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莹白的骨书像是一盏柔和的古灯,虽不是璀璨耀眼,却明显比先前更加明亮了。周明站在奈何桥旁的河岸上,举目四顾。按骨书所说,七月十五日那天在奈何桥边手持骨书,便会有人划船前来引渡。此时河水湍急,奔涌激越,哪有什么船只?
周明一度开始怀疑骨书所记是否为真。当初自己误入一座荒山之中的废弃古庙,很突兀的出现那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下的人,交给他这块骨书,并告诉自己父亲大限将至,让自己赶回家中。这一切在现在看来仍旧是如梦如幻,仿佛做梦一样。但事实是,手里的骨书越发光亮,已经快像一个小太阳了。
黑袍人在交代完之后便消失了,和他的突然出现一样神秘。周明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但他不想平白失去这场吉凶未卜的机缘。自己已经寻觅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得到这点线索,怎能因畏惧而退避。他本不过一介凡人,料想身上并没有值得别人惦记的地方。索性一往无前,任他什么艰难凶险,一路踏过去便是了。
冥河依旧汹涌湍急,一眼望去,尽是茫茫黄泉之水,不见边际。然而摆渡人的身影依旧未曾出现。周明心下焦急,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若在阳间恐怕已近拂晓,到时雄鸡一叫,天下大白,这鬼界大门就关闭了。届时鬼差巡游四方,难保不会发现自己,徒增变数。
骨书已经亮的无法用眼睛直视,柔和的光晕将周明全身笼罩其中,在这冥河水畔,如同一个耀眼的太阳,只是没有那般灼热的温度而已。
难道是黑袍人坑害自己?但以对方手段,似乎还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心思来算计自己一个小小的凡人。手中骨书越发的不凡,也让周明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是否是骨书记载之事的年代已久,这幽冥之中发生了什么变数?
一朵乌云出现在极远的天边,周明正焦虑的茫然四顾,猛然看见浊黄的天穹上,那朵乌云急速飞来。及得近些,那乌云之上分明有两个人影,携手而来。
鬼差!
周明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奈何桥上迟疑不前,是要被扔进冥河之中受泅渡之苦的。直到哪天自己爬到岸上,才能再入轮回,投胎转世。周明在岸边站了几个时辰,已经见到好几个在浪涛之中挣扎的魂魄,一个浪头打下去,魂魄便会暗淡一些,怕是游不出多远,就魂飞魄散了。
今日鬼门关大开,鬼差们大多都会离开所辖之地,去各自上级那边领取打赏。这个空档,也是幽冥中守卫最为松懈的时候。很多有各种原因无法投胎,在阴间徘徊的鬼魂便会四处游荡,甚至去阳间完成一些未了的心愿。
但现在鬼差归位,只要不是有太强执念的魂魄都会返回幽冥,安于本分。而那些新死的魂魄会被重新监察,但凡在往生路上有所犹豫迟疑,便会受到鬼差们残暴的刑罚。
茫茫冥河之水,已经无处藏身。手中骨书光耀四方,就算是有心躲避,又能藏到哪里去。而那两个鬼差已经发现了这里的异变,周明甚至都听到了其中一个发出的惊疑声。
难道自己就这样命丧幽冥,要在冥河当中受尽浪花洗魂之苦,尔后魂飞魄散吗?周明不甘,仙路已见曙光,一线生机就在眼前,自己还未来得及抓住,就要断绝!
周明仰天怒吼,发出不甘的咆哮,手中紧紧攥住骨书,那莹白的光晕笼罩全身,如同雾气。
“哼,区区凡间魂魄,想不到竟身怀异宝。”黑云当中,一个鬼差冷哼,头长独角,手执一柄阴气萦绕的灭魂叉,将要降落。
“造化啊。咱们兄弟被指派巡视这片区域才几百年就能有这样的气运,若是把宝物交给上面,何愁不能得到赏识,一步登天。”另一个鬼差额生竖目,桀桀笑道。他们已在盘算骨书归属,至于周明,在他们眼中宛若蝼蚁,直接被无视了。
周明感到绝望,那黑云眼看就要落下来,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来。那是一种针对灵魂的威压,两个鬼差尚未出手,单凭这份气场,已经让周明颤栗,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了。
天要绝我啊!周明苦笑,等那两个鬼差过来,就是自己死期了。
骨书所散发的莹白光晕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依旧平淡无奇,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在此时,一望无际的冥河之上突然凭空出现一条黑色的小船,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的佝偻身影摇着木桨,向岸边划来。那船仿佛有一种魔力,任凭咆哮的浪涛翻涌,船身却像如履平地,破浪直前。
小船出现在河面极远的地方,却只在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岸边。周明狂喜,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再回头看,那压迫灵魂的黑云已经散去,两个一脸黑气的鬼差正向自己走来。这若是被抓到,此生再无修仙之望了!
