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客商的运粮车队轰隆隆地开走了，2000元的赊销款也到手了，但金宏伟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又用赊销款购进了大批南方大米。但他这次栽了，由于缺少经验，购进的大米眼巴巴积压下了。农民们手握欠条纷纷前来请求兑现，手中没钱的金宏升直接玩起了“躲猫猫”，被逼急了的农民报了案。
当金云鹤风尘仆仆地从青岛赶了回来，却眼睁睁地看着金宏升被公安局带走了。金家一时又乱了套。
在粮行后院的办公室里，金家的四个长辈聚集在了一起。
金云鹏蹲在一把椅子上，闷着头，蹙着眉，一个劲儿地抽烟，李素琴看着闭目沉思的金云鹤，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坐在沙发上的姜丽娜只是不停地双手搓脸，像是能把忧愁搓掉似的。
李素琴的火爆脾气首先憋不住了，她焦虑地对丈夫说道：“老金，得想个法子救救宏升，不能让孩子在里头受屈啊！”
金云鹤终于睁开了眼睛，出语惊人地说：“这次，不能救！”
他长叹一声，又说道，“宏升这样做，该当受到惩罚。”
“啥叫该当啊，孩子还不懂事嘛。”李素琴白了他一眼。
“违背诚信，构成诈骗，不该惩罚吗？”金云鹤迎击着李素琴。
他又转向姜丽娜，阐明了自己的观点：“30万斤玉米，2000元货款，算不上大案，孩子很快就会放回来了。宏升这孩子，要想在生意上成大事，不经过历练，还要跌大的跟头。”
金云鹏也从椅子上跳下来，气呼呼地说道：“对，大哥，你这一说，我也想开了。本来我还想去找一下老皮，现在，不去了！拿老百姓的命根子开玩笑，那还了得！这回不治治他，他成不了材料！”
姜丽娜拿眼瞅了丈夫一下，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金云鹏一把打掉了她的手：“甭拽，再拽我也不去！”
看着眼含泪花的姜丽娜，李素琴还想劝一下金云鹤，可一看金云鹤极其凝重的眼神，她咽下了心里的话。
气氛又回到了压抑状态，大家都沉默着。
后来，还是金云鹤打破了沉默：“孩子可以不救，但是宏升闯下的祸，咱得给搞平了，不能让老百姓吃了亏。”
“对！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凑齐了人家的货款！”金云鹏闷声闷气地喊道。
两千元钱，说多不多，可是在那个清贫的年代，这个数目对于工薪家庭来说，也不啻于天文数字，结果凑了半天，两家只凑了一千元。最后，金家又把希望寄托在了金宏伟的身上。
电话那头，金宏伟似乎毫不迟疑，答道：“爸、妈，放心吧，这事儿，我来办。”
钱天宇带着海花来到了“胶东人家”酒店，直到现在他还在寻思：金宏伟为什么要给他发这个请柬，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进了约定的包厢，早先来的金宏伟起身相迎，他煞有介事地对钱天宇说：“我不知道喊你钱书记呢，还是喊你钱叔叔？”
钱天宇微微一怔，随即也回答道：“那我应该喊你金局长呢，还是喊你大侄子？”
海花在旁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两人却会心一笑，分宾主落了座。
“不知道金局长请我们来，有什么指示呢？”钱天宇刚坐下就道出了憋了一路的疑问。
金宏伟笑着把酒斟上，不卑不亢地说道：“您是我的长辈，咱俩又不在一个系统，哪敢说指示啊，就是拉拉家常话嘛。”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这些年，您在黄旗寨顺应改革，屡创佳绩，名声在外啊！“
钱天宇见对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也就没再继续询问下去，接着话头道：“什么甲级（佳绩）乙级的，唉，这把年纪了，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喽！”
金宏伟端起酒杯，分别跟钱天宇和海花碰了碰，看似无意地说道：“可不能这么说啊！今年的‘粮食工程贡献奖’，全县五个人，您可是得主之一啊！”
钱天宇眨了眨扁长的眼睛，摇着手谦虚地说道：“嗨！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得这个奖，也多亏你们县粮食局的提携啊！”
