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带刺的金凤凰
又是一个秋天,地里的收成比上年多了一两分,眨巴眼赶着小毛驴,拉着整一车粮食,美滋滋地行进在贩粮的小路上。
他躺在毛驴车上,乐悠悠地翘着二郎腿,简直比国王还要自在。摸着屁股底下的一粒粒粮食,他哼着小曲,不禁无限憧憬起来。要知道,这一袋袋香幽幽的粮食,可就是一沓沓花花绿绿的票子啊!这日子,忒他妈滋润了!
到了一孔铁路桥洞下,却坏事了。一声吆喝把他的美好遐想给打断了:“站住!”
他懒洋洋地睁眼一瞧,是小锤子和另一个背枪的民兵。
“妈的,你吃错药了?”眨巴眼挺起身来,随口骂道。
“你才吃错药了!”小锤子右手的拇指顶紧了枪带,不依不饶地说道,“你给我回去!从今天起,一律不许贩粮了!”
“他娘的,谁定的规矩!”眨巴眼僵着脖子骂道,“一条粮道朝天开,自古谁来谁就来!你他妈的传的是哪家的圣旨?”
小锤子“唰”的将大枪甩到了胸前,用枪口对着眨巴眼,威严地喝道:“从今天起,你的这些老黄历都废了!”
“废了?”眨巴眼的眼珠里喷射着不解的愤怒,“你小子算老几啊?说废就废?诚心和老子过不去是吧?我到区里告你去!”
小锤子嘴巴一撅,说道:“告?你告去吧!”
“好,你等着!你等着!”眨巴眼气急败坏地拽了一下缰绳,小毛驴一昂头,“哒哒”地调转了车头。他用皮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驴屁股,扭头骂了小锤子一声:“妈的,出门碰上个丧门星!”
眨巴眼的毛驴车载着莫大的委屈,气势汹汹地驶进了区委大院。他找了棵梧桐树,刚刚把驴车拴好,区委马书记就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眨巴眼正想发作,马书记却亲切的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哥啊,是不是来告状的?那你可来晚了,前头有几个像你一样的哥们,也被截了回来。”
他缓了一口气,又说道:“走,给你个出气的地方去!一会儿我们要开一个座谈会,到时候啊,放枪放炮,尽着你!”
进了那间宽大但又破旧的会议室,眨巴眼的眼睛就不停地眨巴起来了,他发现,里面除了坐着区里和村里的一些干部,还有几个他熟悉的粮贩子。
他眨巴着眼环顾着四周,想找一个跟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战友”,突然,一个陌生的姑娘一下子闯进了他的眼球。她穿着淡灰色的列宁服,戴着一副牛骨黄的眼镜,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面色白净,神情泰然。尽管坐在后几排,可经过这群泥腿子的衬托,似乎不论她坐在哪里,不论她在做什么,都是这间会议室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
眨巴眼明明不敢正视,却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着她,心里还不停地纳闷着:这闺女,太上眼了,这他妈是哪飞来的金凤凰啊?
“我看,该来的都来了,咱们的座谈会是不是开始啊?”马书记把眨巴眼领了进来,直接坐到了一张课桌前,那是他临时的主席台。
这几句开场白,才让眨巴眼回过神来:这是来开会的,咋瞅着人家姑娘不放?他抬头看了看正中的墙上,虽识字不多,但还认得眼前的几个大字:统购统销座谈会。统购统销?啥意思?他眨巴着眼睛,不停地琢磨着。
这时,坐在前排的金云鹏抢先发了一通牢骚:“早就该开始了!这会开的,稀稀拉拉的,等了快一个钟头了!”从部队下来的人,实在是看不惯地方上的这种慢腾腾的作风。
马书记抱歉地冲他咧咧嘴,捋了一把没左没右的分头,伸出拇指往后指了指:“统购统销,这个词儿大伙不太眼熟吧?其实,我也是刚刚从县里学来的。它是什么呢?”
