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富根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大院子时，全校300多学生都站在了院子里。不用看别的，看看这队伍就知道这是所啥学校，队伍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小学、初中混杂一起，个儿高的超过了一米七，矮的上公共汽车还不用买票。路富根看着民前300多学生，队伍尽管不那么齐整，人也一个个不那么精神，但他却还是很有成就感，这是他的学生，这学校是他办的，老子上学只上到小学，小时候见到校长腿都哆嗦，今天老子也当了校长。他端着架子走到队伍面前，站在地上觉得不够高大，扭头对旁边一位老师吼。
搬两把椅子来！
那位年轻老师立即进屋，一手拖着一把椅子出来。路富根把两把椅子摆到一起，他踩了上去，高高在上地对着全校学生亮开了他的公鸭嗓。
同学们！今天，我要跟大家隆重地说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路富根为啥要办这个学校！
学生们好奇地看着站在椅子上说话的路富根，他们对他说的话一点不感兴趣，人站在那里，心不知在哪里飞。
我知道，你们有些家长，很不识好歹！
路富根面前的两个学生在嘿嘿地笑，让路富根看到了，他低下头来，很生气地吼，你们两个不好好听讲话笑啥？
一个学生说，你下面。
路富根低下头看，他很火，我下面不是你们两个嘛！
另一个学生说，你下面裤子。
路富根低头看，是他没拉上拉锁，露着里面的花裤头，他一边拉拉锁一边说，狗日的，讲话不好好听，专门看那里。接着他又放开公鸭嗓吼起来。
我做好事为你们办学校让你们有学上，你们不感激不说，还发牢骚嫌交钱多！那你们可以算算，就算你们一人交一千块钱，30自个人一年也就30万。你们知道我盖这学校花了多少钱吗？我跟你们交个底，盖房子我花了500多万哪！不算老师的工资，不算水电费，不算利息，还要交税，我是集资借的债哪！我要20年才能收回成本哪！啊！还讲不讲良心啊？
学生们都疑惑地看着路富根，他们不明白，校长为啥说着说着生气了。他们也不明白，为啥要把他们集合在太阳底下晒，跟他们讲这些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
有人会说，你傻啦，赔钱你办这学校干啥！这话问得好，有经济头脑！可我没经济头脑，我就是赔钱也要办这个学校！
学生们傻乎乎地看着路富根。
你们说，公办学校收你们吗？啊！
学生们乱七八糟地说，不--收！
对！你给一万块钱、给两万块钱，人家也不收你。除了这里，你们有地方上学吗？学生又乱七八糟地说，没--地--方--上--学！
你们说，学校要不要撤啊？
全体学生又整齐地回答，不要！
对！那咱们就要让他们知道咱们有啥困难。你们要记住，一，要想上学，就要夸咱们学校好；要是不想上学，想回你们农村老家，你们就说不好！明白了吗？
学生说，明--白--了！
不光是说好，还要诉苦，说咱们学校缺的东西，啥篮球架啊！乒乓球台啊！课桌椅子啊！就是要跟工作组要钱，有了钱，咱们就能把学校建得更好！知道了吗？
学生说，知--道--了！
路富根说，为了感谢市长对咱们学校的关心，学校起草了一封给市长的信，大家在信后面签名，解散之后，个班一个班地签。签完名，咱寄给市长，市长会更支持咱们！
路富根给全校学生训完话，公鸭嗓子更公鸭了。他亲自拿着大红纸写的标语，指挥着刘玉英等几个人两人一组两人一组在学校大门口的墙上贴标语。一个人往墙上刷糨糊，一个人往墙上贴，一张对开的纸一个字。路富根在一旁监督，看他们贴得正不正。
路富根说，政府的政往上翘了！右边往下一点！
刘玉英赶紧下一点。
标语贴好了，学校大门左侧的标语是，拥护政府决定，坚决办好城北长工子弟学校！学校大门右侧的标语是，献爱心助教学，感谢各界关心、支持、帮助民工子弟上学！
