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生命在呼吸间
我是亲眼看着我奶奶和爷爷去世的。
这是属于人在世间的最终归宿。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难以逃脱。能平安地活到终老,也算是一个人的福气。
我奶奶先我爷爷三个月过世,我奶奶是九月初九,我爷爷是十二月初九。
我奶奶世寿九十一,我爷爷世寿八十九,都算是高龄了。民间说,夫妻二人都在百日之内过世,是真夫妻。
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两位老人在世处得不怎么好。
我奶奶是在前夫过世,“改怀给叔子的”;就是说哥哥过世了,嫂子改嫁给了弟弟。我爷爷是弟弟。
我奶奶一生生了十几个儿女,有两个中途夭折。
我父亲属于我爷爷老年得子,所以养成了我父亲的坏脾气,让我母亲受苦不少,这个在我母亲的葬礼上,我父亲亲口在写给母亲的悼词中有所悔过。
老一辈的邻居提起我奶奶,都说我奶奶年轻时,身材魁梧,临产时,都是站着生孩子的,阵子紧起来,就拍打床的边沿;做几个阵子,小孩就会落到洗脚桶里。都是自己打理,不请催生婆的。
我奶奶年轻时很秀气,前些天我回老家,邻居家已经娶上媳妇的媳妇,说我奶奶的遗照,九十岁时拍摄的,笑容还是那么和蔼可亲,面庞五官的轮廓还是那么鲜明。左邻右舍的媳妇们,现在都已经做了奶奶,年轻时来过门,都见过我过世的奶奶。
奶奶晚年跌倒过三次,前两次恢复得还好。第一次是夏天,去看病重的五保户华银老太的,一脚踹到秧田水口子里去,把腿摔断了。一次是下车落空,摔折了脚腕。最后一次是88岁时,眼睛已经瞎了,想把一块糖给我妈吃,却塞到了我爷爷手上,被我爷爷无意间一推,我奶奶往后一个趔趄,“轰”的一声摔倒在厨房的泥地上,疼得浑身颤抖。我赶紧从后边抱起,送到医院去,因为年事已高,医生叫回家卧床休息。
从那以后,奶奶就一直跟着我妈妈睡,直到最后病重、过世前,搬到堂屋。
第三次摔断腿以后,奶奶痛苦不已,大呼小叫,日夜呻吟。我按时给她服药,吃的是止疼片而已,医生不开药了,是我私下去找医生开的。当初吃了还见效,得以几天平息。以后就又不行了,因为年纪大了,伤了骨头,都断了,怎么能恢复呢。奶奶最后穿寿衣的时候,右腿明显短了一截,是骨头断碎了,腿收宿了。
最先发现我奶奶不行的,是我送饭的妹妹,说奶奶昏迷不醒。于是我们去看,知道真的不行了,就赶紧给穿寿衣。
奶奶从第三次摔倒,着床,到最后过世,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
穿好寿衣后,奶奶平卧在堂屋的右侧,头靠门外。从中午发现昏迷,到晚上九点左右就过世了。
我看着奶奶的呼吸由紧到慢,医学上叫潮式呼吸,最后是出气多,进气少,到最后是呼吸急促,嘎然而至,奶奶最后张大着嘴,最后一口气没有吸进去,吐出了舌头。随后慢慢闭上了口。
我三姑妈确巧从河南赶回来了。进门呼唤,我奶奶没有反应;我妈从厨房跑过来,呼唤“老太”,我奶奶还认真地睁开了她本来瞎了的眼睛,应了一声“啊?”声音很清晰。这是在我奶奶停止了呼吸的三五分钟之内的事情。
我上去抓住我奶奶的右手,握了握,我能感觉到我奶奶在用力把我的右手攥紧。
我想给我奶奶做人工呼吸,我在一旁的二姑父赶紧上来提醒我,说人到了这个时候,没有用了;不要动她,她感觉很痛苦的,让开点。
我看着奶奶,就是这样静静地睡着,离去了。
我奶奶是有福气的,儿孙满堂,都到齐了,为她送终。
那时是土葬。
我母亲之所以叫我奶奶“老太”,是因为我奶奶那时已经见了重孙、重孙女了。
我爷爷那时已经患了胃癌。在我奶奶收敛之后,我爷爷去我奶奶棺材边忏悔,一个人拄着拐杖。我没有走进前去,只是听得到我爷爷叫我奶奶让他多活几天。
不知道我爷爷梦到了什么。反正不是我爷爷那次无意的推搡,我奶奶不会这么快离去的。正应了我奶奶的一句话,我老了不会有病死的,除非是你。我爷爷脾气倔强,老了,老两口经常不合。
所以,我爷爷在我奶奶过世收敛之后,在我奶奶棺材前下跪。
其实,老人们的功过得失,晚辈最好还是不要妄加评论,是否是不孝?死者为大。
但是,再回想起我母亲过世出殡前,我父亲也在众多赶来送葬的亲戚儿女面前悔过。是否是人总是要在一个人盖棺定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良知?才会良心发现?
对我们晚辈来说,我们是否应该从老一辈的生活经验中,痛加惊醒?
不要计较眼前的是非得失,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想,做临死想,我们是否会不要太在意日常的琐事,去和身边的人计较分别,强分彼此?是否会更加容易萌发善心,珍惜,善待身边的伴侣和亲朋儿女?而不必要在一个人离去的时候,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人生没有后悔药吃的,要着眼眼前,现前,当下,时时做临终想,则于事无补,而免生心债。
我爷爷在临终前一天,还在为最后吃剩下的食物而庆幸,这也许是一位在世间含辛茹苦,劳累奔波一辈子的普通农民,在行将离世时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普通人就是一辈子在为衣食谋。
爷爷临终前一天下午,还为我解释,叫我不要记恨他的脾气暴躁,说都是为我好。我不会计较这些的。
临终的老人还有一颗愿心,说保佑我将来过得好。我深感不安和感动。
看着爷爷两眼几乎白痴无光,面色泛着恐怖的白色。我知道爷爷在世不久了。
爷爷还叫我到后庄去找来了理发的瘸子宝玉,还撰着一块钱,给理发师算理发费。理发师认真地为我爷爷理了发,是刮的。我爷爷躺着,挪挪头,刮得很白净。
完了,我爷爷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理发了,麻烦你。
最后,理发师没有收我爷爷捏在手指间,送过去的一块钱硬币。理发师说:“二老爹,等你好了,下次再到门上理发,一起带去吧。”说完,瘸着腿,颠簸着迈出门槛;没有收我爷爷的理发费。
我爷爷还懊悔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说有人瓜分了他的地,还有一坛子洋钱,都被抄家抄掉了。
记得说着这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我站在爷爷身边,看着我爷爷睁着朦胧苍白的眼睛,看着门外说,祖上都在门外等了,来接的,估计一两天就要走了。果然预知时至。
爷爷是在次日凌晨时分走的,突然一阵疼痛,来得很紧,只有几分钟。守在地铺一头的我的母亲,赶紧呼唤我父亲起来。我看着我父亲把脉的瞬间,我爷爷头一歪,倒在我父亲的手胸前,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人就是这么走,是有福的。
老有善终。
而紧紧跟随人一生的,只有呼吸,不可间断。
不管人活多久,数十年,过百岁的不多;可是,能有什么与我们在时光之流中,分分秒秒紧随不舍?
能善用呼吸的智慧,我们可以省去好多的烦恼。
知道生命就存在于一呼一吸间。
能把握的就是呼吸的当下。
有呼吸就会有命运的起落。
要善用平常心,长发大悲心,惜缘友善,我们的人生是否会更具亮色和纯净?少了后悔和负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