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上年秋上交公粮时。”眨巴眼不甚友好地瞥着金云鹤,说:“粮所是干啥的?不就是收粮卖粮的吗?既然你们把粮食送上门来了,我们就照收了,放心,我们一分钱也不会欠国家的。”
金云鹤思忖了片刻,解释道:“这可是民兵的专用粮啊。”
“民兵?哼哼……”眨巴眼露出了一脸坏笑。“要是解放军,那得另说,民兵嘛,不就是跟我们一样的庄户汉吗。我们好多人家里都断粮了,你们粮管所不能光买不卖吧?世上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金云鹤故意扭下头去,回避着他。
“那好,”眨巴眼也转回身去,鼓动着他的追随者,“乡亲们,既然粮管所送粮来了,咱不能不领情呀。那不,秤在车上,咱们自己动手,把好秤,收好钱,别让粮管所的同志交不了差呀!”
经他煽动,人们齐呼啦地围上了马车。小锤子见金云鹤无动于衷,抱着大枪一下子窜上了车顶,对着眨巴眼喊道:“眨巴眼,你可别胡来,这可是民兵军训的专用粮!”
眨巴眼满不在乎地迎着小锤子的枪口挺了上去:“你这个小锤子,还是百草村的种吗?你瞧瞧,你爹你娘都在后头呢,你给我滚开!”
小锤子打量了一下众乡亲,又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金云鹤。而金云鹤就像是没看到小锤子,默默闭上了眼睛。
小锤子有些恼火,把大枪一收,气呼呼地说:“都为好人,我也不管了,反正都是左邻右舍、老少爷们。”
钱天宇听说征来的粮食被抢购了,先是背后破口大骂金云鹤,然后又气冲冲地找到了区委马书记。
留着长发的马书记有一个习惯性的表情,遇到了复杂的问题,喜欢左右眼一睁一闭,这样思考,好像能抓住问题的阴阳面。现在,他又重新现出那种神态。从区委书记的角度,他觉得这事儿不好直接判定是非,因为民兵这头很重要、很原则,群众那头也很重要、也很原则。你想,群众忍饥挨饿,党和政府是有责任帮助解决的,再说,这事儿闹大了,对他这个区委书记是极其不利的,除了透露了真实的民情,还反映出党委和政府工作的不作为,因此,他面对慷慨激昂的钱天宇,除了那样怪模怪样地思考,再就是哼哼哈哈,不作明确表态。当钱天宇申诉时,马书记就好言相劝,当钱天宇逼迫时,他就会把脸一抹,威严地责问对方:“天宇,你这是让我表态,还是逼我表态呢?”
钱天宇忙不迭地说道:“你看你,你看你马书记,我哪敢逼你呀,我,我只是,只是……”他始终没说清楚“只是”。
“这样就好,”马书记也转怒为乐,打着官腔对他说,“你跟金云鹤之间的矛盾,你们可以自行化解嘛。好了,我还有事,你忙去吧。”
出了马书记的办公室,钱天宇就暗暗发起了誓:金云鹤,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19、从天而降的情人
钱天宇就像童话里的狼先生,遇上了老虎装孙子,见到了兔子装老子。
平衡来平衡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变成金云鹤的老子。尽管金云鹤的老婆有一些背景,也不太好对付,但金云鹤没有啥政治资本,不过是一个普通职工,拿下他,不会有多少困难。自幼熟读兵书的钱天宇认为,整治金云鹤,最好是借刀杀人,只要上纲上线,让他背上一个政治罪名,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从长远来看,收拾金云鹤,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毕竟有一条人命横在他俩中间啊,金老掌柜的死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直埋藏在他的心里。
怀着这个想法,钱天宇对金云鹤也就格外上心了。
这天,在车站巡逻的小锤子报告了一个消息:“有一个俊姑娘,出了站就打听金云鹤,我们上前盘问她,她说叫海花,是金云鹤的未婚妻。人家金云鹤早就有老婆了,再冒出这么一个来,不是麻烦吗。我们想来想去,就把她带到了民兵指挥部。”
钱天宇暗暗笑了,他觉得机会来了!