“呵呵……”金宏伟笑道，“奖是政府颁发的，粮食局也只是象征性地提了一些参考意见，无关紧要，无关紧要嘛！”
钱天宇听出了他话里的玄机，遂笑了笑，不轻不重地说道：“这奖那奖，也只是个虚名，还是那句话，得为百姓办实事啊！”
金宏伟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那一千块钱奖金，可不只是个虚名吧？”
这当儿，海花也笑着接话道：“大侄子，快别提那一千块钱了，那天老钱拎着那一袋票子回家，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寻思着他抢银行了呢！这钱哪，我是放在哪里都不放心！”
“那，我就给你们找个地方！”金宏伟见缝插针，抓着海花的这个话头，迅捷地说道。
一听，钱天宇手里的筷子立刻静止了，他警觉地盯着金宏伟，问道：“金局长，你这是……？”
金宏伟看了两人一眼，面色逐渐沉重了，他长叹一口气，原原本本地说起了弟弟的事情。
听完，钱天宇闪动着眼睛，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才说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唉，宏升这孩子，就是不知道深浅啊！”他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咝了一口凉气，又对金宏伟说：“宏伟啊，你说的太不凑巧了，昨天，你婶子刚去订了一台电视机，这样一算吧，也就剩下300元了，既然你金局长开了一次口，剩下的钱，就统统借给你吧。”
金宏伟将筷子一放，面露难色地说道：“哎呀，钱书记，钱大叔，要是300元，借与不借，意义不大啊！”
“哎呀……”钱天宇咂摸着嘴唇，还想继续推脱，海花却挺身而起，说道：“宏伟，我也不叫你局长了，既然是为了还债，电视机，我们就不买了！走，跟我回家取钱去！”
见钱天宇冷冷地盯着她，海花难得一见地表现出了强势的神态：“不管怎么的，帮着孩子堵上这个窟窿再说！”
有了海花的态度，在官场上也混出一些道道的金宏伟并不急躁，他盯着海花，故意逗弄着钱天宇：“婶子，你还是再跟大叔商量一下吧。”
钱天宇却苦笑道：“金局长啊，话都到了这份上了，还商量什么呀，你快去拿钱吧。”
52、伤心的“编外纪委”
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注定了一辈子不能消停，哪一天让他闲着了，他就会抓耳挠腮坐卧不安，金云鹏就是这么一个人。
自从推行了县乡机构改革，不到六十岁的金云鹏也被“一刀”切了，退居了二线，这一来，他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突然不上班了，睁开眼睛，他竟不知做什么是好了。姜丽娜见他像只笼子里的老虎，东撞一头，西咬一口，一副无聊透顶的样子，却也只能安慰他，因为她还没到离岗年龄，没法陪伴他。
街头的墙根下倒是聚堆着晒太阳的老头，金云鹏又不愿意去跟他们为伍，一想自己曾经威风八面，落魄其中，他觉得掉价。
可是做什么呢？他甚至连自己最爱的几样东西都离开了身边：勃朗宁手枪，已经上缴了，东洋大马早些年在马书记的说和下捐给了镇运输队，早已死去多年了。
闲着没事，金云鹏就四处溜达，看着不顺心的事儿他就生气，可生气归生气，他管不了，就算管，人家也没有听的。郁闷极了，他就独自往小树林里钻，那里有东洋大马的墓地，他经常坐在战马的坟茔前，把持着酒壶，嗞嗞地抿着，一会儿发发牢骚，一会儿跟战马说几句话，这日子！
姜丽娜见丈夫整天这个样子，也怕他憋出毛病来，想到自己有个姓李的同学是中学校长，就联系了他，让他聘请金云鹏去做学校的课外辅导员，对方一听金云鹏是个战斗英雄，也就欣然同意了。
可是金云鹏来给学生“辅导”的第一天，李校长就感觉到头大了。
为了欢迎他这个战斗英雄，学校挂起了鲜艳的横幅，并特地将全校所有师生召集到了学校礼堂。金云鹏提溜着大茶杯，看了一眼高处的横幅，满不在乎地走上了讲台。
台底下的师生刚要鼓掌，金云鹏就用手压住了，然后他随便往主席台上一坐，清了清喉咙，开口道：“今天，李校长请我讲一讲英雄事迹，要让我说啊，哪有什么英雄事迹！”
他说完这句话，所有的师生都愣住了，偌大的礼堂中鸦雀无声，人们都面面相觑，被他的一句话惊呆了。
