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待业在家
小学六年,我一年级复读的;初中五年,我复读的初二、初三;高中三年。我的属于我的学生时代是十四年。古人说,十年寒窗苦,又岂止是十年啊,我还是幸运的。到目前我也算是个本科生,国民教育的学历,国家承认的,我是在寺院自学的。我参加工作以后两三年了,回家时,还遇到继续在复读的高中同学,有的听说复读了三年才考上的大学。对于乡下的孩子来说,能考上大学就算是命运能彻底转机了,能跳上“龙门”了。
在我的印象中,上学是可怕的。其实,就是考试可怕,排名次可怕;其次就是辛苦,熬时间,耗脑力;再就是,没有钱。这个是从我开始识字、数数字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在我小的时候,印象中,我奶奶老是喜欢在茅草屋的门槛的太阳光下,睁着半瞎的眼睛笑着打亮我,说二小刚落地有个蒲鞋大,也长这么大了。我母亲说,去队里上工的时候,就把我用裹脚布捆在饭桌脚边,像个老鸦似的,哭也没声,瘦得皮包骨头;半天下工回来也不见地上有屎尿。我妹妹就小我10个月,老抢我奶喝;我母亲说,那时候,我妹妹就比我块头大,长得白白嫩嫩的。
上小学的时候,我向哥哥讨来的一张撕开了的白纸,到现在还没有在心中弥合,白纸间的无言的疼痛和伤感,无法弥合,至今,不愈;如空气般的无色的血,早已深入到我的一呼一吸之间。扎根在我的心上,时时生疼。幼学如切,可是,幼小的心伤却随着岁月滋长。
到了,高中的时候,这份感觉尤其沉重。我每次星期六回来,到星期天下午老是懒着不走。只有比我块头大的妹妹知道,我又没有钱了,要吃汤,还要买学习资料;记得我只是和我妹妹说过一次,以后每次回家,我妹妹看到我星期天饭后,收拾停当,一个人呆在厨房门槛边发愣,我妹妹就知道我的心思了。然后一个箭步,冲到父母身边,说“二哥又没有钱了,要定汤。”反正,我父母总归给我三、五块钱打发我走的。父亲以后给我规定,两个星期十块钱。以后,我想办法了,从家里多带些米去学校,可以换脆饼、也可以蒸两份米饭,晚上泡上开水吃。
我不忍心当着父母的面要钱,我不忍看到他们为了钱,而愁眉苦脸。好几次,父亲挠挠头,只得硬着头皮往邻居家去借上三块、五块的,再来送到我的手上,我又情何以堪啊。
我考上高中以后,我的两个妹妹就相继辍学了。我母亲说,丫头跟着我种田,说着话的时候,母亲是无奈、不情愿的。记得我母亲,立在寒风中,弱不禁风,但是攥紧着苍白的拳头,说,“我们家祖辈务农,又没有什么靠山;我就是讨饭也要供你上学。”母亲的话是从骨头缝间蹦出的,是击石出血的声音,字字落地有声。我如今,耳畔似乎还能听得到母亲攥紧着的拳头,每一个骨节间“嘎嘣嘎嘣”的声响。这种力量并不随着母亲火葬的烈火而消失,反而,越发真诚、热烈,历久弥新,催我奋进,如日出东方。我能感受到我母亲真诚的爱心和希望,在激励着我的每一个心跳,咚咚着响,永不停息。
说永不停息,这只是希望,我们每一个人的色身都会走向销声匿迹。而生命之光永不消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我们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活在先祖的慈光呵护之下的。生命本身不死不灭,死的是色身,个体的血肉之躯;而生命的现象,即精神万古长存,古往今来,并不会灰飞烟灭。
告别学生时代,心里一下孤单起来。没有了噩梦似的的紧张的学习生活;没有了提心吊胆的考试;那数学老师厚厚的近视眼镜里的无边无际的数列,让我如睁眼瞎似的看着头昏脑胀,我深深知道,那些头痛的日子终于行将一去不返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于前程的无助和渺茫,一丝丝的揪心。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何方?心如无帆之船。同学们也在眼前,不再出现;脑腔的记忆却仍然活着,长不大,本来就该如此搁浅而已。可是怀念也还是难免的。
我有时候,翻翻留言本,从那些文字之间嘴嚼几丝甜意。