民兵指挥部就在区委大院的后头,紧挨着钱天宇的宿舍,钱天宇三步并两步,来到了指挥部。一进门,他的眼球差点飞了出来:这是一个羞羞答答,却又风韵十足的女性,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毛呢大衣,略显惨白的瓜子脸上,闪动着一双动人魂魄的眸子,她朴素而又时尚,令人过目不忘。
钱天宇先是跟海花装模装样地寒暄了一通,又对她说:“海花啊,咱俩虽然没见过面,但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在长岛开过粮行,我在长岛受过培训,论起来,我们还有些情分,因此呢,你远道而来,我就不能把你太当外人了,可有些话,我实在……唉,怎么说呢……”他闪射着精明的眼光,瞟着海花说道:“海花同志,这里是民兵指挥部,说话也不太方便,要不,到我宿舍坐一坐吧。”
到了宿舍,钱天宇带着一腔怨恨的情绪,添油加醋地向海花透露了金云鹤成家的消息。
然而,钱天宇的挑唆,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的,海花波澜不惊,只是流露出了一脸的无奈。
就在他诧异的当儿,她开口说道:“我不怨他,只怨我的腿太慢了。他离开了长岛,我应当尽快去追他,可是,可是养父又一病不起。等给老人送了终,云鹤的信儿也就断断续续了。我去了青岛,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没看见他的影子。直到今年入了冬,才……才知道他返回了老家。唉!我不为别的,就为看他一眼,哪怕是一眼啊!”后头的话,她几乎是哭出来的。
“这个金云鹤也太没有良心了!”钱天宇愤恨地骂道。
“你可别这么说呀,”海花极力纠正着他,“谁那么遂心遂愿啊!”她垂着头,悄然抽泣着。
趁着这空儿,钱天宇贪婪地打量起了海花。她弯长的睫毛,素净修长的脖子,还有那柔美、孱弱的形体,无不让他心花怒放,销魂荡魄。
他在考虑着更加接近她的理由。
有了!
他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了海花,就在海花伸手迎接时,他借机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背。海花有些愠怒,猛力抽回了被抓的那只手,说道:“钱干事,谢谢你了,我要走了。”
“走?你向哪走?”
是啊,向哪走呢?钱天宇的问题很实在。
海花起了身,却不动了。
这时,钱天宇自责地说道:“海花,刚才我太冲动了,对不起啊!事情是这样的,你来找金云鹤,可人家已经成家,你再掺和,不太好吧?你看这样行不,你既然想看他一眼,那就先住下来,西边民兵指挥部有个小套间,你就暂且在哪里落脚吧。”
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打饭票,拍到了海花跟前:“现在实行的是供给制,吃饭靠饭票,你就跟着我一起吃区委的大灶吧。”
海花想了半天,努着嘴说:“不用吃你的饭票,我还有钱,养父的粮行变卖了,处理完了后事,还节余了一些。”看来,她在朝着钱天宇引的路上走。
“也好,也好!”钱天宇转过身去,从一个柳条箱里给海花找出了一床被子:“海花,我这里有一床部队上发的新被子,你拿着,反正我也是单身,用不着。”
海花心存几分感激,走到他的身边去接被子。可就在俩人递交被子时,钱天宇又死死抓住了她。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床被子,面对着面,一个拼命抓手,一个拼命挣脱,但挣脱却是一种没有声音的拉扯。这个时刻,最要命的就是这种忍让和沉默,它往往会给男人以错觉或误导,钱天宇干脆顺着对方的手臂,一下子将海花抱了起来,他喘着粗气,低声诉说道:“海花,你不知道,从我一看到你,就,就……就被你……你找的那个男人,已经有老婆了,你还能咋样啊?我是个单身,大小也是个干部,只要你肯答应我,我……我一辈子对你好!”
窘迫疲惫的海花压抑着内心的火气,警告钱天宇道:“放手,放手!再不放手,我喊了。”
“别,别!”他赶快松了手。在当前形势下,出了作风问题那可不得了,重则吃枪子,轻则开除公职。
松开了海花,钱天宇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手表,对海花说道:“也快吃午饭了,你先过去铺铺床吧,铺好了,跟我到食堂里去吃饭。”
“那多不好意思啊。”海花轻声说道,“先借你个地方住,吃饭,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
“你呀,都新社会了,还这么封建啊。好,要是有人来问你,你就这样告诉他,说你我,是表兄妹。”他扁长的眼里透着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
海花寻思了一下,勉强答应了。
安置好海花,钱天宇眼睛滴溜一转,突然想起了谭老黑。
一回到家,金云鹤就发现李素琴的脸色不对劲儿。她拉着脸,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像是经受了什么折磨。
金云鹤审视着妻子,偏偏不开口询问。经验告诉他,对这种爽快的人,一旦产生了疑问,最好让他自己来透露,那样会更生动、更具体。果然,李素琴忍不住了,她“嗖”地掏出了一元钱,拍给了丈夫。
“去,割肉去,包饺子。”
接过钱后,丈夫望着妻子,问:“这不年不节的,包什么饺子呀?”
