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玲苦笑着脸,看着方卓然。
一天连饭也顾不上吃,连老公事务所挂牌的事都顾不得问一下,连给丈夫打一个告平安的电话都抽不出空来,连自个儿的自行车都让人偷走,累了一天,饿着肚子摸黑一步步走着回家,天底下竟还有这么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人!太模范!太英雄了!
林佳玲心里被针扎了一下,很不是滋味。方卓然的态度让她吃惊,让她难过,但她仍非常温柔地轻声解释,卓然,我也没想到会遭遇上这些,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很有办法,这种事,你咋能不管呢!
卓然,你不高兴啦?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我咋会不高兴呢!我太高兴了!你这样的傻子太可贵了,社会文明需要你这样的傻子,建设和谐社会离不开你这样的傻子。你的事迹很快会上报纸的,电视台说不定明天就来采访你。
林佳玲低下头,她不再看方卓然,她的话仍旧很温柔,卓然,不管你是正话反说,还是反话正说,我知道你在笑我,你要是不满意就直说,用不着这样挖苦我。
挖苦?你说我挖苦你?
我一点不英雄,也没啥高尚可言,我只是一个普通老师,今天我救学生,送他们去医院,拿信用卡和你事务所的名义替他们担保医药费,都是一种遭遇,谁能见死不救呢?要是让你遭遇上,你也会这么做;不管是隹,只要他还正常,遭遇上这种事,谁都会这么做的!
那你知道我今天遭遇啥了吗?
林佳玲一怔。
你想过我今天会遭遇啥了吗?
林佳玲惭愧。
你想到要了解我遭遇啥广吗?
卓然,对不起,我真的没顾得上。林佳玲非常抱歉。
方卓然突然十分激动,我的亊务所挂牌泡汤了!我订了三桌酒席,花上万块钱,啥人都没来,我自请了!我为了谁啊?我,我容易吗?我的痛淖向谁诉!我只能用酒精烧自个儿的心!我醉得像一条死狗!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林佳玲的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们结婚七年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一年,好不容易调到一起,我以为一切都好了。发生这么大灾难,你却一点都没有想到我,没想到这个家。
真的对不起……
佳玲,我手里捧的不是铁饭碗啊!我把自个儿的一切都押上了!
我酒醒后,发现你一大不归,我都快急疯了,我跟伍志浩吵,我向派出所报了案!你、你却没事人一样……
卓然,对不起,我在那里没法知道你这些。是我错。你累了,休息吧。林佳玲很内疚,也很委屈,她不想头一天见面就吵个没完没了,她站起来主动扶方卓然去卧室。
方卓然情绪十分低落,佳玲,我心情不好,让我独处一会儿。
林佳玲一怔,狐疑地问,独处?你让我睡哪?
你上卧室睡吧,我在客厅静一会儿。
林佳玲很不理解,她有些生气,我真的做错了吗?
方卓然没有退让,他仍是那种口气,你没有错,你一点都没有错,你咋会有错呢?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
林佳玲迟疑片刻,扭头进了卧室。方卓然看着林佳玲走进卧室的背影,有些失落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床头灯弥漫着温馨柔和的光,林佳玲孤零零独自依着床头躺在床上。她身上盖着毛巾被,手里捧着一本《南怀瑾讲经》。她看不进去,脑子里不时闪回着一天的事情,检讨自个儿做错了啥。她是没有时间顾得关心事务所挂牌的事,没有跟他一起承受挫折,可是,这比起夏红云的死,比起受伤的那些孩子们,又算得了啥呢?就因为这,第一天团聚,就要分开独处……结婚七年,他咋反变得陌生了,过去没发现他这样……两行泪水缓缓地从林佳玲的眼睛里流出,从脸上一直流到睡衣领子里。
方卓然穿着睡衣,坐到写字台前,头上戴着微型麦克,他已经在自自上跟人聊天。说话的声音很轻,对方是一位叫青山绿水的女性,显然是很熟悉的网友。
青山绿水,你知道男人排解心中烦恼和郁闷的最佳方法是啥吗?
