道:“大道理咱就不讲了,我只说一条,我爹是怎么死的?一个被反动派杀害的人,他的儿子能是反动派吗?”
“云鹏同志,你的心情,组织上完全理解,可你大哥的档案里确实有空白,组织上不采取措施,行吗?”
金云鹏的眼珠子咕噜咕噜一转,又笑着对马书记说:“马书记,我知道,在我大哥的问题上,区里有区里的难处,这样吧,为了你不受难为,我去给皮县长打个电话,让他发话,你不就有个台阶了吗?”
一听,精明的马书记连忙说道:“你就不用去麻烦上级领导了。区里的问题,咱争取自己解决就是了。再说,多大点子事儿嘛。你去找皮县长,你的意见不就是他的意见吗?谁不知道,他很敬重你呀。这不,他把县里有名的东洋马都送给你了。”
他想了想,又字斟句酌地说:“这事儿啊,是区里让钱天宇承办的,现在呢,你们是上下级,这还不好办吗?”
金云鹏心领神会,拴好了马,闯进了武装部的办公室。
钱天宇见到新主人来了,赶紧让座,金云鹏却就势跳到一张桌子角上,闷声闷气地问道:“金云鹤,也就是我大哥,到底有什么问题?”
钱天宇狡黠地眨巴着灰黄的眼睛,答道:“金部长,您别急,千万别急,其实,他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事,就是,就是有一点点疑点……我昨天已经向县里汇报了,让他们下达释放令。”
金云鹏抑制着情绪,从桌子上一下子跳下来,喊道:“那好,只要你愿意听命令,这就好办了。听着--我命令你,立刻给我放人!”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怎么?钱干事,还要让皮县长给你电话吗?”
“别介,别!”钱天宇立马软了下来。
金云鹤被放出来了。
和他被抓进去时一样,整件事情充满了戏剧性。
金云鹏让哥哥骑上他的大洋马,而他自己,恭恭敬敬地在前面牵着马缰。后面呼啦啦跟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没见过大洋马的孩子们对这个洋玩意兴致盎然,不时地戳戳马屁股、揪揪马尾巴,又嬉笑地轰散开了。
笑哈哈的金云鹏,丝毫没有在意孩子们的哄闹,反而让一个胆大的男孩牵了牵马缰。可马儿的一个响鼻,让这个孩子逃似的躲开了,金云鹏哈哈大笑起来。
路上,不管遇见谁,他都热情的给人家打招呼:“啊,我哥哥回来了!”
看见这神采飞扬的兄弟俩,人们也都随声附和着:“回来了,回来就好啊!都出息了!”几个年长的老妇人还偷偷抹起了眼泪,絮絮叨叨的和旁人拉起了他们家的家史。
金云鹤几次要从马上下来,都被金云鹏制止了,他一字一顿,倔强地说道:“哥哥,你就这么坐着,我给你开道!”
金云鹤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他太听得懂弟弟在说什么了。以往的日子历历在目,重又涌上心头。
如今,弟弟回来了,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了,他们金家也算是团圆了,他们的祖坟也算冒烟了。他感到了希望,感到了力量,有一股热气蒸在胸口,让他想去开拓,想去创造。可在心底的最角落,为什么还有一丝阴影,缠绕着久久不散?
路过那片小树林时,教堂的钟声又一次穿过大街小巷,赫然入耳,金云鹤抬起头来,几只鸟儿正“扑愣愣”的在树间穿梭,轻快,自由。弟弟回来了,他高兴,可是方兰呢?如果方兰也回来,他该怎么办?他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个名字从脑袋里面摇出去。
提前得到消息的李素琴早早的就在门口等着,她不时的捋捋头发,伸长了脖子眺望着。
马儿的脚步声临近,她急忙迎了上去。
见到嫂子,金云鹏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哥哥。
金云鹤神态自若的从马上下来,介绍道:“云鹏,这是你嫂子。”
李素琴早已按捺不住,热情的说道:“快,快进屋吧,饭菜都准备好了。”说着,就牵过了那匹马,欣赏的摸了摸马鬃,赞叹道:“好马!”
金云鹏跟在大哥后面,悄悄地咬着耳朵:“哥哥,好眼力啊,从哪淘换了这么个丑媳妇?”
金云鹤轻轻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你哥我就这命啊,改天让你嫂子给你挑个好的!”