“团圆了,能不吃饺子吗?”李素琴没好气地说。
“团圆了?”
“你可别装糊涂啊!”说话时,她的眼睛竟纹丝不动,“你的相好的来了。”
“相好的?”
她啥时都风格不改:“海花!找上门来了。”
他目瞪口呆。
“我可没编造呵。谭老黑说的,人在区里呢。”她神情不改地讲道。“谭老黑这副狗嘴,还想用一个女人来鼓捣事,也不看看我李素琴是谁!一个老党员,游击队员,能上他的当吗?”
对妻子的这种豁达,金云鹤是无话可说的。他刚要作解释,妻子却一抬手说:“赶快割肉去吧,那年月,谁没有一段大鼓书啊。她来了能怎么的?我明媒正娶,不让给她,她干瞪眼!”
金云鹤捏着那一块钱,发呆似地盯着她,没有挪动半步。
“看我干啥?”妻子冲着丈夫喝道。“怕我吃了她是不?你也太小瞧我这个老党员了。你就一百个放心吧,等她海花来了,我保准让你、让她,都舒舒服服的。”
果然,等金云鹤割肉归来,老远就听到了李素琴与海花的咯咯笑声。
一别两年,情人重逢,而且是在特定的环境下的重逢,两个人都各有一番心情,也都各有一番表现。金云鹤从进屋,就没去打量在桌上和面的海花,他的眼神几乎毫无保留地投给了李素琴,而海花呢,当金云鹤走来时,那惨白的脸蛋儿先是一阵绯红,又极为胆怯地垂了下去。她几乎没看见思盼已久的情侣。
看到这里,李素琴哈哈地笑了起来,她大大方方地对他俩说道:“你瞧你们,还情人一对唻,太没劲呀,都对对眼,几年没见了,看一眼又咋啦?”
也怪,让她这么一说,两个人心存的疑虑和困惑一下飘逝了许多,就在两个有情人相对的瞬间,作为主人的金云鹤首先开口了:“来了?”
“嗯,来了。”海花应答时,眼里水汪汪的。
李素琴一边擦着擀面杖,一边接茬道:“云鹤,你这不是尽废话吗,人家都坐下了,你还问人家来了,真是的!”
等金云鹤坐到了面案跟前,李素琴起身说道:“你们和面、擀皮儿,我去剁馅子。云鹤,别呱嗒着脸,让人家心里不舒服啊。”
李素琴一走,剩下的两个人就更不自在了。面对着一团面泥,一个心慌手乱,一个手乱心慌。揉面、擀皮当中,俩人连喘气都压抑着,使得屋子里特静,唯独不太实落的面板“吱呦吱呦”地嘶叫,刺得人心痛。
似乎是无意之间,金云鹤正在和面的手碰到了海花的手,两人同时触电般地躲闪了一下。而后,金云鹤的手就不易察觉地越来越靠近海花一边,时不时地碰一下,而海花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心惊慌乱了。
面板还在吱吱地响着……
时间是抚平创伤、消除尴尬的最好良药,等到水饺出了锅,三个人吃完了这顿饭,金云鹤感到顺当了,海花也感到顺当了。
饭后,三个人喝茶聊天,李素琴问起了海花将来的打算,海花垂下头,半天没有想出个主意,李素琴一边给她续水,一边安慰她:“海花,你也别着急,到了这里就跟到了家一样,天无绝人之路嘛!你愿意在区里住着就在区里住着,但话儿我得先给你撂下,别跟着一个大男人去吃那顿饭,我这家里,随时给你准备着一双筷子。”
这天傍晚,李素琴和海花刚好备好晚饭,金云鹤进来后瞟着妻子说:“缝麻包的刘婶走了,也不打个招呼,这些临时工就是自由!”