“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群众，只有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金云鹏非常满意自己的感召力，又接口说道：“所以说，英雄，在共产党的队伍里，是不值得一提的！”。
听了这话，坐在旁边的李校长侧脸望着金云鹏，也暗暗叫好。
看着台下莞尔而笑的众人，金云鹏又问：“共产党为什么能最终打败国民党？”他环顾了一下礼堂，自问自答道：“就是因为共产党取信于民，受到了群众拥护！那么，群众为什么要拥护共产党呢？就是因为共产党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他用手指着窗外，越说声音越高：“可是现在，你们看看，有些党员，有些干部，不顾中央的三令五申，大吃大喝，鱼肉人民，这哪像共产党？简直就是国民党！简直就是反动派！”
李校长的心还没有放到底，又被忽然给提了起来，在公共场合上说这么露骨的话，让他真正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火爆英雄，但是他英雄这么壮举了，如果一旦把今天报告内容传出去，李校长十分清楚，将会得罪一批人，甚至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因此，他只好违心地站起来，委婉地来劝阻金云鹏的宣泄。李校长提着水壶，一边给金云鹏倒水，一边打岔道：“金部长，喝水，先喝水。”
金云鹏并没理会李校长，他继续口若悬河，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演讲……
晚上，心里甚是痛快的金云鹏正在自得其乐地独斟独饮，李校长抱着一大坛高粱烧来了。
金云鹏瞥了他一眼，遂热情招呼道：“来来来，李校长，赶紧坐下，一起整两盅！”
等李校长坐下，他又看似随意地问道：“今天这报告，咋样呀？”
李校长赶紧点头笑道：“很好很好啊，金部长！”但他又话锋一转，拐弯抹角地说道：“就是，就是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学生普遍反映，金部长的报告，离学校远了点啊。”李校长沉吟了一会，摸着下巴说。
不明就里的金云鹏一边给李校长倒酒，一边说道：“那好办，下一步靠近你们学校就是了。”
“但，但……”李校长迟疑了半天，才完成后头的话。“但我们学校的课程，下一步太紧了。”
金云鹏眼睛一眨吧，明白了--人家这是来“解聘”的！他勉强笑了笑，举起酒杯对李校长说：“李校长，什么也别说了，你不是带来的酒吗？陪我喝个痛快，我保证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两人喝到深夜，金云鹏扶着差点尿裤子的李校长往外走的时候，大着舌头说出了一句话：“你放心，我不再给你们惹麻烦，这个辅导员，老子不干了！”
辅导员不干了，他依旧是无所事事，就整天背着手在镇委大院里溜达，这一溜达，还真让他琢磨出事来了！
过去，镇委的一些接待，还是偷偷摸摸的，处于地下状态，可后来，公款吃喝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从地下转到了地上，金云鹏找来一些中央文件反复研究，觉得不对呀，党中央并没有放开吃喝呀，你们为什么胆敢明火执仗呢？他清楚，这就是所谓的风气，尽管他清楚自己的力量，也清楚自己根本挡不住吃喝歪风，可他也要搏击一下吃喝风。
自此，再发现镇委公款吃喝，他不是写举报信，就是打举报电话，但没人理睬他，人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让他干生气干着急。气极了，他就借着酒劲围着镇委大院转悠，经常嗷嗷地叫骂，骂吃喝歪风，甚至指名道姓地骂钱天宇。
这天中午，钱天宇应酬刚刚结束，在镇委的一条小道上让金云鹏给拦住了。
再有几个月就退下来的钱天宇不想惹他，转身就想走，金云鹏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拎了回来，他指指天，问他：“咋？变天了？”
钱天宇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又纳闷他的问话，随口问道：“怎么？变天了？”
金云鹏并没有回答他，继续问道：“国民党又打回来了？”
“老金哪，你这是喝了多少啊，怎么净说醉话呢？”钱天宇还是不明白他的话，只是以为他喝醉了呢。
