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遁入空门
第一节:横山脚下梵天寺
阿梅来我家时,也没有什么嫁妆,新房的家居是我父亲做的,我父亲是木工。包括帮我做了新床,组合柜子,办公桌,小饭桌,椅子;堂屋的方桌,茶凳;还有洗脸架等等。这些木器家具做得都是很把实的,木质也很好,是父亲亲自去街上挑选的好木料。
做好之后,父亲还一件件打光后上了紫色的清漆。上漆是要经过三四遍的,先是打底,然后还要上几遍漆,最后一道是上光。等油漆干了之后,表面都能照见人影。
我知道父亲肚子里是有些怨气的。但是也只能这样。可以说,我们两家都是庄户人家,一般的农民吧,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就是儿女的婚事,面临了太多意料之外事情,还有什么可以多说的呢?
父亲提过几次,就是我三姑父,把我耽误到现在,本来说好的,“半路上断扁担”,到现在婚事、工作都得重新再来。
幸好,一切还已经重新来了。这个也不能完全责怪我三姑父,我与他们心灵上的距离,无法乃至于没有信心沟通,是主要原因。一个晚辈与长辈,倾述婚姻这些事情,是需要亲情、信任做基础的;而对于长辈来说,责任和耐心是很重要的。
当我26岁了,自己开始有心去找对象的时候,屡屡碰壁。
因为平时经常与我联系的女同学,都已经订婚待嫁、名花有主了。
比如,雅芳,差不多是被我母亲因为三姑父的口头承诺,而把她赶出家门的。雅芳最后一次离开我家的时候,和我说,你这么大了,不要找不到对象了?临走的时候。
但是雅芳还是怏怏地在夜色中,从我的房间走出了我的家门,消失在夜色中。后来我假期归来,在承包地的另一头,有男同学来玩,带我去看雅芳;雅芳在一旁只管低着头捆黄芽菜,她的母亲抱怨说,“我家丫头身上涂了狗血,不能碰的。”我想这是在责怪我吗?我也不能责怪我的母亲,有拆散鸳鸯之嫌。
感觉中雅芳,我没有反感的,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同学而已。但是假如我有着目的去交往的话,肯定会水到渠成的。雅芳对我是有意思的,我们在上高中的时候,经常同车回家,相伴在夜色中;对于前途,女孩子是早熟的,因为她们是待嫁闺中;男孩子多是糊涂的,比如我,总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才知道干急。而我着手的时候,去到她上班的工厂找她,她安排我和她一起看电影,最后要我等半年之后再说。和她最终还是无缘了。
无缘就是无缘,但是同学之间的情谊还是不会随着时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的。我们过年,经常在同一条大路上相遇见面。她回娘家,我去丈母娘家拜年;我们总是会见面问候一下,虽然有时候,也来不及停车,匆匆而过。
但就是这样匆匆而过了,以后也很少碰到了。我再次回到水泥厂的时候,
发现她在化验室,我们叙过旧;她还有心帮助过我。
说起缘分,有一个缘分也很是难忘。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同班女同学,是被人家抱养的,那个人家没有儿女,女主人没有生育能力,但是家境很好。这个人家抱养了一男一女,我和这个男同学有缘于一次学校的文艺表演,我们同台一起合作表演相声,晚上排练晚了,就住他家。我又有缘认识了他的妹妹,就是一起抱养进这个人家的。在后来一次考英语的时候,我坐在这个女同学前面,就掉过头来,看到这个女同学基本是白卷。我赶紧把选择题的答案序号全部抄写下来,暗地里传给了她。那次这位女同学考了87分,因为考题就是100个选择题。而多年过后,那位和我同台表演相声的男同学,后来和我成了好朋友;并且告诉我一个激动人心的信息,说他妹妹,就是我塞小纸条的那个女同学,一直认为我对她有意思,说媒的上门她一概不嫁,多次提及想把她介绍给我;我也为这分无意的情缘所感动。因为他们都是抱养来的,平常也很少有人交往,对于我一次无意的帮助,如此感动了她,我觉得措手不及。虽然还是无缘于婚姻,但是也能给我们的人生记忆留下不小的回味。
无缘就是无缘成为相伴终生的唯一。
当我在和小三子纠缠不清的时候,还算是在家里养病失业,完全是靠着阿梅一个人做地毯维持一个家的生活,阿梅也抱怨我;而我却在糊涂中堕入情网,难以自拔,而同室操戈。