也和我们班女团委书记写过信,我做文学社编辑的时候,有个几次接触。我感觉到她明丽可人的目光后边,应该有我们延续的故事。几次书信往来,当触及到“努力吧,我们一起”的时候,我愣住了。故事终于搁浅,因为一切无从开始,我甚至于没有起帆的船。也有同学来为我介绍工作,应该是不错的工作,去镇上的银行,那时招人,要高中生。可是,我还是无助,因为是对于自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的无助;我对于朋友没有信心,因为我长这么大,就没有得到过朋友的帮助,我脑子里就没有这跟弦,对于此,我将信将疑。那时,就觉得和家人一起,生活也是很新鲜的。
也难得与父母家人在一起。我也去河里用铁网兜扒螺丝回来改善生活,看着一家人,老老小小,河鲜吃得有滋有味,觉得自己也能小有贡献,聊作报答;偶尔也去钓鱼,轻车熟路,也乐在其中。
记得有一次,父亲一早背着锯子,锯子绳子上别着刨子等木工用具,父亲右手抓着斧子木柄,右肩上单挑着锯子把。回过头掂嘱我,“二小在家里现在没有交易,把家里的香烟找出来,好多都霉了。拿过去卖,到大队宝塔桥下公路边去。”父亲不怎么抽烟,那时去人家门户上去修修补补什么的,一般人家管日工,都给一包香烟的。我记得我家里抽屉里找出来最多的是“大丰收”“飞马”一类牌子的香烟,有的是已经发霉了,香烟头的香烟末上已经长出了一层雾状的白色的毛毛,但是还是有着香烟特别的香草气味。父亲烟瘾不大,基本不抽。父亲说,“一包一块,你卖五毛一包好了。回来也好买点油盐酱醋什么的。”
我收了一小皮包,是父亲去人家赶工装墨斗、凿子什么的用的黑色皮包。但是已经是个瓜皮包了。拉链也掉了牙,没有了扣。我装了大半包,有二十几包香烟。我捡了张旧报纸,蹲在宝塔桥的下坡,对面就是大队的小店,那时全大队就两三处小店。一会儿,就有过路的大叔来张罗,打听,这孩子蹲在这里干嘛?我说卖香烟的,是我父亲从人家门户上带回家的,拿出来卖了。我父亲是老木匠,一个大队的,有人认识我的父亲。木匠也是吃百家饭的,人家见了都唤着“周师傅”。
有人出四毛钱一包,不给我五毛钱,我向他瞪瞪眼;这叫杀价。大丰收的香烟也罢,可是飞马要的贵点,他也要杀价。杀得我心疼,我愣着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从对面小店里出来的一位卷着裤腿,夹着大铁锹的毛胡子黑脸,转眼一包包,拿走我五包,只是扔下了一块钱,就转身走了。唉,被软坑了。香烟一会就卖完了。
晚上父亲回来问我,我只是买了几块钱,如数交账了。父亲先惊讶,然后,皱皱眉毛,心疼呢,走开了。有几包香烟还是前几天人家刚给的,又能说什么好。父亲责怪我,心不狠,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子。
八九十年代,对于木匠这个行当,人们已经改变了一些看法,认为是“斧子一敲,肉饭一搭”,是有嘴福的一份活计,还有工钱。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当初的工钱是一块的,以后涨到三四五块钱一个日工。以后就经常听到我父亲的抱怨,这份抱怨,是在大年三十全家老小等着父亲收工钱,拖到很晚才回来吃年夜饭的饭桌上。父亲说,有的人家连一块钱的工钱还没有结,现在都涨到四块了。又能怎么说啊?本乡本土的,乡里乡亲。父亲说的人家之中,有一家是我的远房表叔,老实巴交的人,孩子也多,全家就靠做豆腐、养猪生活。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表叔有老胃病,得胃癌过世的。我老是记得他在大年夜挎着个竹篮子,憨厚地笑,酱色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齿。说是送几大块老豆腐给我家过年。他母亲是我姑奶奶,是老养娘家。
