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向来不服输的他只沉默了片刻,忽地站起身来,借着酒劲,双手威严地叉着腰,豪情万丈地说道:“告诉你吧,姜助理,我这眼睛特毒,从你发言那阵子起,我就瞄准你了,你是什么?姜助理?姜同志?姜先生?统统的不是!你是一块阵地,一个山头,是我占领的目标!你不认是不?不认也不行!你防守是不?防守也白搭,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全线崩溃,乖乖投降!”说完这几句话,他似乎又回到了金戈铁马惊沙飞石的疆场,他的胸间,似乎又燃烧起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激情!
姜丽娜震惊了!没想到一个令人尊敬的武装部长、战斗英雄,竟然会说出这等不着边际的话来,她感到震怒,感到不可理喻,但因为初来乍到,因为对英雄的本能尊敬,她还是一忍再忍,将澎湃的情绪积压在胸间,化作一丝勉强的微笑,朝着他说道:“金部长,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
什么叫英雄,英雄就是无坚不摧,力挽狂澜,于绝境而不气馁,于窘地而不丧败,我们的金云鹏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面临着姜丽娜驱逐,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道:“回去就回去,谁怕谁呀!反正你这块阵地早晚是我的!”
他郑重其事地转过身去,甩着大手走了。
姜丽娜想笑,可是她笑不出来。她甚至怀疑,刚才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幕,是否是一个梦幻?先是遇到一个动辄上纲上线的钱干事,又是遭遇这么一个说话不着调的大英雄,她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不知道,直到现在,她才算理解,什么是大千世界,什么是无奇不有,唉!
25、疯狂的卫星
有情的日子伴随着无情的岁月在悄悄的流淌,转眼,1958年到来了。
在这个激情的年代,长期被贫穷和落后困扰的中国人似乎疯了。他们疯狂的追逐着潮流,追逐着时代,一颗颗虚无缥缈的高产卫星腾空而起,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数字神话层出不穷。粮食亩产一千斤、两千斤、一万斤、五万斤、十万斤……农业的大跃进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深谙粮食之道的金云鹤内心极其焦虑,极其忧患,但处在那样一个癫狂的时代,他面对的是被清洗了大脑,已经失去理智的群体,他知道,自己无法也不敢正常的倾诉。每当一颗颗粮食卫星扶摇直上,他就会被深深地刺痛一次。小站旁边的那座小树林,依然那样幽静,小树林前的教堂依然那样阴沉,笼罩着尖尖钟楼的片片乌云,不时地飘进他的心里。
熟悉丈夫的李素琴见他这个样子,也极端的矛盾。她清楚,那些冉冉升起的粮食卫星,纯粹是人为的神话,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纯粹是胡说八道!但是作为一个忠诚的党员,她又不能不相信党,不相信领袖。所以她不能去劝说丈夫、安慰丈夫,更不能去敷衍丈夫。在无奈地看到丈夫消沉了好多天之后,她炒了几个菜,说道:“把老二叫来吧,让他陪你喝喝酒、说说话。”
大跃进的号角也同样让金云鹏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可是当虚夸变成了皇帝的新衣时,心有良知的金云鹏也迷惑了、茫然了,他牢记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但也坚守一个农家子弟的品格,可眼花缭乱的世相,让他不知何以表达、何以应对。
而他那块发誓要攻克的阵地、拿下的山头,一直还控制在人家的手里。这个城里来的姜丽娜,这个知识分子的姜丽娜,对他还是那样,不疏不近,不冷不热。她就像一只冰雕的小鸟,尽管他有一双炽热的手,想去捧她,却又不敢去捧她,生怕将她融化。唉,占领女人的阵地,比占领敌人的阵地还难啊!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沾上了酒,得了空儿,总要喝上几盅。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它能产生异乎寻常的奇妙力量,驱散工作上的烦恼和情感上的失落。
所以,哥哥找他饮酒,喝得痛快,却又心事重重,向来直言不讳的他面对忧心忡忡的哥哥,竟然一慨三叹,欲诉无言。
哥哥不会不了解弟弟的心事,在半醺半醉中,一双大手扶在了弟弟的肩上:“老二啊,对眼下的事情,你和你嫂子可以什么也不说,但有一件事,你们要心中有数啊!”