一天,我蹲在堂屋嗮太阳。见到房间里在往外冒烟。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阿梅在房间烧纸。她在烧一封封情书,是我恋爱的时候,还在东北井队的时候写给她的。
她唠叨着,“你三天一封情书,三天一封,不是这些情书我不会嫁给你的;狗肉的你,骗子,以为跟着你有好日子过的;我从娘家什么都没有带来,就把这些信一封封带来,还按照时间顺序,编了号,放在一个秘密的小包里面,想将来给孩子看;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现在全部把她烧了,你这个骗子。”
我眼看着阿梅在浓烟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烧信,也阻拦不住,想烧就烧了吧。纸烟也很呛人的,我双眼模糊,也渐渐在烟雾中浮现出那些恋爱中曾经伴随心跳的相思,是的,那时候是三天一封信,我会穿过东北严寒的冻土和寒风,去在床上写信在风中邮递,看有一种相思鸟把时空旋转,在羽翼间滑翔,发出缤纷的光影四射。
烧完情书之后,阿梅把孩子抱上自行车前座,准备又回娘家去;在车子推到门外之后,又把孩子抱下来,小家伙一把抓住我的膝盖蹭鼻涕;阿梅又返回,去房间,去看了看,拿来扫帚和簸箕,又把那些纸灰扫干净了;才又把小家伙抱上自行车前座的小竹椅子上,转弯跨上了车。
我不得不讥笑这些所谓的一往情深的感情,真是一文不值,而难以捉摸,真是真实的纸、烟。
我还是,也终于,在无助的妄情纠葛中,难辨真伪。渐渐地在佛门的晨钟暮鼓中,得以清净。
那是出家一年之后,一个小和尚回家探亲的时候,阿梅给我带来了些油炸的饺子,和一封“为妻”的家信。
我有恍若隔世之感。家的感觉渐渐在淡忘中,又漫上心头。
置身佛门后,我不想和任何人写信,家是我的心伤,不忍也不想触摸。
让时间去忘记,让时间去冲淡,心伤的路。
我的感情与任何人无关。
在黄墙之内,我渐渐忘却了尘世的忧伤。
我刚进入寺院的时,师父说,我们这里也差电工。
而寺院简单的照明电路我是熟悉的,就工作来说,我是胜任的。我没有开口,因为对于一切的无可预知和把握,让我对现实世界和自己失去了信心和发言权。
师父还说,你已经结婚了有家庭。师父的言下之意,还是在为我考虑家庭,对于我出家与否持犹豫的态度;而给我一个考虑家庭生活的缓冲机会。
师父还和我说,你去做老师吧,做老师也很好,你高中毕业,可以去做小学老师。
师父是出家前做过老师,我想他是有这个社会关系,介绍我做老师的。
而我对于现实生活,只能以无言,对之。
所以,我在寺院三天之后,师父才决定为我剃度。他说,我看你太老实了,在社会上也混不出个头绪,你还是出家吧;我帮助你把这些烦恼的毛毛剃除。
师父说这话是坚决的。
师父给我取的法名是“慧常”,愿我智慧常在。
剃度后,还吩咐我们悄悄地把俗家衣服邮递回去,叫我们到寺院的小卖点买了海青,僧装等。
和我同一天来到梵天寺的,还有汇鑫。我是相约好去他家,然后一起搭车来寺院的。我看到他老婆也很小巧,还有一个女儿,三岁。
对于出家的感觉是无奈的,留恋的,对于家还是有过多的眷念和不舍。
到如今,对于出家那天的记忆,我记得是我哥哥送我的,我带了一只箱子和一条被子。被子是寺院要求带的,后来师父说,有的小和尚来几天,把被子都撕坏了,破坏常住物。箱子里放着我的一些衣物和书。我哥哥说箱子不好带出去,他认为“子箱”带出去,好像对家庭有些不吉利;但是我还是带了,因为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也找不到别的什么可以装东西的。
出门的时候,我看看熟睡的孩子,和阿梅说,“你睡吧;不要惊扰孩子;孩子睡得正香。”我欲哭无泪,阿梅是柔弱的。
出门的时候,父亲叫我在家堂菩萨面前上了香。我看看祖上的牌位和我祖父祖母的遗照,在心理默默祷祝一番,算是道别。
我家里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一本《三世因果经》,我看了几句,欲哭无泪。撕了一角空白,用钢笔写上了“家庭平安”四个字,使尽了全身心的心力,用双手搓成了一个纸卷,塞到了祖上牌位后的一个木架与墙的夹缝里。
我希望家庭母子、合家平安。这是我的心愿,是我当时离家的唯一心愿。
