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天宇笑了一下,苦口婆心地劝道:“老金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咱就别赚人嫌了好不好?”
“赚人嫌?”金云鹏脖子一梗,愤愤地说,“几毛钱买的山楂,装进瓶子,灌点糖水,竟然卖几块钱!这公平吗?这是明目张胆地剥削!”
钱天宇苦笑着,叹息道:“唉,老金啊,你这就不懂了,生意场有生意场上的规矩,你一个外行,插的哪门子手啊!”
“我外行?我可不是睁眼瞎,明摆着的剥削,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我非得跟钱天铭这只老狐狸讲个明白不可!”
钱天宇见他这么顽固,也来了火气:“你不是睁眼瞎,你这叫为老不尊啊!”
“你说什么?你敢说老子为老不尊!”金云鹏的眉毛都立起来了,他喊着话的同时,抬手就给了钱天宇一拳。
钱天宇没防备,被打了一个趔趄,稳住了脚步,他也咬牙切齿地说道:“妈的!你金云鹏欺负了我半个世纪了,你还要继续欺负下去啊!老子也该自卫反击了!”说着,他猛地上前一步,狠狠地给了金云鹏的鼻子一拳。
传达室老王愣了,金云鹏也愣了!
一向唯唯诺诺手无缚鸡之力的钱天宇竟敢对他还手!竟然还一拳打破了他的鼻子!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
钱天宇也列开了架势,准备着应对金云鹏的反击,对方的身手,年轻的时候他就领教过,现在虽然老了,可被他踢上一脚打上一拳,可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没想到金云鹏却愣愣地站在当地,没有任何反应。良久,他摸着被打伤的鼻子,竟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好你个老钱,深藏不露啊,一拳就能打破我的鼻子,不简单!往后,老子手痒了就找你去!”
一听,钱天宇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随即他又按着自己的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倒是想陪着你练练拳脚,可,老天……”
56、新世纪的除夕
唉!时间可真快呀,不知不觉,2000年的大年三十到了。
往常过年,金家都是在李素琴的家里相聚,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其乐融融。可今年一进腊月门,金云鹏就嚷嚷开了,说是新世纪了,要换换场子,金云鹤觉得他家调换了宽房大屋,新买了壁挂大彩电,也就顺从了他。
除夕这一天,李素琴、姜丽娜,还有业已中年的刘蜻蜓,三个女人聚在堂屋的一张面案上,忙忙活活地包水饺。在挂着布帘的里间热炕上,金云鹤与刘医生对面盘腿而坐,正在楚河汉界上一争高低,金宏伟则站在炕前,兴致勃勃地观战。从窗户看出去,一个肥胖臃肿的身影,正身穿薄薄的毛线衣,满头大汗地鼓捣着什么,那是金宏升,他非要在吃饭前弄出自制的烟花来不可。这屋里屋外,构成了一幅幅和谐、圆满和幸福的画面,给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带来了融融暖意。
李素琴在忙活的间隙四处打量,对姜丽娜说道:“老二呢?又疯到哪里去了?”
姜丽娜撇了一下嘴,见怪不怪地回道:“天知道,大过年的,他不会又上街两肋插刀去了吧,要不然就是折腾那些忍饥挨冻的斑鸠去了。”
刘蜻蜓面带微笑地插嘴道:“没去逮斑鸠,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脖子上没挂弹弓。”
三人正在议论着,头皮发白的金云鹏身披那件痕迹斑斑的军大衣进来了。他看了一眼在院子里鼓捣烟花的小儿子,又看了看里屋下象棋的三人,这才对李素琴说道:“嫂子,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件事儿。”
李素琴瞥了他一眼,纳闷地问:“有啥事儿,在这儿说吧,我还占着手呢。”
“哎呀,你就出来一下,几句话的事儿。”金云鹏看了一眼妻子和儿媳,神神秘秘地说道。
姜丽娜猜想丈夫又要鼓捣什么,便对李素琴说:“嫂子,你快去听听吧,别让他在这儿烦了。”
李素琴边拍打着手上的面,边跟着金云鹏到了屋门外。金云鹏又看了一眼各忙各的家人,才感叹地说:“嗬,过年真好啊!”
李素琴白了他一眼,嗔道:“这叫什么话,过年嘛,哪有不好的!”
金云鹏看着李素琴,突然又莫名其妙地问道:“嫂子,你认识海花不?”
李素琴反而被他气笑了:“老二啊,你这是咋了?没喝酒吧?我认识海花不,你认识啊!”
金云鹏用肩膀往上抖了抖军大衣,又开口道:“刚才我回来,路过钱天宇家,唉,没儿没女,又是一对病人,冷清的怪可怜啊!”