“哪件事?”坐在旁边的李素琴问道。
“一亩地打多少粮,你们要心中有数啊!虚报了亩产就得多交公粮,到了来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可怜的农民兄弟怎么活啊?”金云鹤对他俩说道。
金云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金云鹤又对弟弟说道:“老二啊,你不是英雄吗?英雄可不能仅仅表现在战场上,当老百姓遇到灾难时,你也应当挺身而出啊!”
哥哥的话,让金云鹏捏紧了手中的酒杯,那两条浓重的眉毛又紧紧拧在了一起。
李素琴看出了哥俩情绪不太对劲,赶紧端起酒杯道:“来来,多喝酒,少说话。如今,不光‘放卫星’,还‘拔白旗’哪!这话飞到窗外,一个小报告,当心拔你们的白棋,那可是严重错误啊。”
看着不言不语的兄弟俩,她急忙又转移了话题,问金云鹏:“你个人的事咋样了?别一棵树吊死,那个姜助理好是好,可既然她不咸不淡的,你也别太当真了。嫂子给你介绍的那个护士,不是也挺俊的吗?”
金云鹏挺了挺胸脯,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说:“嫂子,我还偏不信那个邪!姜丽娜这个山头,我一定拿下,等着瞧吧!”
随着人民公社运动的遍地开花,马书记一下变成了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尽管是老瓶装新酒,职位没提升,但毕竟名堂换了。为了对得起这个新名堂,他决心开好今年的秋粮产量汇报会,争取多放几颗卫星,好让上级刮目相看。
这次秋粮报产会还是在那个沉闷的大会议室里举行的,到场的依然是公社里的大小干部。在马书记的鼓动下,百草滩村的常歪头依然打了头阵,他兴冲冲地站起来,扬着手喊道:“我先放卫星,今年我们村秋粮亩产要过十万斤!”
马书记带头鼓掌,在会场上负责记录的金云鹤惊异的望着常歪头,不动声色地说道:“常支书,今年的公粮可不同以往,按着增产比例交啊。到时,完不成公粮任务怎么办?”
马书记不满地扫了金云鹤一眼,说道:“到时再说到时的话嘛,现在上级要求报产量、放卫星,还不到研究公粮的时候!”
台下的钱天宇也附和道:“就是嘛,车到山前必有路。”
姜丽娜坐在会场中间,她轻轻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下,果断地举起了手。马书记琢磨了半天,才予以准许:“好,既然姜助理有话,大伙不妨听听她的意见。”
穿着青色翻领衣的姜丽娜翻动着手里的小本子,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也是秋粮估产组的成员,在百草滩村住了七八天,常支书的这种积极性可喜可嘉,但有一个情况我必须如实说明。百草滩村的五谷杂粮五百五十亩,通过我们初步估产,亩产也就在三百到四百斤之间。虽然上级提倡放卫星,但从几百斤到十万斤,这段距离也太大了……”
姜丽娜还想说什么,却被马书记打断了:“姜丽娜同志,这是报产会,不是核产会,在具体数字还没有出来之前,革命的热情还是应当有的嘛!你这样打压革命的情绪,可很危险!”
马书记的话音还未落,他的态度马上就变成了钱天宇手里的武器,他“腾”地从座位弹了起来,挥舞着双拳喊道:“拔她的白旗,拔她的白旗!”
坐在他旁边的金云鹏狠狠地拽了他一把,训斥道:“你乱喊啥?有马书记在,有我这个部长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孰料,历来温和的马书记竟忽地拉下了脸来,攥着拳头敲打着桌案喊道:“既然有同志提议,我不能总当老好人吧!”
有了马书记的撑腰,钱天宇更是有恃无恐,他汹汹的目光直射姜丽娜:“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出来就出来!”姜丽娜的冷傲弥漫在脸上,她将小本往兜里一装,走向了钱天宇。
见此情景,金云鹏“噌”地挺起了身,狠狠瞪着钱天宇。可是他刚要开口说话,金云鹤就递给了他一个眼色。
金云鹤正思量着接下来怎么办,精明老道的马书记突然喊道:“休会!今天就到这里!”