金云鹏却忽然一把揪住钱天宇的衣领，瞪大着眼睛紧凑到钱天宇脸上吼道：“天也没变，国民党也没复辟，可是你们怎么就敢这么糟蹋老百姓的血汗，怎么就敢拿着老百姓的钱填了自己的肚子！嗯？”
钱天宇本来就瘦弱，又加上常年生病，在金云鹏的大手下就跟只小鸡一样，毫无挣扎之力，他使劲掰着金云鹏的手腕，惶急地说着：“老金，金部长，你先松开，别动手，这可是镇委大院啊！”
“你先给我讲明白，谁让你这么大吃大喝的？”金云鹏继续大声吼道。
这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闻声而来的人，但是谁也不敢上前去拉架，钱天宇使劲歪了歪头，看向了自己的通信员，通信员却被金云鹏的威势吓得往后躲了一步。钱天宇见没人敢上来救自己，只得发挥自己的智慧：“老金，老金哪，你先松开手，我保证，一天之内，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好不好？”喘了口气，他又低声恳求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书记啊，你就给我点面子，行不？”
金云鹏这才使劲一推，将钱天宇推了一个趔趄，他又指着围观的人们骂道：“看什么看，吃喝歪风，也都有你们的事儿！”说着，扭头走掉了。
钱天宇捂着脖子使劲干咳了几声，恨恨地瞪了通信员一眼，沉声说道：“你跟我进来！”
进了办公室，钱天宇喘了几口粗气缓和了一下情绪，对通信员吩咐道：“你马上准备个账本，每一笔接待，都给我一笔一笔地记上。”
通信员貌似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账本？咱不是有接待登记吗？”
“给那个活阎王的啊！每次客人来，你都给他汇报一声！”钱天宇指着窗外，气急败坏地吼道。
通信员从没见书记发过这么大的火，但是有疑问又不能不提出来，遂怯怯地问道：“那……那是事前报告还是事后呢？”
钱天宇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前？事前不让他闹乱了套吗？这种人，给他个面子就行了，他要的就是面子。”
当通信员第一次将接待登记本交给金云鹏时，金云鹏得意地笑着说：“这个老钱，还真搞这一套啊。那好，我就给他当这个‘编外纪委’！”
可是刚过两个多月，金云鹏就回过味来了。他又找到了钱天宇，将登记本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乜斜着眼道：“你这是把老子当猴耍啊！”
钱天宇目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才张口问道：“怎么？您又有什么意见啊，金大部长？”
金云鹏用手指使劲敲着登记本：“两个月了，你这个接待费是只多不少啊！你给我说明白！”
钱天宇抱起拳头，对金云鹏作了个揖：“我的大部长啊，老兄，再过四个月，四个月后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行不？”
金云鹏眨巴着眼睛，说道：“妈的！真把我当猴了！再过四月，你他妈跟我一样，也就退了！哄我啊！”
“老兄啊，如今就这风气，你说上级来人我能不接待吗？别难为我了，等我退下来，跟你一起骂街，成吗？”
“算算算，”金云鹏一把抄过登记本，顺手扔出了窗外，赌气地说道，“公款私用，吃喝歪风，别人都刹不住，老子还他妈不管了！”
53、诡秘的外商
改革开放了，粮食成了逐利的肥肉，形形色色的商家都在争抢，这给旧体制下的粮食部门带来了致命的冲击，为了发挥优势，求取生存，金宏伟审时度势，成立了县粮食集团，他既是局长，又是董事长。
粮食集团成立不久，金宏伟就抓住了一个机会：县榨油厂需要200吨大豆，而且是见货付款，他初步计算了一下，这笔生意如果做成，利润将在两万元以上。于是他招来业务科长李胜，让他赶赴青岛组织货源。
李科长到了青岛的第二天，就兴致勃勃打回了电话，说道：“金局长，青岛有一批到港的美国大豆，价格比市面还便宜哩。”
“货源足吗？多少吨？”
“180吨，差20吨，不过他们陆续还要进货。”
金宏伟兴奋异常：“马上签合同，交定金，统统的收了！”
可是，就在金宏伟等待着对方发货时，李胜又从青岛打来了一个电话，他的声音极其沮丧：“金局长，坏事了。”
“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