不紧不慢地刚说了两句,马书记就卖关子似的停顿了下来,他环视着会场,见大家都一脸疑惑地等他下文,于是,就很有成就感地干咳了一声,用一根指头敲打着桌子,一板一眼地说道:“其实哪,它指的是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销售。同志们哪,这可是国家的粮食新政啊,就在三天前,也就是1953年的10月16日,中央发布了一个重要文件,叫做《关于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销售的决议》。这可是毛主席亲自批准的啊,它改变了中国几千年来粮食经营的模式,所以有人又称它为‘天下第一粮食令’,这阵子,报纸、电台都在介绍这一新政策。那么,它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呢?”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在唧唧喳喳交头接耳,悄声议论着这个新的名词。
马书记满意地看着自己造成的悬念,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用袖子一抹嘴巴,接着大声说道:“按照我的理解,就是‘一关两统’!”
听到马书记这句话,金云鹏、金云鹤、钱天宇等人全都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会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那些瘾君子的烟袋在“滋啦滋啦”地作响。眨巴眼悄悄欠了欠身子,看见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低头正记录着什么,沉思之下,她紧紧咬着下唇,弯弯的柳眉几乎拧成了麻花儿,坚挺的身板却端正得如一株拔节竹。
马书记继续说道:“同志们,我所理解的一关,就是关闭农业产品的自由市场,粮食经营大权统统交给国家;两统,就是统一收购、统一销售。同志们,古人说,民以食为天。粮食问题是个大问题,中央推行了新政,一方面要求我们严格执行,另一方面又要求我们,集思广益,献言献策,以便使这一新政不断地调整和完善。”
讲到这,马书记巡视着会场,微笑地对大家说:“这不,我们区里有几个贩运粮食的老兄被民兵截回来了,我估计他们积了一肚子怨气啊,那好,就请他们讲两句,把肚子里的怨气通通发泄出来吧。”
他把目光首先投向了坐在角落里的眨巴眼:“喂,老哥,你先拉拉吧!”
刚才还气的青筋暴起的眨巴眼这会儿却蔫了,对着马书记眨巴了半天眼睛,突然低下了头,瓮声瓮气地说:“毛主席都认准的事,咱哪能乱吐唾沫星子啊!”
金云鹏右手一击左掌心,扭头打量着眨巴眼说:“这老哥,毛主席认准的是不该反对,但现在不是让你提意见嘛!提意见和反对,两码事!”
“两码事我也不提!”眨巴眼还真上了犟劲,歪着头说。
金云鹏滑稽地抖动着眼皮,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马书记眼睛一只睁一直闭,瘦长的右手摩挲着缸子把,微笑着等着谁先发言。钱天宇闪动着他扁长的眼睛不时地盯一眼马书记,而金云鹤,定定地瞅着一个角落,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这几个头脑都不吱声了,其余的人更是噤口不言,会场重又恢复了沉默。这或许是大家都摸不透政策,不敢乱语,亦或许是毛主席作了批示,大家心有余悸吧。
尴尬的沉默被扎麻花辫的姑娘打破了,她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柔柔的声音自信而又淡定:“马书记,我说几句。”
“好!好!”马书记带头鼓起了掌,转而又笑着说道,“忘了给大家介绍了,这位是姜丽娜同志,是咱们区新来的民政助理,她可是个中专生啊!”
听到马书记介绍,金云鹏混不在意地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亭亭玉立在一群大老粗中的那位姑娘。落落大方的姜丽娜,一下子就吸住了他的眼球,他的心里有什么地方“腾”地就热了起来。
姜丽娜仿佛丝毫没有理会大家的掌声,她拿着自己的小本子,简洁、明快地论述道:“既然组织征求意见,我有几点体会。首先,在特定的环境下,国家将粮食市场强行统起来,这是应急之策,适时之举。但统多长时间,统到什么程度,却应当深刻思考。因为市场是一个完整的体系,需要国家和个体的共同培育。其次,对粮食实行统购,比起在地亩或者人丁的名目之下,丧失信誉、毫无节制的强征,是历史性的进步。但统购的标准如何明确呢?这恐怕还有很多具体和艰难的工作。”
略一停顿,她又把本子翻过了一页。而靠在金云鹏身边的钱天宇却猛地一挺,然后又扭过头去,狠狠剜了姜丽娜一眼。
“最后是统销问题。”姜丽娜说道。“伴随着粮食的计划供应,城镇人群的粮食供应有了可靠保证,农民呢?如果摊上了天灾人祸,谁又来保证他们呢?当然,从报纸上的讨论来看,可以给农民工一部分返销粮,可这一配额又是很有限度的,这一政策是否导致了重工轻农呢……”
刚说到这,钱天宇发现马书记的脸色不太滋润,他仿佛得到了什么密旨,忽地站了起来,打断了姜丽娜的发言:“这是反动言论!”