他又朝金云鹤打了个手势:“来来,老金,跟我一起劝劝金部长。”
金云鹤赶紧上前,按住了即将爆发的弟弟。
作为胶莱河的冲积地带,百草滩两面环水,一面临山,丛林密布,水草丰茂,在深幽的草丛里,有一间圆木搭建的草棚,是为依靠鱼鹰捕鱼捉虾的船工准备的,来了风雨,船工们就会在这里暂且歇息,故而当地人将它称作鹰棚。姜丽娜被“拔白旗”后,钱天宇将她秘密地关押在了这里。
鹰棚里阴暗潮湿,一股一股难闻的腥味直往姜丽娜的鼻子里钻。她勉强找了一个干燥的地方坐下,委屈得直掉眼泪。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中的她,从小就在干净、舒适的环境里长大,不曾想,来黄旗寨公社还没多长时间,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会后,尽管金云鹏大发脾气,并跟马书记据理力争,但马书记那一睁一闭的眼睛,将金云鹏的狂轰乱炸统统挡了下来。为了突出政绩,取悦上级,他必须要杀一儆百。金云鹏急得直摸腰里的勃朗宁手枪,但金云鹤深谙其中的规则。他告诫弟弟,不要和政策对着干,鲁莽行事,不但救不了姜丽娜,自己还会受牵连。可金云鹏脑袋一扭一扭,就是不信那个邪:“怎么着啊,为了党的事业,我忠心耿耿,出生入死,还能反党反社会不成?有本事抓我啊,把我也抓进去!”
金云鹤解嘲似的笑笑,他并没有看着弟弟,看似不经意地提醒道:“你呀,现在就是一根胳膊,而马书记和钱天宇却是胳膊加大腿,你拧得过他们吗?”
屁股上冒火星子的金云鹏也只好自我刹车,无奈地冲着哥哥摇头:“唉!真他妈的憋人!”
当天夜里,他大步噔噔地走进了百草滩。迷雾障目,两个执勤民兵听到了他的动静,警觉地端起枪,大声喝问起来。
而金云鹏并不应答,一个劲儿往前冲。当民兵“霹雳哗啦”地拉动枪栓时,金云鹏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小崽子,竟然跟我动枪动炮了!”
一听是他的声音,两个民兵赶紧收起了枪,原地站好了。
金云鹏走到他们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里面是谁?”
“报告金部长,是姜助理。”
“给我放了!”金云鹏命令道。
一个矮个民兵犹豫地说道:“金部长,钱干事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
金云鹏没有再理会矮个,而是转向高个民兵说:“你服从我的命令吗?”
高个原地立正,恭恭敬敬地答道:“服从!”
“好!”金云鹏一指那个矮个说道。“他不懂规矩,你给我下了他的枪,看起来,等候我的发落!”
高个民兵迟疑了。金云鹏刷地掏出手枪,“哗哗”地推弹上膛,对高个说:“还用老子亲自动手吗?”
高个民兵刚要从命,矮个民兵也机灵地立正喊道:“报告金部长,我也听从您的命令!”
金云鹏这才自得地哈哈大笑起来。
鹰棚里的姜丽娜早已被惊醒,她从角落里刚刚站起来,鹰棚的栅栏门就被打开了,她看见了金云鹏那双明亮又焦急的眼睛。
“小姜同志,别怕,你跟我走!”金云鹏压着声音,关切地说道。
而姜丽娜却纹丝不动。她对着金云鹏说道:“你可别鲁莽啊,我可不想跟着你当逃犯。”
金云鹏挺着胸,信心十足地喊道:“在共产党的天下,我金云鹏啥时当过逃犯?真是的!别小资产阶级了,你尽管跟我走好了!”
“走?往哪走?”姜丽娜问。
“进城,找县长说理去!”金云鹏答道。
出了百草滩,金云鹏找出了藏在树林里的自行车,带着姜丽娜连夜进了城。
约莫下半夜,他们来到了县政府值班室。上夜班的秘书问他俩找谁,金云鹏气呼呼地说道:“给我把皮县长叫起来。”
秘书望着他,问道:“你是谁呀?”
“金云鹏!”
秘书一听这个名字,不敢怠慢,赶紧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秘书回来了,告诉金云鹏:“金部长,皮县长已经睡下了,他说,先将你们两个安排到县招待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
“不行!”金云鹏愤愤地一拍桌子,吼道。“他必须立刻赶来,不然,老子去掀他的被窝!”