路富根撑着腰看着墙上的大标语，得意扬扬。
方卓然终于把林佳玲弄回到床上，睡进了一个被窝。夫妻俩再气再恨，只要两口子能搂到一起，抱到一起，亲到一起，睡到一起，多大的气，多深的恨，一做那事，一切都烟消云散灭。他们的事情算是压下来了，但这件事并没有在两个人心里完全消除，它在双方心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痕印，触到它还会隐隐作痛。其实两个和好都有些勉强，为了婚姻，为了名声，为了这个家，都委屈自个儿作了让步，把心里的东西硬压住没再坚持，真正和谐还需要时间，需要双方好好修补。
方卓然这几天搜肠刮肚一直在寻找修补感情的机会，机会终于来了，林佳玲生日到了。方卓然打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一下，弥合心灵的伤痕，加深夫妻感情。没想到方卓然要出差，有案子在外地开庭，他得出庭，必须提前一天去做准备，不看对方的证据，不提前考虑好应对策略，那等于闭着眼睛瞎打。事情碰得巧，他出差的这天恰恰正是林佳玲生口。
这事让方卓然费了一番脑子。出庭是大事，他不能不去，也没法推迟，日子是人家法院定的，他没权更改，想改也改不了，法院不会听他指挥。生日更不能改日，他必须好好表现。于是他让凯瑞订了晚上最晚一班飞机，让康妮去帮他办了三件事，买一束百合花，特别交代百合花要白色，只中间一支是粉红色；订一个蛋糕，蛋糕上写佳玲生日快乐；再买一辆女式电动自行车，要暗红色。
康妮领受任务后，诡秘地一笑，和好了？
方卓然笑笑，还要作些修补。
老板，百合花和电动自行车的颜色这么刻意要求，能不能透露一点其中的含义，让我也长点知识。
方卓然看了看康妮，微微一笑，这是男人的事，对你来说作用不大。百合，百年好合嘛！白的里面要一朵粉红色，那叫灯（白）里挑一。自行车要红色，这是女士的象征，暗红是林老师的性格，她内向，不喜欢张扬，追求光而不耀。
康妮十分惊讶，哎哟哟！这么多学问啊！
那就劳驾了。
我一定尽力让你们满意。
方卓然在事务所准备好出差的一切准备工作，下午早早回了家。一进家门，他就按计划有条不紊地为林佳玲过生口做准备，他要给林佳玲一个惊喜。
方卓然先把那辆暗红色电动自行车推进客厅，摆到客厅中央。然后拿起那束百合花放到车筐里，再解下车座上绑着的那一盒蛋糕，放到了餐桌上。
方卓然扎着围裙，亲自下了厨房，杀鱼、洗萝十，又从速冻柜拿出一盒鸡翅。他已经打算好了，他要做一个沙锅萝十丝炖鲫鱼，再做一个可乐鸡翅……
方卓然做好晚餐，再试音响。他在办公室已经复制了“生上歌”，他将制作好的盘插人上机，客厅里立即响起“生日歌”。
做好这一切，方卓然看客厅的钟，已经是晚上七点，林佳玲还没有回来，方卓然有些急。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方卓然急忙接手机。结果是凯瑞电话，凯瑞告诉他该上机场了，要不就晚了。方卓然非常遗憾，他不能再等了。
方卓然收起手机，先将。机设置到连续播放上，把音量调低，屋电弥漫着轻柔而富有情意的“生上歌”的歌声。他再把电动自行车放到客厅中央，把鲜花和蛋糕放到餐桌，把做好的菜也都封上保鲜膜。方卓然准备好这些，拿出一张信笺，给林佳玲留了言。一切准备停当，他才拉起小行李箱出门。临关防盗门时，他又回望家里，把客厅的中央吊灯开到低档，灯光柔和的客厅里，响着柔和舒缓的“生日歌”歌声。一切令他满意后，他才关上了防盗门离开。
林佳玲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从来没把生日当回事，她哪知道方卓然在等她凹去过生日，何况今天她忙得不可开交。林佳玲被伍志浩指名抽到教育局民工子弟学校考评工作小组，这小组一共五个人，伍志浩任组长。考评小组的任务是贯彻落实市长批示，对全市民工子弟学校进行一次全面考核评估，根据实际情况，教育局要向市政府提出解决民工子弟上学难的意见。