而姜丽娜却镇定自若,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这位同志,请让我把话说完,你再进行批判好吗?”
钱天宇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金云鹏一把拽下了。
马书记的眼睛又那样一睁一闭起来。
从姜丽娜站起来的那一刻起,金云鹤就从沉思中回过了神,弟弟的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脱他的眼睛,他意味深长地打量姜丽娜,嘴角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马书记像是在抑制情绪,他望着她深刻地一笑,字斟句酌地说道:“姜丽娜同志,请继续发言,但要把握好分寸啊!”
姜丽娜似乎并没有理解马书记所说的“分寸”,相反,她的言辞比原先更加激进了:“在统销这个问题上,我觉得还有一种现象更值得警惕,报纸上说,从下个月起,我们这些城镇户口群体,将按定量发放粮票,饭店、商店等单位供应的食品一律要凭票购买,问题出现了,我们外出,可以携带粮票,农民哪?谁给他们粮票?这不等于限制了农民的外出自由吗?这不等于制造了新的社会不公吗?我的发言完了。”
未等姜丽娜坐下,钱天宇就跳了起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马书记,然后又转身面向会场,用一种强硬的声音喊道:“大家听到了吗,听到了吗,这是什么言论?这是公开向党叫嚣,向组织发难!只有美国鬼子、国民党反动派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后他又指着姜丽娜,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你虽然读书时参加过进步组织,但你生长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骨子里是仇视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制度的!”
“你,你……”姜丽娜哪能经受这样的委屈,白净的脸庞早已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强忍下了。
处在姜丽娜和钱天宇形态中间的金云鹏,尽管对姜丽娜的观点不能全部认同,但对钱天宇的无限上纲也不能完全容忍,他觉得有必要打压一下钱天宇的霸气,于是慢慢站起来,双手卡着腰,用训斥的语气说道:“我说你这个钱干事,今天是干啥啊,是开座谈会,是征求意见!既然征求意见,你乱扣什么帽子,乱撩什么棍子?再说了,人家姜助理是革命的知识青年,你管人家出身干啥?”
虽然钱天宇一向畏惧金云鹏,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了这番训斥,丢了面子,本能的血性还是被激起来了,他一扭头,很不服气地对金云鹏说:“金部长,你是英雄,我尊重你,可你也得给我面子啊!”
他的反驳让金云鹏一怔,这小子,竟然敢跟我顶牛!于是他往上捋了捋袖子,双手一抱,瞪着钱天宇说:“面子?你让老子给你面子!”
一声“老子”,给钱天宇的心火又浇上了一桶油,他气呼呼地回敬道:“金部长,你别老子老子的好吗?你是谁的老子啊!”
“妈的,你小子造反吗?”金云鹏更是火冒三丈,说话间,手竟不自觉的触到了腰间的勃朗宁手枪。
钱天宇惊恐了,看着他腰间的枪,吓得一时忘记了话语。
看到弟弟手上的动作,金云鹤连忙站起身,似乎不经意间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了钱天宇身前,劝告金云鹏:“这是会场,不是战场!”
尽管有金云鹤阻拦,但金云鹏岂容低眉顺眼的钱天宇跟自己叫板!
“云鹤同志,你别管!”他一手拨拉开金云鹤,拧着眉头瞪着眼睛冲着钱天宇喊道。“怎么了?怎么了!还反了你吗!”
会场的气氛也随之紧张、凝重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马书记大呼一声:“散会散会!”
话一脱口,他就急冲冲地奔到了金云鹏面前,用身体挡着金云鹏的视线,不停地劝导说:“老金,消消气,消消气!”然后又扭过头压低嗓音给了钱天宇一声:“你可真有胆!”
