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空”
佛教认识论的核心在于一个“空”字。在晚唐的咏史诗中,作者明显地在以史证理(佛理),或者说以理观史。所有的对于历史的吟唱都不过是在强调一个“空”字,一个“幻”字,现实既是由“空”所幻化,也必将归结于幻灭。所谓“如幻如泡世,多愁多病身。”(韦庄《遣兴》)诗人们之所以往往将昔日故宫的风流繁华与今日遗址的荒村野戍、落日孤烟相对映,其目的就是为了突显出人世人生的虚幻无常。人的一生如此,一个朝代的历史也如此。在唐人看来,兴衰变化得最快的莫过于魏晋南北朝时代。尤其是以建业为中心的六朝,每一个政权存在的时间都比较短暂,其从盛到衰的过程都表现得十分清楚,所以晚唐人对历史的感悟就往往着眼于六朝的兴亡更替方面,无论是“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还是“黄花黄叶旧吴宫,六代豪华烛散风。龙虎势衰佳气歇,凤凰名在故台空。(李群玉《秣陵怀古》)或是“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韦庄《台城》)都是揭示出六代豪华胜迹如梦如幻、一去不返的事实。韦庄的《杂感》诗更是通过咏叹前朝兴亡的历史,来印证佛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理论最形象的展示,如:“莫悲建业荆榛满,昔日繁华是帝家。莫爱广陵台榭好,也曾芜没作荒城。鱼龙爵马都如梦,风月烟花岂有情。行客不劳频怅望,古来朝市叹衰荣。”由此出发,他得出了“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上元县》)的结论。
细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发现:陶诗所用词汇除了源于当时文士所习读的儒家、道家等典籍外,还有不少词汇直接源自魏晋时流行的大乘佛教典籍。其中有些诗句的主要观点就是对这些大乘经典要义的阐发。可以说:《般若》等大乘佛经在陶渊明的诗歌创作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们成为陶渊明诗歌语汇取资借镜的一个重要来源。如“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诗中的有些语汇及意境可以从当时盛行的大乘佛经中找到依据,见无罗叉译《放光般若经》卷六〈如幻品〉第二十九云:“众生为如幻化耶?来会者亦如幻化耶?须菩提言:如是,如是,众生如幻,会者亦如幻,吾我亦复如幻如梦。”(《大正藏》第八册,第四十页上-中)“幻化”这一般若义理也常被东晋僧侣引用,如僧肇《不真空论》即说:“故《放光》云,诸法假号不真,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以上所引“幻化”一语意为世间万法的虚妄不实,“佛以幻化为喻”,其旨在于“令断爱法,得于解脱”(《大乘义章》卷中)。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结句“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中之“幻化”一词采用了《般若经》中的义理,表达了市朝变迁、人事无常所留给人的虽有非真的体悟。至于“空无”一词,则不仅多见于《般若经》等大乘典籍中,且也多见于当时名士与名僧的文章里。例如郗嘉宾《奉法要》:“一切万有终归于无,谓之为空。”支遁《咏怀》诗:“廓矣千载事,消液归空无。”总之,陶诗所说的“空无”,大体沿袭佛法概念,并无“孤明先发”之处,所不同者,陶渊明将其具体到人生实践。
谢灵运诗歌能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表,正是由于他深悟了六朝佛教的“空”之内蕴,以空明莹澈的心从虚明处映照天地万物,使之清朗澄澈、明净空灵,才能将其诗写得如此自然清新。钟嵘《诗品》称谢灵运“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是比较确当的。谢灵运诗中虽然直接的意象不多,但却最能体现六朝佛教的“空”之精神,这使得他的诗与晋代诗人陶渊明的“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朱熹语)的风格不同,也与看似继承和发扬了其某些思想精神的唐王维有别。谢灵运的诗标志着人对自然作审美静观的一种新姿态,是一种新的看世界的态度和方法,开拓出了诗歌创作的一种新的美学境界。这种“新”的得来正得益于佛教意象所代表的“空”的神髓。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中评价谢灵运之诗时说:“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耶?”可谓中的。
六朝之后,佛教意象“空”意蕴的影响仍比较突出。创作方面主要集中体现在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白居易、韦应物、苏轼等人的诗中。王维喜写“空山”,善于揭示寂中深山呈现的空境。《鹿柴》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林深树幽,青苔滋长,阳光返照,还能隐约听到人的话语声;然而山中却不见人踪,人语声只是见证着空山之静。《辛夷坞》曰:“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幽山深谷中,一片空寂,只有辛夷花自在开落,这一户人家突出的仍旧是空寂。还有《山居秋暝》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鸟鸣涧》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春日上方即事》的“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的“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等,都将山之清空、花之闲静、人之自在写到极致。皎然《白云上人精舍寻杼山禅师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积疑一念破,澄息万缘静。世事花上尘,惠心空中境。”这几句诗指出,在破了法执和我执之后得悟佛道,整个世界空明静寂、清静自性,如镜映现万物、洞若观火、得大自在。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写到诗人从平静潭水中的倒影体悟到心如明镜的空净,从余音缭绕的佛寺晨钟声中感受到了静寂。柳宗元《禅室》:“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心镜本洞如,鸟飞无遗迹。”日本学者加地哲定分析说:“这也是歌咏‘诸法因缘生无自性’的大乘佛教极致之作。从空观的角度来看,山花、万籁一如,空而缘生,若鸟飞而不留踪迹一般。”孟郊《自惜》诗则鲜明地指出了“分明镜精神”是佛教的代表,他说:“零落雪文字,分明镜精神……始惊儒教误,渐与佛乘亲。”孙昌武先生说:“唐人用明镜喻心性,确是新出的观念。”正是有了六朝时佛教镜精神的“空”对诗学的渗透,才使诗歌中镜意象在唐代被鲜明地推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