做爱。
你嗜好肉体宣泄?
动物的本能嘛!
你对这事的态度是专一,还是感情用事?
只要是我真喜欢的人。
青山绿水,你刚才的回答错误。
暴风骤雨,何以见得?
男人烦恼郁闷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性欲。
楗风骤雨,那是你!
除非他只有兽性。
那你的最佳方法是啥呢?
独处。
独处?独处只会更加郁闷!
不,独处可以实现性别隔离。
哦,这么说你老婆就在你身边?
是的,她今天刚回来。
你对女性没兴趣?
不,人的烦恼郁闷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异性造成。性别隔离是解除身心困惑樊篱的前提。
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虽还没有接班人,但一切都正常得很。
一定是大男子主义。
非常尊重女性。
不可思议。能不能接上摄像头?
没有。
骗人!
就是有,我也不会让网上异性看到我的面目。
长得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像《巴黎圣母院》里那个钟楼丑八怪?
不,应该是那里面的青年卫队长的形象。在街头行走,80后姑娘的回头率保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独处,咋会排除郁闷呢?
独处是给身心松绑的最佳方法。你可以闭上眼睛,想你想去的任何世界,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喔,原来是做白日梦。
讼
(下坎上乾)
彖曰,讼,上刚下险;险而健,讼。
九四,不克讼,复即命,渝,安贞吉。
--《周易》
注:坎,八封之一,象征水。乾,八卦之一,象征天。
彖传说,《讼》卦上卦为乾,刚健;下卦为坎,险陷。心险而形健者易争讼,故称《讼》卦。
第四爻(爻,音同尧)(九四),不能胜讼,回心依从正理,改变争讼的态度,安于正道则吉。
方卓然清晨在沙发上醒来,昨天发生的那些糟糕透顶的事都落在了梦里,一身轻松,心情舒畅。他撑起身子,奇怪自个儿咋会睡在沙发上,昨天发生的事情重又在脑子里慢慢还原。一想起那可恶的暴雨,他的心情立即阴暗下来。
方卓然心情阴暗不是因为昨天跟林佳玲闹了别扭,也不是因为他让林佳玲生了他的气,更不是因夫妻两个团聚头一夜就分床独处,这些在方卓然心里还排不上号,还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心情,他心情忽然阴暗,是因为想到了律师事务所昨天挂牌泡了汤。好事只能有一回,重来弥补啥好事都变了味。婚礼没搞好,能重来吗?那不跟二婚差不多,傻瓜都不会做这种不吉利的事。头一次见领导搞砸了,能重来吗?人家早先人为主,位长早让人占了。
挂牌仪式泡汤了,事务所不能泡汤,仪式没搞成,事务所不能不成。另立门户挂牌营业,这一步迈出来了,迈出来就不能收回去,别说好马不吃回头亭:站着不往前走都不成。多少人在看着呢!尤其是那个陈大平。他炒了他的鱿鱼,跟他掰了,旁人都知道那是他看不上自个儿这老板,等于撕了陈大平的脸皮子,踹了他的裤裆,叫谁谁心里都不会舒服,要不昨天冒大暴雨赶海天大酒店,真是太祝贺?真是讨杯酒喝?骗鬼呢!那是去出气!去看热闹!听听他那话,要审时度势,把握天时地利人和,不就是说他不识时务,说他违背天时地利人和,遭老天报应嘛!换了阿自都听得出来。他这一手玩得真他娘漂亮,不声不响,朝他腰眼上捅一暗拳,痛得他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真他娘解气,回家准偷着乐。
想到这一层,方卓然牙根都痛。他咋能在家睡懒觉呢!咋敢懈怠,咋能善罢甘休!