此时不是犹豫的时候,绝处逢生,周明再不迟疑,向那小船狂奔。虽然并不知道那摆渡人是否是两个鬼差的对手,但登上船去便有一丝生路,好过待在原地等死。
“小小生魂,竟然敢反抗我等?”鬼差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萦绕耳边,宛若惊雷一般。周明的双耳瞬间有血淌了下来。那是灵魂之血,伤及本源。但此刻的周明顾不了这些,心中无比坚定,他的道就在前面,只要几步就能踏上,哪怕是被打断了腿,他就算爬也要爬上去。
跑在冥河的浅滩上,浪花溅在身上,是钻心的疼痛。这水有腐蚀灵魂的能力,也难怪从未听说在冥河里挣扎的魂魄有爬上岸的一天。此时周明双腿没入其中,痛彻心扉,整个面孔都扭曲了。
手已经触碰到了黑色小船的船舷,但周明却再也无法挪动。背后那柄灭魂叉疾刺而来,锁定了自己,单那刺骨的锋寒就让自己暗淡了许多,周明深信,只要被刺到身上,自己必然要魂飞魄散。
但那已经贴到自己后背的灭魂叉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周明艰难的转过头去,那两个鬼差保持追赶的姿势一动不动,阴气缭绕的脸上写满了惊骇,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而自己的身体再也不受禁锢,两手撑着船舷,便跃上了小船。
那佝偻着身体的黑袍人一指点出,两个鬼差便大口吐血,打回了岸上。他们并不是魂魄,而是有血有肉的实体,这时受到了重创,再也爬不起来。
“什么时候,我家大人的事情也轮到冥界插手。”那摆渡人冷哼,看都不看两个鬼差一眼,调转船头,便划向了茫茫冥河之中。显然,摆渡人是留了情面的,也或许是有所忌惮,并未对他们下杀手。只是不知道,他口中的大人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连冥界的掌权者都敢得罪。
周明倚坐在船头,他此番死里逃生,却受到重创,整个人竟有些透明。鬼差的一番手段,伤及了他的灵魂本源。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唯有怒涌的河水拍打着越来越多的魂灵,那些向上伸展的双手饱含了求生的欲望,抓向小船,却都被隔离开来,紧接着浪花拍下,再也没有浮起。
周明是没有气力说话,而摆渡人那佝偻的身影只对手中的船桨感兴趣。冥河虽然宽阔,但小船闪烁之间就已经看到了对岸。周明挣扎着站起身来,向摆渡人道谢。那摆渡人并不理会,向周明一招手,那块被周明紧紧握住的莹白骨书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去吧。冥河对岸,便是往生之门。”那摆渡人将小船停靠在河滩上,淡淡道。
周明强撑着走下小船,沿着奈何桥延伸出的石路向前走去。周围都是从奈何桥上走下来的生魂,灵识已经被击散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具毫无意识的灵壳,木然的走向前方。
这里已经没有了鬼差的监察。想来也是,走到这里的灵魂已经没有了前世的记忆,是不需要再派人监管的。周明回身望去,那摆渡人依旧站在岸边,黑袍笼罩下的面容朦胧不清,凝望着自己。难道是怕自己跑了不成?
周明本就是为转世而来,自然对逃跑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机。但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所异动,那摆渡人定然会给他凌厉一击,想到摆渡人那一指慑服两个鬼差的手段,周明不寒而栗。
这条路并不是太长。周明没用多久便走到了尽头。一道青铜大门横立当前,有喷薄的五彩光芒从中飞出,搅动着朦胧的混沌气在大门里形成一道五色漩涡。这,便是生死循环的凭仗,自天地开辟之时便存在的轮回之门。
那些没有灵识的灵壳仿佛不曾看见一样,一个个走了进去,前赴后继。不知道轮回到了何方世界,生做了何种生灵。
周明回过头去,冥河已经遥不可见,但摆渡人的身影却依旧在那。他跟过来了吗?还是以大神通显化此地?周明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和那些灵壳一样,走进门里,再入轮回。
但愿投生成个人形啊。周明脑海里竟然一瞬间有这样的想法。他哑然失笑,经历了那么艰难的路,他的心里,有一种重压之后说不出的洒脱。道,就在前方。周明坚定心神,一脚迈出。天旋地转,幽冥鬼界的转生门前,仿佛如旧。
“又一颗棋子入局。这盘棋,越发的精彩了。”那摆渡人对着虚空轻轻道,随即两手一撑船桨,再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