他们去的第一所民工子弟学校就是城北民工子弟学校，路富根早早在学校大门口迎接他们。伍志浩跟路富根说明了这次考评工作组的任务，要路富根好好配合。路富根知道上面有了文件，知道他的学校撤不了了，心里有了底，他就显得十分大度，要他们实事求是，如实考核评估，向市领导如实汇报。
林佳玲和一名男老师负责考核评估初中教学情况，他们一起先与民工子弟学校的教师进行座谈，了解情况。他们找的第一名老师是教语文的男老师，小伙子三十来岁，挺自信。
你教啥？林佳玲问。
初中语文。男老师答。
你是啥学校毕业？
初中。男老师不好意思。
初中毕业教初中，你感觉咋样？
还行吧，我是很喜爱文学的，看过许多名着。男老师十分自信。
都读过哪些名着？
美国的、法国的、俄罗斯的，反正看了不少。
都读过哪些作家的作品呢？
嗯，高尔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巴尔扎克的《基督山》、还有法国谁的《复活》，反正看了好多好多，都记不住了，这些书，我家里有一纸箱，都是咱们国内名画家画的。
男组员忍不住了，画的？你看的是小人书吧？
是名着连环画，不光有文字，还有图面，好读好记。
男组员说，看小人书不叫读名着。我告诉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不是高尔基，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基督山伯爵》的作者是大仲马，不是巴尔扎克；《复活》是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的作品，托尔斯泰不是法国人。
男老师有些脸红，看的太多了，记混了……我最喜欢《复活》了，那个吉十赛姑娘真惨，这么美丽，却让那个丑八怪给弄死了，死了还跟她睡一起。
林佳玲忍不住也笑了。
男组员有些不高兴，你是咋看的？《复活》里居然会有吉十赛姑娘？是不是《巴黎圣母院》？
喔，对，我是看的电影。
艾斯米拉达也不是敲钟人弄死的呀！
我己得很清楚的！他不是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把她弄死了，把她拖到地下室，搂着她一起睡的。
你就这么教语文啊！这不误人子弟嘛！
林佳玲和男组员找老师们座谈完，一起组织初中班测验。许多学生看着卷子一筹莫展。林佳玲意外地发现郭小波、夏青苗等几个同学基础很不错。
如果林佳玲批完测验试卷就离开城北民工子弟学校回家，要是路富根不胡搅蛮缠，她是能碰上方卓然的，也不会给方卓然留那么多遗憾，但林佳玲没能立即离开城北民工子弟学校。不是林佳玲不想离开，是路富根耽误了时间，再加上郭小波和夏青苗他们又找她。
林佳玲批数学卷，男组员批语文卷，批完卷子分数一统计，除了郭小波和夏青苗几个学生成绩还说得过去，其余都不及格，平均分数不到50分。伍志浩和工作组的同志一起跟路富根重新见了面，路富根压根儿没把这当回事，漫不经心地听着。伍志浩还没把情况说完他就打断了话。
伍处长，这你用不着说，我们就这条件，我也知道你要说，师资力量差，教学设备差，学生成绩差，是不是啊？
伍志浩说，学校的情况你比我们更清楚。这些问题咋解决，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然后再向局里汇报。
路富根毫无顾忌地发起了牢骚，在你们眼里，我们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是块臭豆腐，臭不对闻，在你们眼里，我们只有问题，你们压根儿就不会想到，我路富根办这所学校是做好事，是赔钱行善积德。
伍志浩和工作组成员对路富根的话好生奇怪。
