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让人给截了!”
“截了?怎么截了?”
李胜几乎要哭出声来:“有个外商,出了更高的价钱,抢购了我们的货。我去找货主,人家把定金、货款全给退了。”
“他们为什么不讲信用?那家外商为什么截咱的货?”
李胜不吭声了。被金宏伟逼急了,他才哭丧着说:“人家不解释原因啊!”
金宏伟气得差点摔了电话。恰恰这个时候,榨油厂来催大豆了,无奈,金宏伟只好透露了实情。由于耽误了榨油厂的生产,人家按合同追索了三万元违约金。
大豆生意的失利,不但县粮食集团受到了损失,还极大地败坏了金宏伟的心情,从办公室回到家,他让妻子刘蜻蜓炒了两个小菜,独自喝开了闷酒。他不明白,好好的一笔生意,怎么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呢?
也就在他醉迷迷的时候,一个矍铄的长者飘然而至。他拄着一根光滑的拐杖,鬓角上染着岁月的雪霜。这?这不是大伯吗!
金宏伟在惊讶,跟随在长者身后的妻子在微笑。这当儿,金宏伟才察觉,这不是梦幻,是大伯金云鹤来了!
几个月没见,大伯仿佛老了许多,他的背已经微微弯了,脸上的皱纹也纵横交错了,唯有没变的是他的那双深邃的眸子,依然闪射着睿智的光芒。
家庭主妇很快备好了酒具,爷俩相对而坐,默默瞅着对方,却迟迟没有开口的。
“怎么,一桩生意失了手,就这么一副败军之相?”看来金云鹤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他望着侄子,抿了一口酒,才说道。
“怎么会这样呢?”侄子狠狠地踩了一把头发。
“生意嘛,啥样的事情不会出现呀?”大伯安慰道。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侄子说。
大伯说:“宏伟啊,你想过一个问题吗?大豆不是什么紧缺物资,他为什么抢购咱们的货源?再说,他抢购了咱的货源,又没卖给县榨油厂,这,说明什么?“
大伯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开口:“宏伟啊,我猜,这不是生意上的手法,这是仇家的所为啊。”
金宏伟想了想,疑惑地眨着眼,问道:“仇家?我没有什么仇家啊。”
“你没有,并不等于你们粮食集团没有,也不等于我们金家没有啊!”金云鹤沉重地说道。
“粮食集团?”金宏伟分析道。“粮食集团刚刚成立,这也是第一笔买卖,没有生意上的对手啊。”
他又说:“咱金家,好几代都老实本分,也不会有什么仇家吧?”
“没仇家?那可难说哪。”金云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要找这个仇家也不难。”
“怎么找?”
“再下诱饵。”
金宏伟顿然醒悟:“明白了。是仇家,他一定盯着咱呢。我就再做一笔大豆生意,看看他如何表现。反正县榨油厂敞开收购大豆。”
金云鹤颔首而笑了。
回到粮食局,金宏伟马上喊来了业务科李科长,吩咐道:“李科长,你马上再跑一趟青岛,订购20吨大豆。”
小圆脑袋的李科长,淡黄色的眼睛里浮现着无穷的问号。这时,金宏伟悄悄向他招了招手,等他走近,低声交代了一番……
李科长不负众望,不久就从青岛打来了电话:“金局长,对方上套了。”
“是吗?”金宏伟抑制着情绪。
“是的。我按照你说,又向那家客商订购了20吨大豆,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神秘老头,还是来截我们的货。我跟踪打听,这个老头终于现形了。他是个台湾人,姓钱,叫钱天铭。”
钱天铭?一听是他,金宏伟也震惊了。
带着这个消息,金宏伟连夜返回了老家。
金云鹤、金云鹏早已在等候在“金家粮行”的后院办公室里。一朝面,金宏伟就跟大伯和父亲说:“大伯,爸爸,你猜,是谁截留了我们集团的大豆?”
金云鹤挑了挑眉毛,抢先说道:“如果不出意料,应该是钱家的人吧?”
还未等金宏伟表态,金云鹏就你扭起头,问金云鹤:“大哥,你咋猜到是钱家的人呢?”
金云鹤并未吭声,而是望着金宏伟。
金宏伟郑重地点点头。
金云鹏摸着光头,莫名地疑问道:“钱天铭?他还活着?他为啥要截留粮食集团的大豆呢?”