方卓然套上裤子站了起来。管他仪式搞没搞成,事务所已经开张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开张就得有个开张的样,要不咋给员工发工资?方卓然边穿衣服边念叨,嘴里念叨,手里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刷牙、洗脸、上厕所,风风火火,一切都不比部队集合动作慢。
方卓然进厨房经过餐桌,本能地朝餐桌喽了一眼,嘿!还是老婆在身边好。尽管晚上吃了气,早饭却还是给他做好了。他瞅厨房,没人;回卧室,也没人;再回餐桌,餐桌早餐盒上有林佳玲留下的便条。方卓然一笑,这就是知识分子。方卓然伸手拿起了便条。
卓然,
早上好!我去学校上班了,早餐给你备好,若起晚了,你放微波炉里热一下。
刚聚就惹你生气,我只能求你谅解。我坚信,你会理解我的。我们的爱情不会漂白,感情也不会蒸发,我永远爱你。祝你今天开心!
佳玲。即日晨。
方卓然看完便条,一摸餐盒,还热,揭开盖,热狗,另一微波炉餐盒是牛奶。方卓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就吃,一边吃一边心里说,还是得老婆。
林佳玲是全校第一个到校,她比校长王海清还早到20分钟。
不管校长是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她,也不管她临时顶8(3)班班主任是一天还是两天,林佳玲是认真的。林佳玲做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一,绝不能是零点九九九九;二,也绝不会是一点九九九九。哪怕校长现在就告诉她,这班主任就顶今天上午这半天,感冒的老师病好了,下午就来上班,这班主任还是得让他顶,林佳玲同样会对这一上午班主任尽心尽责。这不用谁说,也不是要做给谁看,娘肚皮里生出来就这脾气。要说影响,她爸是转业军人,血管里可能多少有点军人的血性。
林佳玲进了学校没事做,她放下包独自上了操场。操场上的水泥球场又光又平,林佳玲情不自禁地独自跳起了国标,引来了无数老师和学生各种各样的目光。林佳玲没注意到那些目光,她也从来不去注意这种目光,跳国标是她的业余爱好,别人喜欢不喜欢与她无关,她喜欢。
林佳玲额头上贴着块纱布,手里捧了一摞作业本来到8(3)班门门,8(3)班教室里热闹得像戏园子。路海龙双手高举着笤帚,正指挥着陈英杰、徐光平、刘刚几个关窗。一只燕子飞进了教室,他们在扑抓燕子,小燕子被他们闱剿得惶惶不安,他们却一个个兴高采烈,对林佳玲的出现毫无反应。
林佳玲走井台,她拿黑板擦,敲击了讲台。大部分同学注意到这声音,看到一位陌生的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一个个收敛地回到座位上。路海龙和陈英杰、徐光平几个却意犹未尽,他们也听到那声音,但这种声音对他们来说是家常饭,他们从来不把老师的敲击、吼叫和训斥当回事,在学校,除了外面那天,再就是他们大了,他们毫不顾及任何人。他们仍挥着笤帚,举着竹竿在扑打燕子。
林佳玲敲黑板擦不见效,只好将老师的权威升级,她吼了一声,停止!
路海龙和陈英杰、徐光平等这才被林佳玲的吼声惊住,他们奇怪这教室里除了他们之外,竞还会有人发出如此尖厉的吼声,这吼声不光尖厉,而且具有一种威慑力,他们倒要看看发出这尖厉吼声的人是谁,她是不是吃了豹子胆。
林佳玲看到路海龙几个收住了动作,这才把声音放到正常音量,燕子这么可爱,好容易到我们教室前搭窝垒巢,按中国人的传统习惯说,这该是青事,你们为啥反要抓它呢?
路海龙发现是个新老师,她想管他们,他来了兴趣,立即接话,好玩呗!
你们是中学生了,应该懂得保护鸟类的道理,燕子是可爱的益鸟,为啥要毁灭它的生命玩呢?快坐下,上课了!林佳玲的话说得心平气和。
路海龙扫兴地摆了一下头,陈英杰、徐光平和刘刚都回了座位。
请靠窗的同学把窗户打开。
靠窗的同学立即打开窗户,燕子飞了出去。林佳玲也意犹未尽,她想借机给同学们讲一点道理。
既然刚才发生了这件事,那么我想多说几句。大自然是啥?有同学能回答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
没人回答,那我告诉大家,大自然是小依赖人类思维客观存在的世界。阳光、空气和水养育了各种生命,万物间形成了一种交互滋养的天然和谐关系。人类仅仅是自然界中的成员之一,我们应该与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和睦相处,如果我们人为地破坏这种和谐,生态就会失去平衡。自然灾害的发生,就是自然界对我们人类破坏自然的报复。
路海龙来了劲,他发问,老师,你吃鸡吗?