我和阿梅也没有说什么,说什么也是毫无意义的了;在感情上已经欲辩无言,剩下的只是责任和担当。
当我和汇鑫经过了半天的汽车之旅,再转公交车,在午饭后的时候,赶到江南这座千年梁代古刹。
远远望去,在山麓下,黛瓦黄墙,层层叠叠。
仰望寺院,迎山而上,那就是我们的栖身之巅。
走近,树荫婆娑下,石牌坊,镇山狮,一级级青石台阶。我们拾阶而上,处处给人一种森严壁垒的感觉,一种历史的古朴之风从横山扑面而来。
我们背着行李,迈着沉重的步履,已经感觉饿了。所以,往高处攀还是费劲的。
而对于新的出家生活,也是充满了无知、好奇和担心。
现实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已经把我们逼到无路可走,所以步入空门。
我们已经隐隐约约看到黄墙山门之外,有十几个僧人在扫地和搬运木材。
他们的穿着很新鲜,黄衣灰裤,扎着绑腿,裤腿很大。我觉得他们的衣服很不合身。但是又觉得他们的言行举止在山门外的黄墙上,充满动感和活力。光头和尚,就是将来的我们,我和汇鑫相视,淡淡一笑。
这就是将来,我们的生活,从这里开始。
这座寺院还在不断整修中,已经初具规模。
在横山脚下。
我向师父交上了,镇人武部出具的证明,盖上了五角星的大红印章,并有批示“同意出家”。
出家要征得所在地政府出具的证明的,要“同意”,谁都出家,那没有人当兵了。我这个证明还是请人帮助办理的。我送了两条烟“红塔山”的,算是好烟了。后来村委辅导员带我去镇上,没有遇到人;后来是村上辅导员办好之后,直接送到我家门口的,还把那两条香烟也带来了,说是“不收的”,本乡本土的,坐家户,就出家这个事情,不收礼的。后来我父亲觉得已经送了,就上来解释说“是孩子的一点心意,是我叫的”;硬是把报纸包着的两条香烟给摁住了,没有再让辅导员推过来。
后来,我回家遇到辅导员,辅导员说,我们在家,都有人来调查你的,说你结婚有家庭。我们也好回答,“说他不过家庭生活的,一年到头不回家的。”才算把这些事情趟回去,我还多次找辅导员打过未婚证明,为了敷衍寺院的各种调查。汉传佛教,要求“僧装、独身、素食”,这个独身是要求人未婚还是离婚?这个又与佛教人间化的慈悲精神相符合吗?结婚了的,因为做个和尚就要人离婚,人为破坏拆散家庭吗?到当地派出所把户口从家庭户口本上调出来,也是好做的,就这样来应付政策,也能过得去。法不责众,也算是社会的普遍慈悲。本着社会和谐稳定,也无疑是一种慈悲的大爱了。
妄情需要净化,责任需要落实,家庭需要和谐,社会需要安定,人需要积极进取,奋发向上。这些在佛门中对于我们出家人来说,无疑是找到了最好的修学环境。
师父吩咐我们,这里吃饭前会打“叫响”,不要落到别人后边。
在家的时候,往水瓶里罐开水,这里叫“泡水”,这个叫法无疑在意念上能化解人身心浮躁的杂念;所谓“泡”者,把烦恼纠结统统泡开,化为清凉的心境。这一切我觉得很新鲜,契合和对治了我的妄情纠结和烦恼。
从此,在这座横山山麓,我们在晨钟暮鼓中,诵经念佛,清净身心,一晃度过了三四年。以后我去了马山参学,这是后话。
王维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王维宿具佛缘,亦官亦隐,成就了他禅悦的诗歌境界和人生,在我国唐代诗歌文学史上,与李白、杜甫齐名,号称“诗佛”的美誉。而且皈依佛门,也让其人生得以平静逍遥,得以禅心安身立命。而无李白之狂放不羁多波折,杜甫之穷困潦倒多愤郁,至今不能不让我们深思和感慨。李白投江而终,杜甫潦倒而去,王维却预知时至,得以善终。
而其“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木末芙蓉花,纷纷开且落”“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等等动静相生、瞬息万变和大味冲淡的诗歌境界,从大唐至今,仍然让我们,欲辩无言、叹为观止。
空纳万境,遁入空门,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另一境界。
人生有三重境界,物质的、精神的和宗教的。
而我注定是一个平凡的人,人们三十而立,我三十遁入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