“哈哈哈,好啊好啊!”金云鹏还是那经典的一笑,脑袋仰了起来。
兄弟俩重逢,免不了推杯换盏,对床夜雨……
23、翻船事件
弟弟的归来给金云鹤带来了惊喜。
但另一个消息却带给了他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朝鲜战争停战了,美国大兵北进的脚步停止了,金云鹤的幻想也随之破灭了。
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工作,也就成了金云鹤的唯一乐趣,也成了他躲避是非和独自疗伤的唯一渠道。单纯地讲,他热爱粮食,也喜欢和粮食打交道,这种热爱,给他带来了一种本能的努力,于是乎,这种发泄般的努力为他带来了丰硕的成果:他升任了粮管所的业务主任。
哥哥的进步让金云鹏很自得,他经常豪情满志地对哥哥说:“当个主任太不过瘾了,你将来一定能当所长,当局长!起码要跟我看齐!”
李素琴更是喜不待言,她对丈夫近来的表现也很满意,但又不太善于女人味地表达。单位发了津贴,李素琴特地买了一网兜又甜又大的苹果,回到家里,见金云鹤正躺在床上睡午觉,她“腾”地把这兜苹果扔了过去。
睡梦中的金云鹤被惊吓了起来,问她:“你要干什么?”
李素琴开怀笑了起来:“干什么?没看见吗?苹果,赏你的!”
虽然朝鲜战争消停了,西南边疆却又出事了,匪患和水灾闹得云南十八个县的群众遭遇了饥荒。中央号召老区对口支援,黄旗寨的任务是:为一个苗族坝子筹集一万斤救灾粮。区里立马召开动员会,脱产和不脱产的大小干部上百人,塞进了一间压抑的会议室。
马书记作完动员后,要求各村申报征粮数目。一个留着羊角胡的老支部书记站起来说:“按说,兄弟民族受了灾,我们老区人民应该出把力,可是,打从上年夏天起,这公粮,那公粮,已经交了三四茬子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冬天,要我们再交公粮,实在是为难啊!”
这位老书记话音刚落,已升任百草滩村党支书的常歪头“噌”的站了起来,略有所指地说:“我知道,各村各户都很难,但是我们再难,也难不过苗族兄弟啊!党号召我们对口支援,我们当干部的扒皮抽筋也要完成任务,百草滩村的五百斤任务,我认了!”
坐在一张课桌前的马书记激动地站了起来,伸出了瘦长的手掌用劲鼓了起来,台下响起了附和地跟随,但那掌声稀稀零零、犹犹豫豫,丝毫也不情愿。
伴随着掌声,金云鹤拿着一只白色的粉笔,走到了一块黑板跟前,庄重的给百草滩村记上了一笔。在常歪头的带动下,又有几个村的党支书站了起来……
可是这阵热乎劲过后,仍有半数以上的村没表态。
会场除了刺鼻的烟雾、沉闷的咳嗽声,重又恢复到沉默的状态,坐在主席台上的马书记看到这场景,闭着的眼睛再也合不住了,完不成任务,别说上级会怪罪,就是自己,也太丢面子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金云鹏腰挂勃朗宁手枪,身披灿黄的军大衣雄赳赳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民兵。他们抬着一大筐阵亡的野兔和几大筐野山药。金云鹏一挥手,民兵们退去了,然后他又一背手,猫着腰一瞅黑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折腾了半上午,才征了四千斤公粮,太不够意思了。”
马书记以及会场的其他人看着金云鹏,打量着筐里的野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时,金云鹏对马书记说:“给我点小权利,我来主持五分钟。”未等马书记点头,他一骗腿跳上了主席台,也不坐椅子,叉着腿挺着胸,扯着嗓子喊道:“谁是脱产干部?都给我举起手来!”
场上的人乖乖听命,包括马书记在内,二十几个脱产干部举起了手。
“好嘛,一个排的兵力!”金云鹏指手画脚地说道,“妈的,一征粮,光想到农民,咱们这些脱产干部是干什么吃的?这两个月,大伙都勒紧裤腰带,一人省下二十斤供应粮,救济灾区!有不同意见吗?没有的话,通通给我记上!”
最后这句话,他是对着站在黑板前面发愣的哥哥说的,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坐在会场下的钱天宇又举起了手。
金云鹏朝他一瞪眼:“怎么?钱干事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