林佳玲感觉这学生思维挺活跃,她没有压制他,继续说,鸡和燕子不同,鸡是人工饲养,专供人食用的副食。燕子是自然界的飞禽,我们应该保护。
路海龙还不甘心,那你吃野鸡野鸭吗?
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好了,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讨论这个问题。
路海龙不服,他看到老师头上的白纱布,故意发问,老师,那你头上的伤是让哪个异类伤害的呀?
全班学生哄笑。
林佳玲没有恼也没有火,谢谢你的关心,我昨天接受了自然界的报复。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深入探民。林佳玲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个儿的名字林佳玲。同学们看林佳玲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禁不住悄悄地议论。
路海龙毫无顾忌地道,哎!人漂亮,字也漂亮啊!
林佳玲转过身来,同学们,初次见面,大家一下都认识了我,可我,目前一个都还不认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刚才夸我漂亮的那位同学,是不是叫路海龙?
路海龙一愣,嘿!刚到就有人给我上眼药?
林佳玲报以微笑,好,我认识了路海龙,认识大家还需要一段时间,请原谅。你们的班主任崔老师生了口爱的小宝宝,歇假还没上班,原来代班主任的俞老师也感冒了,£校长让我临时顶替班主任。不管我顶替几天班主任,以后我就是你们数学课的任课老师。现在我要你们做一件事,清大家把作业本翻到上次作业结束那一页。
学生们都拿出作业本,翻到作业结束那一页。
林佳玲说;请你们在最后一道作业题后面的空白处写上,结束是新的开始。
学生们不知道为啥要写这句话,但都写了这句话。
林佳玲说,请大家把旧作业本收起来留作纪念。学生们有些不明白,都疑惑地看着林佳玲。林佳玲说,已经过去的事情,只代表过去,从当下开始,一切要重新开始。
路海龙也奇怪,老师,这作业本你还看不看?
林佳玲说,我不看了。
路海龙毫不犹豫地把作业本撕了。有的同学把作业本收到书包里,有的同学细心地收藏起来,陈英杰、徐光平和刘刚几个看到路海龙撕了作业本,他们也快乐地把作业本撕了。林佳玲没反对,反而亲自拿起纸篓,让撕了作业本的学生将碎本子扔进纸篓里。
又白又胖的崔静来到了8(3)班教室门口,她不解地看着林佳玲,不明白她别出心裁搞这种把戏干啥。
林佳玲一边收废作业本,一边说,我让大家这样处理旧作业本,不是要你们讨厌数学,也不是从此不要再做作业,我是想换一种作业方式,有个新的开端。班长,请你把这些新作业本发下去。
班长走上来,取了讲台上那一摞新本子,分到各排第一名,一个个往后传。学生们领到新本子,新鲜地看到,新作业本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学生们互相询问着。
林佳玲说,不用互相问,写的都是同一句话。数学,是生命的精灵,让我们来了解它,认识它,掌捤它吧……同学们,作业本,绝不是数学符号、方程式的罗列,而是我们体验这个精灵的记录。我的任务,就是要让你们体会到这个精灵的可爱,并抓住这个精灵。今后,我布置的作业,每一个同学都进行面批面改。
学生们都不解地看着林佳玲。
林佳玲继续解释,面批面改,就是当面批,当面改。不管哪位同学错题,我都会筝独与他交流,让他明白认识错误,当面改正……
站在窗外的崔静,不高兴地转身离开了8(3)班。
秦梅珍和郭全民一帮民工家长到城北中学来找林佳玲,把校长王海清给搞糊涂了,林佳玲昨天才报到,今天就有一帮民工找上门来,他不明白林佳玲咋会认识他们,也搞不清她是个啥样的人。
秦梅珍和郭全民把前因后果一说,王海清很为林佳玲抱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