秘书为难地眨眨眼,刚要说什么,但看了看叉腰而立的金云鹏,还是乖乖地离去了。
不多会儿,披着军大衣的皮县长打着呵欠来了。他看了一眼金云鹏,又打量着姜丽娜,惊奇地问:“谁?媳妇?”
“你就别管谁了,先解决问题吧。”金云鹏急急地说道。
“什么问题,让我的老伙计这么着急啊?”皮县长笑着问道。
金云鹏指着姜丽娜说:“她,说了真话,被拔了白旗,还关起来了。我来找你评理。”
皮县长审视着他俩,话里藏话地说:“老金呐,评理可以,但你必须说明你们的关系,不然,我跟你按组织程序办。”
金云鹏眉毛拧成了疙瘩,气得直瞪眼。
这时,姜丽娜说话了:“皮县长,我希望按照程序办,只要合理。至于我们的关系,现在还不好说。”
“行了。”皮县长招呼着金云鹏坐下,又说道:“先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金云鹏就像放炮,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皮县长听了,面色有点儿难看。他叹了一口气,对金云鹏说:“老伙计,现在正是风头啊!”
“少跟我打官腔!”金云鹏一跃而起,大手不满地一挥。“皮大县长,你不主持公道,老子这就去找谢司令去。给我派车!”
“哎呀,老祖宗,你就别闹腾了,让谢司令再骂我呀!”皮县长先将金云鹏按下,又对姜丽娜说:“看来你能镇住他,劝劝他,劝劝他。千万别让他上火,要不,要把整个四野的人都闹腾个遍。”
姜丽娜也感激地探着金云鹏说:“老金,你别激动,要相信组织。”
“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相信皮大县长一次吧。”金云鹏缓和下来,瞅着姜丽娜,又瞥着皮县长问道:“说吧,这事咋处理?”
皮县长摸了摸后脑壳,突然对着值班秘书说道:“去,把我床头上的那些宝贝拿过来,统统的。”
然后他又对金、姜二人说:“今天晚上,咱守夜,权当过年。不谈公务,喝酒!谁狗熊,留下酒肉钱。”
姜丽娜费解地望着皮县长:“皮县长,这个时候,我们哪有心情喝酒啊。”
想不到金云鹏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小姜,不懂我们独立师的规矩。喝完了酒,你就尽管当你的民政助理吧。”
皮县长也神秘地笑了。
姜丽娜美丽的睫毛间挂着一团迷雾,虽然她尚有疑虑,心底却升起了一股暖流。这种特殊的情感,这种特殊的关系,这种不可思议的处事方式,让她开了眼界,亲切无比。同时,被救于囹圄之中,也激发了她人性本能的感恩之情和图报之意,她觉得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在向着金云鹏倾斜,什么情绪呢?她一时真的说不清。
更奇怪的是,再看金云鹏,姜丽娜觉得他不再是一介莽夫了,在他的身上,除却英雄的狂放和不羁,更有英雄的魄力和气场!姜丽娜的心里,已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微妙的变化……
回到黄旗寨,已接近了晌午。心里美滋滋的金云鹏,将双腿架在办公桌上,仔仔细细地擦起了那把勃朗宁手枪,嘴里还哼着军歌。这时,敲门声响了。
“进!”金云鹏手里还在不停的忙活着,头都没抬一下。
面带笑容的马书记进门就奉承道:“哟,金部长,又在摆弄你的宝贝啊!”
“哈哈!”金云鹏晃头一笑,亮了亮他的手枪,说道:“这玩意,比我的命还金贵哪!咋样,漂亮吧!”说着,他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
“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别说咱区委大院,就是县里,像这样的枪也没几把啊!”马书记连忙表态。
“那还用说!你知道这是谁奖给我的吗?省军区谢司令。这把枪,可是我拿人头换的啊,为了解救他,我这身上是一连被穿了四个窟窿啊。”金云鹏的脸上洋溢着自得,他又盯着来者问道:“说,找我啥事吧?”
“没啥事!顺风楼,我凑合了一桌,咱喝酒去!”马书记故意轻描淡写。
金云鹏审视着他,心里渐渐明白了几分:他一准是为了姜丽娜的事!但貌似张飞的他却不是张飞。他故意将糊涂挂在眼珠子上,说道:“既然没啥事,你就省下那顿酒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