尽管会议已经宣布结束,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威慑下,在座的人一个个原地不动,呆呆地观察着冲突局势的变化。
依然是姜丽娜打破了这种所有人都呆立的场面,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台上,然后竟然站了起来,悄悄地离去了,好像这事跟她无关似的。
马书记连拉带劝,总算劝下了金云鹏。但就在他离别会场的当儿,一瞧姜丽娜的位置空着,心里若有所失。
在马书记的办公室里,气头气脑的金云鹏面朝墙壁,卡腰而立,马书记站在他的身后,不停地说:“老金,金部长,你消消气,我一定让钱干事向你赔礼道歉。如果他不道歉,我将采取组织措施。”
这话正说着,他的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钱天宇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一步迈不了二指地挪到了金云鹏的身后,沮丧地说道:“金部长,你就饶了我吧,我向你、向组织都要做深刻的检讨。”
金云鹏依然那样挺立着,钱天宇依然在他身后垂着头,马书记依然不停的打量着他俩,三个人谁都没开口。
突然,金云鹏猛地转过身来,当胸给了钱天宇一拳:“好小子,有种!今中午,我请你喝酒!”
钱天宇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金云鹏的意思,脸上的表情也瞬间显得放松了许多,他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尴尬得都不知道怎么笑了,金云鹏“哈哈”地又捣了他一拳。
见此情景,马书记忙不迭地说道:“我作陪!我作陪!”
姜丽娜的宿舍跟她的人一样别致,床上罩着白底绿花的塑料布,沿墙拉了一道白底碎花的墙围子,床头柜上有个彩色的铁皮饼干桶,盖上还卧了一只生灵活现的布老虎。要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三抽桌上的巴普洛夫塑像。
吃过了午饭,她斜坐在床头上,吹起了阿尔卑斯风格的莱卡口琴,顿时,一股柔漫的雾纱氤氲而起,《喀秋莎》姑娘迈着轻盈的脚步款款地走来了,游荡在整个房间。可音乐里的美丽姑娘刚刚挺立在峻峭的河边,房门“腾”的一声被推开了,她吓了一跳,琴声戛然而止。被酒精燃烧到兴头的金云鹏腾云驾雾般闯了进来。
“你……你怎么不敲门啊?”惊魂未定的姜丽娜不满的问道。
“嘿嘿嘿。”金云鹏尴尬地笑着,“你吹的太好听了,再说,那,那门根本就没关。”他嘴里散发着酒气。
姜丽娜拿手扇了扇,捂了下鼻子,说道:“金部长,不管怎么说,今天还得谢谢你。”
“谢?”金云鹏哈哈一笑,又豪爽地一挥手,说道:“见外了,见外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英雄好汉的本色!”
“拔刀?”她欲言又止。看得出来,她不太喜欢这种刺激的话语。
金云鹏直接一腚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半垂着头,但眼睛却冲着姜丽娜不停地朝上翻着:“这个钱干事,太不像话了,都是革命同志,哪能当反动派对待?”
“金部长,从我一来,就听说你是个大英雄,今天果然见识了英雄气概。”
“啥英雄狗熊的,革命分工不同,你吃的是墨水,咱吃的是子弹。”
“金部长还这么谦虚哪?”
“谦虚?我还牵(谦)胡子!”他摇头晃脑地笑了笑。然后又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着她说:“小姜哪,你是城里来的大知识分子,我是一个土八路,往后啊,你可别谦虚,好好地给我当先生,好好当!”
姜丽娜眨眨睫毛,躲避开对方的眼光,用一种玩味的语气问道:“金部长,这是组织安排呢,还是您的指示?”
一听此话,尴尬的金云鹏无言以对了。说句私密的话,自会场上回眸的那一眼,她就在他心里落地生根了,他想跟她继续发展,可私下里刚刚交手,他就领略了刺手玫瑰的锋芒,对于冷漠和犀利这样的高深字眼,他实在总结不出来,但她的不轻不重、不冷不热的语气,已让他体验到了这个美丽姑娘内心中的高傲和寒冷,他有点打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