金云鹤轻轻摩挲着溜光的拐杖,眼睛看着屋顶,似乎是自言自语道:“老了,谁不想叶落归根呀!他知道粮食集团是我们金家的人主舵,就用这手引起我们的注意,也好跟我们沟通啊。”
“可,可人家钱天宇是镇党委书记啊,他想回来,直接跟他哥哥联系就行了嘛。”金云鹏不理解。
“没那么简单吧。”金云鹤说。“现在,两岸关系一阵紧一阵松的,钱天宇是共产党的领导,钱天铭如果利用他哥哥的关系,不会没有顾忌吧?再说了,钱天宇用不了多久就退下来了,我们金家跟钱家又有命案的纠结,钱天铭也只有理顺了跟我们的关系,才会心安理得地重返故里。”
金云鹏“哈哈”笑道:“明白喽,明白喽!他这是火力侦察啊!”
“不仅仅是吧。”金云鹤晃了晃头。“火力侦察,也不能这个样子啊!这样太刺人了!”
金宏伟分析道:“他这葫芦里一定藏着什么药?”
金云鹏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54、仇人相见
李胜故意惊讶地瞪大了小眼睛。
他瞟着烫金的请柬,问金宏伟:“局长,你要请钱天铭?他可是咱的对手啊!”
金宏伟眯眼审视着对方:“你想过没有?这个对手为什么只是截留咱们的货呀?”
李胜弯起瘦腰端详着局长,却不表态。
金宏伟不满地扫了他一眼:“人家都说你李胜是‘李小鬼’,果然名不虚传。怎么想得怎么说就是了,看我干啥?”
“那我说?”李胜这才将弯着的腰直起来。“局长,其实我也一直在纳闷,这钱天铭为什么只截咱的货,而又不把生意做到底呢?从生意的角度,你还真不好琢磨,但是,换个角度呢?他是国民党兵啊,是你的同乡啊,他这样做,是不是故意引起你的注意呢?你毕竟是堂堂的粮食局局长啊!可再一琢磨,也不对呀,为了让你关注,何必出这么狠的招呢?反正,这里头有故事。”
“别废话了,没有故事,我是不会下这请柬的。”
“高!局长高!”李胜开着玩笑向金宏伟竖起了拇指。“面对面,什么故事也藏不住!高!这请柬我准时给你送到。”
县粮食局的接待室在二楼,透过窗子正对着大门口。
金云鹤叔侄倚窗而立,门口的情况一清二楚。
金宏伟瞥了大伯一眼,再一次问道:“大伯,您说他能来吗?”
金云鹤定定地瞅着窗外,自信地说出了四个字:“归心似箭。”
“我爸爸怎么还没来呀?”金宏伟又焦虑地问道。
“别管他了,说是坐着你的车一块来,他非得自己顺着河沿走。估计他的手又痒痒了。”
“抓斑鸠?”金宏伟提出问题的同时,也悟到了答案,于是咧了咧笑嘴。
说话间,一辆银白色的商务车开进粮食局,缓缓地停在了办公楼前。车门打开,下来了一位气宇超然的老者,他头戴宽边礼帽,身披黑色风衣,手里拿着一根黑又亮的文明棍,他在脱离车门的瞬间,先是扫描了一圈儿周围的环境,然后才迈动步伐,举手投足,干净利索,无不机警和干练。金云鹤隔窗细看,对金宏伟说:“是他,钱天铭!”
金云鹤带着侄子,在二楼的楼梯口迎候,钱天铭一拐过来,三人凝视了数秒。钱天铭朝着金云鹤抱起拳来,首先打破了沉默:“是你吧?”
金云鹤微微颔首:“好眼力啊!”
钱天铭有些动情:“唉,老了!”
金云鹤也受到了感染:“是啊,老了!”
钱天铭:“一晃,四五十年了。”
金云鹤:“不禁混啊!”
他抑制着伤感,指了指身旁的金宏伟:“侄子,金宏伟。他是今天的东道主啊。”
钱天铭上下打量着金宏伟,赞叹道:“知道,金局长,县里的才俊,金家的后起之秀!”
金云鹤与侄子对视了一眼,然后对钱天铭说道:“不愧是情报官啊,一目了然!”
金宏伟随之将他俩向接待室里引领。
“没想到啊,你们金家如此盛情。”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刚刚坐定,钱天铭就说。
“呵呵。”金云鹤冲着钱天铭坦诚笑道。“你如此用心,我们能不盛情吗?”
钱天铭歉意地拍着胸口说:“不用心不行啊!我在青岛住了半年宾馆,这有家难回的滋味,不好受啊!”