路富根开始叫屈，算账给他们听，说他集资盖房办这所学校欠了多少债，一年利息要多少，他要多少年之后才能收回成本，还说别以为只有他们才关心民工子弟上学难，真正帮助民工兄弟的是他路富根。最后他很不高兴地表态，想咋汇报就咋汇报，领导支持我们一块钱，我们不嫌少；帮助我们一百万块，我们也不嫌多；能帮就帮，不能帮我们也不埋怨记面咋决定我就咋办。领导说路富根你不要做好事了，那我就不做呗；领导说路富根你不要赔钱赚吆喝了，那我就谢谢领导。没有问题，咋决定我都坚决拥护。
伍志浩不管他爱不爱听，等路富根发完牢骚，他还是把要说的话当着路富根的面说了。会议结束，已经六点半多了。林佳玲随着他们一起走出会议室门，郭小波、夏青苗和几个同学立即迎了过来。他们除了想知道测验的分数，更想请林佳玲帮忙，上他们到城北中学上学。
郭小波心事重重，林老师，在这里上学，几乎等于自学。我们能不能上你们城北中学去上学？
林佳玲说，上次我已经向学校领导反映了你们的请求，看来不行，你们的义务教育经费在老家。这次来考核，教育局会想办法提高学校教学质量的。
夏青苗说，就这些老师，咋提高啊！
另一个同学说，没有义务教育经费，我们可以交学费啊！
他们一起走出城北民工子弟学校，林佳玲发现伍志浩在等她，郭小波和复青苗他们也不好再耽误老师，都依依不舍地跟林佳玲告辞。
伍志浩拿摩托送林佳玲回家，林佳玲坐在后座，两个人为这些孩子的事争论了一路。林佳玲要伍志浩赶快想法增加师资力址，如果不提高教学质量，这帮孩子都要被耽误了，太可惜了。伍志浩觉得事情难办，这种学校没有老师愿意来，他不理解市长为啥改变主意，这种学校应该立即撤销。林佳玲却认为，即使教学质上上差，学校也不该立即撤销。伍志浩不解，他不明白林佳玲咋站到路富根一边。林佳玲说她考虑的不是路富根，衍是这300多名学生，学校要是立即撤销，他们咋办。伍志浩认为让他们这样耽误孩子们，不如不办。林佳玲认为应该先分流，再撤销。
两个一路讨论着到了林佳玲家。林佳玲请伍志浩上去看看，伍志浩倒也想看看方卓然。林佳玲打开大门，屋子里传出“生日歌”的音乐，客厅里洒满柔和温暖的灯光。林佳玲和伍志浩两个都愣了。伍志浩跟着林佳玲进了屋。客厅茶几旁放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自行车，餐桌上那百合花格外鲜艳美丽。
伍志浩一下反应过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林佳玲一怔，哎哟，我都忘了。
两个人进屋不见方卓然。
林佳玲笑了，以为方卓然在搞恶作剧，林佳玲放下包轻轻地喊方卓然，屋里没有回音，林佳玲奇怪人咋不在家。林佳玲拿起遥控关了音响，她来到电动自行车旁，再看那束白百合花，签上有字，佳玲，祝你生日快乐！你是西（白）里挑一。林佳玲看到了餐桌上的蛋糕和做好的菜，蛋糕盒上有一封信。林佳放下花，拿起了信，拆开看。
佳玲，
今天是你的生日，本想与你共度，但我要出差去外地，有案子要开庭。九点的航班，不能再等了。你只好单独过了。佳玲，调回平海，我原想拿一点时间和精力，好好经营一下咱们的家庭和情感生活，我们该有孩子了。这次出差，又要错过机会了。
咱们两个，对家庭之外的事情都太忘我，太执着，说起来人家也许不会相信。这倒并没有啥不对，但对我们夫妻来说不好，你调来后，心情可能一天都没有轻松过，我也不好。当然主要是我的责任，但我们都需要调整。外面的事情做得再好，夫妻感情搞糟了，是人生最大的失败。
佳玲，请你原谅，我没能给你愉快与温暖。你不想要摩托，我给你买一辆电动自行车，表达我一点心意，愿你喜欢。
我要走了，回来再见！
卓然。即日晚
林佳玲读完信，两行热泪涌出，落到信笺上。林佳玲流着泪摸出手机，按了方卓然的手机号，手机回音，对方已经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