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经声佛号海潮音
山门上的“梵天禅寺”金子匾额是红底镂金字色,四周是雕龙祥云的嵌金边框,落款是“横山沙门法海”。师父的俗家名叫“马川秀”,这是我以后知道的;师父的字柔中带刚,秀中推朴,果然有山川秀逸之美,纵横于一马平川之上。
进入天王殿,金身大肚弥勒佛的坐像,袒胸露乳,笑口常开,一扫我心结的郁闷,我不禁耸一耸肩,常舒一口气。
记得我临出家前,我小妹来问我,庙里那些菩萨像你还怕吗?
我说怕什么,我不觉得怕的。又不是真人,不就是泥塑的。
而进入了寺院,我有一种轻松,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抖一抖身子,轻松地跨入佛门。
黄墙内,已经过了中饭时间。
我们一进门,就被门口买票的带到了斋堂。
我的七十多岁的姑妈,我多年未见,已经在这座庙里烧饭十多年了。她蹒跚着身子,来给我端饭,送菜。汇鑫的姨妈,是在方丈室外边法堂值班的,这时候,也跑下来张罗。
她们知道我们今天会来。饭后,我们去见了师父,简单交代几句后,当家就吩咐小师父为我们安排了住处,在寺院里叫寮房。
我都没有来得及去看我的姑妈,在铺好被单,放妥衣物之后,下边就催着我们快下去出坡,就是干杂活。我们帮助抬木头,是修建寺院的木料。
在建筑队,搬水泥、石灰,我都干过了,这点活算不了什么。记得我夹杂在小和尚们中间扛一根长木料,有数百斤重,有不少人打退堂鼓,我毫不畏惧地冲上前去,咬着牙顶上去了。当圆木在众人的号子声中被抬起来,压得我双腿打晃的时候,幸好有个头比我高的,我有滥竽充数的机会。
搬搬抬抬的,也没有干多久,我们就收场了,但是我是尽力的。师父在一旁看着,当家带着,谁也不敢故意偷懒。
我忽然发现,我初中时候的史地老师沈老师也在一旁看着我们。沈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对他的印象还是深刻的;他也注意到了我。
干活收工的时候,沈老师叫我跟他上来坐坐。
沈老师是负责教历史的,住在讲堂上面,就是大雄宝殿西侧二楼的教室一角,隔开的一间小房子。
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事先也听说过我要来。
沈老师对我为什么出家,也没有多深究,只是一句话带过,我也不想多说。沈老师说,“知道你很难”,就这么一句。沈老师还抽烟。
他还能分辨出我在考初中的时候,试卷上画了张学科占用时间对比图。那时,初中是不开史地课的,而我们初二升初三,突然要考史地。老师只得带我们临时抱佛脚,所以考试的结果,可想而知了。
我在考试答题结束,在白等交卷时间的到来时,就感到后悔和无奈,对考试也不抱太大希望。为了抒发心中对平时开课的疑问和责难,就画了一张各学科占用时间的百分比图。把史地只涂了一角的小方块,占了百分之五。
我想知道沈老师怎么知道那就是我的考卷?
沈老师说,他参加改卷了,推测就知道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因为只有我们初二班没有开史地课;最后还要复核汇总,分数都出来之后,他再次复核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名字。
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那时。沈老师还记得。
片段的记忆把我们瞬间拉回到初中时代。
沈老师抽烟,看着我,也不多话。
我看到沈老师眼镜外的眼角,皱纹很深了,像刀刻一般;额角已经花白。但是沈老师坚毅的下巴和颧骨,是坚强的。风霜不染。
沈老师还和我简单地介绍了庙里的规矩,不要多说话,守规矩,听招呼。
还说寺院的方丈直接有人事权,可以随时开除一个人。这个是与社会上不同的。学校都必须由组织民主决定,即使对一个学生犯了错误,也没有权利开除的,都需要逐级上报的。
沈老师的意思,要我遵守规矩。
还给我指出了我当前需要全力投入去做的事情,就是快速学会早晚功课,这是最基础的课;还有就是日常的佛事。
学会早晚功课又是何其难啊。
沈老师教我一有空就到这个教室来默读、背诵,从心经、大悲咒开始背诵。然后是十小咒,等等;最难的是楞严咒了,也得要啃下来。楞严咒出家人一年半载拿不下来的话,那就是以后做和尚,永远难以背诵了;因为日久生钝,俗话就是说学“痞”掉了。
当初师父为我安排了教我学功课的小师父,遇到不认识的字,我会去问他;但是老去问,也不好意思的,去烦人家。我以后从在大殿值班的在俗家曾经做过书记的包先生那里,找了一本早晚课佛经注音的小册子,我自学着背诵。
心经还好背诵,我只是花了一天时间。念着心经,我也似乎在集中心力、潜心念经中,渐渐淡忘了尘世间的纠葛、烦恼和纷争,渐渐远离了情感的困惑,知道自己该如何行有所依。