金云鹤表示理解,点点头。又盯着钱天铭说:“那又何必这样呢?”
钱天铭却诡秘地笑道:“事出有因,终有明了哪!”
金云鹤却不以为然挥挥手,亮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
坐在旁边陪同的金宏伟为了占领心理的高地,也宽和地笑了。
钱天铭忽然又问金云鹤:“老兄,你家那个愣小子呢?”
“他呀?”金云鹤知道这是问金云鹏,如实相告道。“估计,给你搞野味去喽。”
“斑鸠!”钱天铭肯定地说道。“他好这手!”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随着“咣”地一声,接待室的房门被推开了,金云鹏胸前挂着弹弓,手里拎着几只斑鸠,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见到钱天铭,他眼睛一瞪,大着嗓门喊道:“老狐狸,你总算露面了!”
钱天铭负手而立,笑着答道:“你这个臭小子,大半辈子了,还那熊样!”
金云鹤跟金宏伟一起笑了。
金云鹏眨巴了几下眼睛,将斑鸠就地一扔,顺手拖过了一个茶几,然后就地一蹲,将手肘放在了面案上,挑衅着钱天铭说:“来!上小学时你就是手下败将。”
钱天铭一点就着,他瞥了金云鹤一眼,挽着袖子上前说:“来就来,谁还怕你个糟老头子!”
金宏伟也在旁边凑热闹,他按住两人的手,说道:“好,我来当裁判!”
裁判还没喊开始,两个老头就各自用上了劲儿,以茶几为战场,“杀”了个难分难解。钱天铭憋着劲说道:“臭小子,徐蚌会战,你带一支敢死队端了我十三兵团司令部,害得李弥司令化妆而逃,这不简单哪!”
金云鹏的额头爆着青筋,也嘶声回道:“哼,老狐狸,淮海战役,你伏击我运输队,让我们整整饿了三天肚子,你也够厉害的!”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僵持着,无论是口头上还是手腕上,都不肯吃一丝一毫的亏。金云鹤见两人不分胜负,给金宏伟使了个眼色,金宏伟遂一步上前,按住了两人的手,圆场道:“好了,时间到,零比零!”
但是两人正杀得兴起,哪里听金宏伟的劝告啊。
金云鹤缓步上前,用拐杖轻点着茶几,说道:“好了好了,争了大半辈子,闹了大半辈子,也该收手了。”这才将两个倔老头分开。
金云鹏站起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哈哈一笑,对着儿子说道:“宏伟,赶紧去整酒菜,酒要好酒,菜要好菜。”他又一指地下的斑鸠,接着说:“清炖,多放大料!”
青岛,那辆银灰色的商务车徐徐停在了一座高大的仓库前。金云鹤跟金宏伟随着钱天铭下来,走进了堆满麻袋包的库房。
靠近了码垛,钱天铭用文明棍一捅,哗啦啦,淌出了一地金黄的豆粒,他对着金云鹤,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看看这些大豆,成色如何?”
金云鹤抓起一小把,借着外面的阳光,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唔,颗粒饱、颜色正,按等级来分,应该是高。”
钱天铭又将询问的目光对准了站在一旁的金宏伟,金宏伟也点头附和道:“我大伯说的对,好成色!”
钱天铭却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你们呀,还粮食世家呐,走眼喽!”
金云鹤眉毛一挑:“怎么讲?”
“怎么讲?”钱天铭随手抓起一把大豆,攥在手里揉搓着,“这些大豆,里面已经没有一滴油了!”
金云鹤自负地说道:“我可跟粮食打了一辈子交道啊!这不是好好的豆子吗?”
金宏伟也望着钱天铭,不停地眨眼。
钱天铭苦笑道:“你们呀!让我怎么说呢?”他托起手里的黄豆,恨恨地说:“美国奸商,太坑人了!这批大豆,早已经被他们用化学提炼法提取了油脂,外表你是看不出什么的,但到了榨油厂,一滴油也榨不出来!”
他看了看呆若木鸡的金云鹤叔侄,继续说道:“宏伟啊,如果这批大豆你卖给了榨油厂,那个后果,想必你很清楚吧?”
金云鹤望着钱天铭,抑制不住内心起伏的波澜。他已明白,钱天铭这是在暗暗帮助金宏伟啊!
金宏伟愣了半天神儿,才感动地说道:“钱叔,什么也别说了,我这就回去向县委打报告,隆重欢迎你返回故乡!”