妻子瞪了丈夫一下,对海花说道:“这是给你传递好信啊,粮管所里需要一个缝麻包的临时工,一个麻包一分钱,挣碗饭吃没问题。”然后她又挖苦丈夫道:“你这人啊,做好事何必拐弯抹角的?”
缝麻包这活儿,是在粮管所的后院,挡着两座圆形的粮仓,很僻静。平时除了送取麻包的,几乎没人会过来。
可是,就在海花上班的第二天,金云鹤却难得一见地来了。
看上去,金云鹤甚是悠闲,但他的眼睛却在不停地扫视,还用说吗,坐在角落里的海花很快就成了他锁定的目标。她陷在麻包堆里,垂着头儿,一缕头发不经意间耷拉下来,在午后的阳光里,似乎镀上了一层光芒。
他觉得,她还是那么美,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温柔、俊美的海花。
金云鹤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海花偶然间一抬头,看到了呆立的金云鹤,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金云鹤也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低下头没话找话地道:“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来看看你,怎么样,干得还顺手吗?”
海花把那缕头发顺回去,冲他淡淡一笑,并没说什么,稍停,她又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也好,总比漂着强吧。”
金云鹤杵在那儿,咧了咧嘴,因为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头。
海花见他神情窘迫,自己反而淡定自然了。她顺手移出自己的马扎儿,让给他,自己却坐在了一摞麻包上。
她坦然的情绪感染了金云鹤,他逐渐平静下来,然后一挑眉毛,颇为自信地说道:“一直也没得空儿问你,从见你第一眼起,我怎么觉得你不像一个成家的人呀?”
“成家?”海花愕然地望着他,“谁说我成家了?”
从跟海花重逢,金云鹤就积蓄了一些疑虑,现在,他的那些疑虑一下子被冲散了。他已经明确地断定,汪先生当初说海花已经嫁人纯粹是讹传。那么,他一向信任的汪先生还有什么讹传呢?他不得不思考。
海花看着陷入沉思的金云鹤,疑问道:“哎,你啥时听说我成家了?”
他回过神来,抑制着湿润了的眼睛,又急忙掩饰性地笑了笑:“噢,没,没啥事……”他又左右看看,见没人儿,眉毛又挑了一下子:“哟……”
“怎么了呀?”她问。
“哪来的沙子啊,眯眼了。”他说着借擦眼睛之际擦去了快要落下的泪珠。
“过来,我给你吹吹。”海花说着,焦急地凑了过来。
熟悉的体香再一次扑进了他的心里,这如兰的气息,更让他不能自制。
在她翘起脚来,去关照他的眼睛时,他在下头却狠狠地捏了她的后臀一下。
她仿佛醒悟了,轻轻推了他一把:“看你胆大的!”
他嘿嘿笑着,竟也脸红了。在她炽热而又纯洁的的目光注射之下,他羞怯怯地倒退着,走了。
刚转过圆形的粮仓,一个壮实的身影挡住了他,竟是李素琴!
她的表情极为复杂,那双滚圆的眼里流溢着愤懑、怨恨,流溢着怜悯、爱惜,还流溢着宽容和理解。
“我都看到了!但这只能是最后一次!”撂下这句话,李素琴大步流星地走了。
金家并没有天翻地覆,反而像对待亲人一样接纳了海花,这打击了处心积虑的钱天宇。他绞尽脑计,搜肠刮肚,琢磨着如何让金云鹤难受,如何将海花搞到手。
胶东迎来了第一场春雨。这儿的处女雨不同凡响,它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雪,一会儿又成了雨夹雪,忽冷忽热,弄得你无所适从。民兵指挥部的外间里,钱天宇在小锤子陪伴下“滋滋“地咂着烈酒。他们守着一瓶烧酒和一包五香花生米,边喝边拉,很有兴味。
里屋的海花已经躺下,小锤子与钱天宇的对话高一句低一句的偶尔穿墙而过,海花有心无心地听着。
忽然,小锤子高吊着嗓子问钱天宇:“钱干事,上午,接县里的电话,你的脸色咋那么难看呀?”
“唉!上回民兵军训粮食的事儿你还记得吗?县里要追究啊,你说这本乡本土的。”
“是啊。”小锤子说。“追查下来,可够金云鹤喝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