佛经的字音,与课本上的读音大部分是不一样的。比如“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就念“拿模”,这个在大悲咒中表现得尤为特出,每一个字都要重新认识,并且要倒背如流,这又是何其不易啊。
大悲咒我背诵了七天,也才算基本会了。就是背这个大悲咒,我想打退堂鼓,实在头疼难背的。但是,一想想,摸摸头,回去人家不笑话吗?我从来没有在学习上望而却步的,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啃下来。
“书上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做和尚又何尝不是如此啊。
我像书呆子一样,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自己折磨自己。
自己折罚自己。
是源于太多的人生伤痛和心伤。
我在刻苦读诵佛经中,彻底洗脑,忘却过往。
大概十天左右,当家师父大圣从教室把我叫下来,叫我磕头。
起初我对磕头,是抱着一种屈服、羞辱的心态的,也是源于对自己的自责。愿做和尚愿剃头,说来平淡,可是身临其境,心态还是复杂的。
是对一己的革命,对过往的悔过,对未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开始。
当家叫我反掌,“磕头两把半”,屁股要蹲下。单就是这个磕头,也是不好学的。然后叫我合掌,当胸。
我看看他,也是个光头和尚,头上还烫了十二个大香疤,白肉一圈一圈的,胶着着,一丝丝疼痛和恐怖,掠上了我的心头;对他的睁着牛蛋似的大眼珠的吆喝声,我只得忍让和屈从了。
我受得了书本上字面的教化,对人为的教化,自以为是,觉得有屈辱感;况且是磕头这些对于俗人,可算是丧失自尊和人格的举动。
我还是有想法的,但是大家都在这样,自己也只得这样了。
当家教我磕头,在平地上,地上铺的是方石块;头要带响,以额触地,要带响声的。
吃的是这碗饭,一些世俗的想法,也渐渐远离了我的思想领域。而变得唯命是从了。
大悲咒还没有完全背熟,真是伤心要紧的大悲咒啊,好难的,我头疼,我潜心,但是实在难背啊。那些个“娑婆诃”,让人头昏脑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的潜意识里,一次次想打退堂鼓的欲望不断向我袭击,又被我强压下去。
身心的伤,身体的病痛,情感的创伤,让我在这个黄墙之内,多少得以渐渐远去,得以风平浪静,我再也不会经历那些个午夜惊魂大梦不醒的困惑。
是对是错?本来无有对错;又是谁在犯错?谁又能说是错?
我每天早课,都是提前下来,经过大殿门前去客堂的。
早上4点半开静,打板,“啪啪啪”的木槌打击木板的声音很清晰,在山麓回响。催我们起床。
接着是撞钟,然后是击鼓,再接报钟。
所有僧人在客堂集中,入大殿早课。
悦众师父接耳罄。
两序大众对面问讯。
于是,接鼓,大众师听着引罄的清脆铃声,礼佛三拜。
大众师对面站立,听维那师压大罄,起腔“南无楞严会上佛菩萨”,于是木鱼在大众师诵经的海潮音声中,起落。
出家人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在大罄响亮的铜质声响回荡间,如风在山谷的第一声铜质的风,响亮,飘荡,震动在山谷间。
海潮音声,在黎明破晓的间隙,彩色的晨曦之光涌出,经咒的梵音便在一遍遍荡涤我在尘世间的心伤和纷杂。清净的海潮音便在黎明破晓的瞬间,一次次涌上我们的心房,清洗尘世的罅隙,白浪翻涌,心花开放。梵音涤荡胸宇。
海鸥展翅,在地平线闪亮的晨曦处,放飞至十方天宇。
海潮音声起落,一浪浪纷拥而至;蓝色而透明的,我们置身其中。
这是我的感觉,我的心声。
我绕佛的时候,念佛的声音很高。我觉得念佛就是在念自己的心声,可以抒解我不知道谁对谁错的心结,是对一己灵魂的呼唤,是对良知的反省,是对过往错误的反悔。以至于,我的声音很高,有时候踩着板眼了;有人回头看我,而我全不自知,不知者不为过。
念佛是心灵的归宿和避风港湾,是清净心的摇篮。
我后来上早课,看到有几次经过大殿门口的时候,看到铁皮的香桶,是斜枕在大拜垫上,青石板块的地上还散落着些银亮的硬币。我没有看到人影。
后来,听在大殿上值班的包先生说,有小和尚串通在一起,望风偷香钱。
当天早斋过堂后,师父就开除掉三个。
随后,我被调到方丈室楼上,法堂西角边的一个小房间,和一位圆头和尚共住一个寮房。师父吩咐圆头和尚多教教我功课,还把我安排在法堂值班。
法堂东侧里间,就是师父的丈室和寮房。我还得每天为师父倒痰盂,师父有慢性支气管炎。
发现偷香钱的,是寺院的朱会计。而随后不久,朱会计也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