钱天铭眼里噙起了泪花。
这时,许久没开口的金云鹤发话了:“宏伟,200吨黄豆,可不是个小数目,咱可不能让你钱叔自己承担损失哪!”
“我知道,大伯,回去我就申请专款,绝对不会让钱叔吃亏!”金宏伟言之凿凿地回答。
钱天铭说不出话,却极力摆手……
55、英雄的闹剧
台海的局势依然如六月的天气,阴晴不定,但这并未影响钱天铭在家乡投资办厂的兴致,他的“前程食品厂”一再扩大规模,生意风生水起。
与此同时,金家粮行在金云鹤和金宏升的打理下,规模也在不断扩大,由一爿小店,到一方大院,后来又竖起一座三层大楼。
这两家企业的蒸蒸日上,让人羡慕,令人赞叹,可有一个人却有另一番心思,他就是战斗英雄金云鹏。
自从退休之后,金云鹏从不适应到适应,也慢慢找到了感觉,他每天胸前挂着弹弓,昂着白兮兮的光头,甩着打手,迈着大步,到处溜达,见到了不平的事儿,他就会凑上前去,评出个一二三来。金云鹏的这副侠客形象,似乎成了黄旗寨镇的一道风景。
对生意四六不通的金云鹏,不太在乎金家粮行的存在,也很少到粮行里来,这天,他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金家粮行。
一进店门,金宏升就赶忙迎上来,惊异地问:“爸,你有事?”
金云鹏有模有样地坐在了客户专席上,歪着头对儿子说:“把你们的董事长给我请来!”
胖的就像相扑运动员似的金宏升,疑云密布,倒退着走了。
金云鹤戴着老花镜,夹着一张报纸走来了。见到了金云鹏,他摘下了老花镜,问道:“又到哪里行侠仗义去了?”
金云鹏直直地盯着哥哥,半晌,才开口道:“大哥,虽然你是我亲哥,这个粮行也是咱家的粮行,但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啊!”
金云鹤见他来者不善,也就坐到了弟弟一侧,仰在椅子背上,不冷不淡地问道:“有话你就说吧。”
“大哥,”金云鹏瞪了瞪眼睛,“你们开粮行,养家糊口我没意见,可你看,你们都成地主老财了!”
他又手指点着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高楼大院,都是哪里来的钱?还不是赚得老百姓的吗?我们共产党,是斗地主分田地闯过来的,不能斗倒了一茬地主老财,再扶持一茬吧?”
金云鹤笑着对他说:“云鹏啊,你还是个老党员了吧,连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都不懂吗?”
“富起来一部分,也不能穷了一部分!”金云鹏扭着脖子,僵硬地说道。“一部分富了,一部分穷了,不公!”
金云鹤沉思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云鹏啊,你管闲事都管到我这里来了。也罢,这个粮行,也有你们家的股份,那就听你一回。宏升!”他又高声喊道。
等金宏升急火火地跑进来,金云鹤吩咐道:“你马上张贴告示,往后采购粮食,价格提升一成!”
金云鹏一挑大拇哥,眉开眼笑地赞道:“好!哥,光冲这个,我就该给你鼓掌!”
“灭”了自家的粮行,金云鹏志得意满,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前程食品厂。可是特工出身的钱天铭早就得悉了金云鹏的意图,所以每次金云鹏前来“拜访”,钱天铭都会“刚巧”不在,弄得金云鹏有气没处发,只得在食品厂外面到处逡巡。
金云鹏的行踪,本来就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很快就传到了已经退休了的钱天宇耳朵里,为了帮弟弟一把,他决定去找金云鹏。
这天下午,金云鹏又一次来到了前程食品厂,门卫老王依然说钱天铭不在,金云鹏火了,冲着门卫喊道:“老子就不信他不在,他这只老狐狸,肯定是故意躲着我,你让我进去搜一下!”
门卫虽然也害怕金云鹏的脾气,但是估计是得到了死命令,苦着一张脸劝道:“金部长,您就消停消停吧,老板是真的不在啊,您不能这样砸我的饭碗啊!”
金云鹏还要硬往里闯,突然旁边伸过了一只手,金云鹏一瞧,是钱天宇,便说道:“你这弟弟,太不够意思了,几趟都见不上他。”
钱天宇规劝道:“老金啊,你又在这儿劫富济贫了?”
金云鹏一把打掉他的手,倔强地对他说道:“那又怎么了?”
钱天宇晃着头,说:“唉,退下来了,就清静些吧。”
金云鹏像只好斗的公鸡,乜斜着他说:“退下来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