“你是想,把他两口子也喊来一起过年?”李素琴猜测着问。
金云鹏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是海花和我哥,可不光是表兄妹的关系啊……”
“嗨……”李素琴笑着一仰头,“我当什么大事儿呢,就这个啊?你也太小看你嫂子了,当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泼妇了是吧!去喊他们吧,我没一点儿意见!”
金云鹏使劲一挑大拇哥:“嫂子,深明大义,胸可藏海啊!”李素琴无谓地摆手笑了笑,转身继续进去忙活去了。金云鹏又扯着嗓子喊道:“宏伟,去,把你钱叔和婶子都请来!”
正在下棋的金云鹤听了这话,持子的手儿微微一颤。
金宏伟去了,但没大功夫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对等在天井里的金云鹏说:“爸,人家说了,饺子都包好了,这么冷的天,就不来了。”
金云鹏牛眼一瞪:“咋?老子请他都不来,多大的架子!宏升,放下你那破玩意,跟我走!”
说话间,金云鹏就带着小儿子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其他人正在瞎猜测着,忽儿门外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众人朝着天井里一瞧,一个个窃窃地笑了。只见金云鹏背手走在前面,大步流星。其后跟着金宏升,他手里端着一盖垫饺子,海花双手抱着一个花碗,里头盛满了米醋搅拌的蒜泥,甩在队尾的是钱天宇,他扶着腰眼,踉踉跄跄地追逐着,嘴上还在发泄着不满:“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端起我们的饺子就走!金云鹏,你个活土匪!”
金家屋里的人望见这情景,纷纷咧开了笑嘴。
这年,由于多了钱天宇和海花,也多了一份喜庆……
除夕的夜晚,镇上的那片小树林,依然那样肃穆、那样寂静。远处尖尖的教堂塔顶,如剪影般,若隐若现,一颗孤零零的星星贴在灰色的天幕上,悄悄地眨动着晶莹莹的泪眼,犹如林中的金云鹤。
金云鹤静静地握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如雕像一般。这天色,他实在看不清照片上的人影,但照照片的人却清晰地印在他的心间。哦,几十年了,他经常手捧方兰的照片,眺望着无际的远方。
“又过年了,方兰,都公元二千年了,我们又长了一岁。唉,我老了,都老了!可是到老我们还没能见上一面啊,这世道,对你我太是不公了。一岁一枯荣,人生就像草木该有多好啊!可我们,一岁一衰败啊!这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你,你可还记得我吗?你说过,要飞越海洋,跟我相聚,如今,两岸可以往来了,你怎么还没来啊你!是啊,你即使想来,又有什么理由呢?又怎么找我呢?哦,这可恶的战争,竟生生地把你隔在了那边,把我撂在了这边,世人的争争斗斗、打打杀杀,到什么时候才会休止呢?天下有情人何时才能随心所愿呢?”
教堂的钟声响了,清脆而又沉闷,金云鹤是多么希冀这古老悠长的钟声能捎去自己的心声啊!
伴随着钟声,镇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喜庆的鞭炮,却刺得金云鹤阵阵心痛。
57、最后的谜底
除夕那天,当钱天宇和海花离去,刘医生曾悄声对金云鹤和李素琴说:“依我看呐,老钱的气色不太好。如果能过去这个春天,我估计还能撑个一两年,如果熬不过这个春天……”
没想到,刘医生一言成谶。春节刚过,钱天宇突然昏倒,住进了医院。
晚上,金云鹤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进了镇医院。
透过窗户,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静默着为钱天宇擦拭的海花,每个动作她都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弄疼了自己依靠了一生的丈夫。看着这个善良了一辈子的女人,金云鹤的眼睛竟然微微湿润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才轻轻地敲响了房门。
开门后的海花,目光呆滞了,等看清是金云鹤,她倒退了半步,用手捋了捋落在额前的一缕灰白的头发,勉强地对金云鹤一笑。
金云鹤心神激荡,忘情地向前跨了一步,却猛然停下了,他深情地问道:“老钱好些了吧?你也别太操累了。”
海花右手抓起左袖,轻轻沾了沾眼角的泪珠,她扭头看了看昏睡中的丈夫,却没说什么。
金云鹤又向前了几步,探望着的钱天宇。病人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枯槁的灰色,头发也像一把枯草似的蓬松着,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神情间,却流露着些许的悲苦。
这时,海花轻声喊了声:“老钱,老钱,老金看你来了。”
钱天宇吃力地睁开眼睛,金云鹤悲哀地发现,他平时那双放着狡黠光芒的扁长眼睛,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变得黯淡无光了。他凑上前去,故作轻松地安慰着病人:“气色很好啊,有刘医生在,你就放心吧。”
钱天宇领情地笑了笑,轻轻扭过头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前的凳子,对海花说道:“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老金有活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