那时已经分田到户单干了。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跟着母亲下地干农活。记得我母亲和妹妹总是让我在家里烧火做饭,这个算是对我的爱护和照顾。我知道我干什么也比不上我的妹妹,可是我的妹妹每当我问心有愧,再也忍不住,在做好饭后,去田地里帮助除草,治虫,或者挑粪,拖桑叶,什么的力气活的时候,她们总是抢着来,不让我插手。这让我这个半拉子无用的知识分子感到很无奈和惭愧。而对于自己的前程也是头重脚轻,不去多想。我想阿Q才是我的可敬可佩的前辈。因为一切无助的时候,不妨不去想,或者自我麻醉,也是一种高明的超脱。
我家老小八口人,父母,弟兄姐妹四个,还有爷爷奶奶。父亲是木工,是小生产者,在人民公社时期是不算劳动力的。就我母亲一个人参加队里的劳动,算一个劳动力,有工分的。由于常年家庭负担过重,我母亲又长期积劳成疾,加之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在第二次结扎之后,落下了一身病。心急所迫,重压所煎,曾经几度精神失常。
生活是艰苦的。就拿养蚕来说,养蚕可以说是我们老家的经济支柱产业,我们镇是全国蚕桑养殖示范基地,茧丝绸公司是镇上的经济一条龙产业。围绕着养蚕,而有的桑园、养蚕、蚕茧收购、缫丝厂、丝绸厂,带动着全镇的经济发展。养蚕自然成了农民最主要的家庭经济收入。
一个人家一般养两三张蚕子,可以有几千块钱的收入。但是,看着辛苦而来的收入,其间的辛勤劳动非不躬身亲历者所能感知的。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苦。谁言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歌所表述的劳动者的艰辛,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感同身受的。养蚕也是如此啊。
栽桑、嫁接、修剪,施肥、治虫、除草,搭架子、蚕室用具消毒,育蚕、加温,采桑叶、喂蚕,清蚕,大眠上山,摘茧,出售。我是经历了从蚕到蚕茧的劳动过程,其间的艰辛,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实在是让人轻描淡写不起啊。熬时间,卖苦力,还要赶时间。蚕上山的时候,都是几夜来不及合眼、吃饭的,打个盹的功夫,蚕就可能会错过了入笼吐丝的时间,只能是前功尽弃了。摘茧也是要打冲锋,夜以继日地争分夺秒,把好火候。早了蚕没有化蛹,晚了多耗了水分,直接影响到蚕茧的售价、家庭的收入。几亩地的桑园,数千斤的桑叶,就这么被蚕食掉了。可见“蚕食”的威力。蚕食消毒的那个药水,味道刺激的很,直呛得人难以呼吸。桑园治虫,头顶烈日,桑园里蒸笼似的;挤不进茂盛盖天的桑枝,还要背上几十公斤重的喷雾器喷洒每片桑叶。头和双肩常常是汗水和着药水,流遍全身。
一次,我母亲由于蚕上山时,空气中毒了。可能是夏天有的人家用了“敌杀死”灭蚊剂。眼看着,辛苦到手的收成,就要化为乌有。蚕一条条从笼子上落下,牵头摆尾的,吐糊丝。我母亲像抢救孩子似的,把落地的蚕再捡起来,把方格笼平摊在地上,一个个地放进笼子,也无济于事。
母亲神色游离,嘴里哆嗦着,双手不住地颤抖,我只是听清了一声“还等着这钱派上用场的”,之后,听不清母亲的支支吾吾声,好像呼唤蚕叫儿呀什么的。我知道母亲又急疯了。母亲紧咬牙关,攥紧双拳,我赶紧一把就将行将倒地的母亲抱住,看着母亲双眼上插。我妹妹赶紧端来一碗温开水,灌上几口,母亲这才缓过气来。母亲的眼睑是干瘪的,苍白的,脆弱而又坚强的。
生活的艰辛并没有打垮母亲。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都长大成人了,这就是母亲的欣慰和骄傲。
什么叫赤手空拳?我母亲就是凭着筋骨的双手,挥舞着赤手空拳,从无望的生活中打拼出了希望,把我们抚养成人。
我觉得母亲就是一块风中的石头。我们感觉到的时候,母亲就是一块石头;在我们的感觉之外,母亲其实就是空气,无处不在,温柔地呵护在我们的周围,出入于我们的一呼一吸。或者在我们的视觉之外,化着潺潺的山泉,清净的祝福。唉,我的伟大而平凡的母亲,不为人知,乃至于,时时会被我们疏忽。在生之年,未能尽孝;魂兮西归,莲香安好?愿佛慈光加被,聆听清音,时闻正法,常乐安养,自在吉祥!
佛音袅袅,响彻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