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765100000020

第20章 第一百零一次葬礼(2)

“伙计,你这是叫我为难……你也明知道,我村干部就是管这个的……你却叫我……”村支书一边抽烟一边呼呼大口喝着茶。看到他的那支香烟快烧着手指头了,明明连忙给他递了一根,又给他点上火。

“我也知道你为难……”

“不为难就不来找你了……”多莲插嘴道,“能帮人不就帮一下吗?我当工会主席那会儿……你也知道的,我哥哥苦了一辈子啊……”说着,她又哭了,她哭一声,捶一下胸口,又念叨,“哥哥呀,你辛苦一生、遭孽一生,死了想睡个棺材也睡不成啊……”

这些如重奏般的哭声吸引了刚刚做农活归来的村民们,他们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慢慢地聚集在我家门口了。他们放下自己手里的农具,自发地到后院里洗了个手,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遗体前,烧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

他们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只说一句话:

“欢哥走了。欢哥多好的一个人呐……”

我是村里最老的一个老人了,但辈分并不高,因此他们只叫我欢哥。我们这一辈的老人早已一个个驾鹤西游了,像我们这一辈只知道自己吃亏,唯恐他人吃苦的人,是少了。

这些村民上完香并没有马上走开,他们都等在旁边,他们也想让驼背欢哥睡睡棺材——他驼了半辈子了,能让他好好睡个觉不?

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的任性,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容忍,我不由得看到了胜利般地笑了。

但看着那些沧桑的面孔,那些来回搓着灰尘和泥土、布满沟沟壑壑的双手,我感到了惭愧——也许女儿是对的,对于农民来说,活着就是最高的要求,至于其他的一切,都是过分。

我带着万分懊悔飘了出去,飘到了屋顶上坐着。

青烟一样的寒气裹着春天的小山村。村子在一片山峦之中,被绿色的田野和金黄色的油菜花环绕着。今年的责任田,我种的棉花和花生,因为去年干狠了,那些种在地里的旱庄稼都没有收到,所以我把它们种在水田里。地里,我种的都是油菜,加工站后面的那一片,都是我家的油菜,底肥下得足,全是我跟女儿一担担挑的土肥,一锄锄耙到地里,晒干、打细,再撒的菜籽。

花是金灿灿的一片,开得多好啊。唉,可惜我看不到了,我收不到了,我不能亲手将油菜打下来,看着成堆成堆像小山一样的菜籽了……抓一把菜籽在手里,又让它们滑溜溜地从手指缝里流泻下来……

淡蓝色的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来了,橘黄色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了,倒映在村口的小池塘里,在水波纹的荡漾下晃动起来。一个模糊的身影牵着牛儿在饮水,老牛俯下头喝了两口,仰起脖子来哞哞叫了几声,小牛也跟着叫了……要不是我昨天就死了,那些活我也可以去做啊!要不是我昨天就死了,也许此时出现在那里的会是我啊!

一种巨大的悲伤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对人间深深的留恋。为什么要我死?我还可以放牛、我还可以耕田、我还可以挣钱、我还可以给女儿挑担子、我还可以给孩子们支撑门户……为什么要我死?孙儿们都叫我爹,都舍不得我!孙儿们再回来,再喊爹,叫谁笑眯眯地出门答应呢?我这么爱热闹,可现在的一切热闹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屋顶上!

我多想那片庄稼地啊,想那片浸泡了无数汗水才变得肥沃起来的土地,想地里晒干了、用手一捏就碎成粉末的松散的土坷垃,想花生地里的马齿苋和绊根草,想地头的毛苁和我经常斗锄头的那块大石头,还想那片黄澄澄的油菜花……

我一伸手,摸到了油菜花,它们带着特有的清香铺在了我眼前,这齐崭崭的一片油菜花一块又一块地匍匐在我面前,好像在唱歌,好像在欢叫。我摘下一朵,茎都是甜的。

就在我眼前,这些花朵突然都合上了花瓣,花瓣向两端伸长,变成一个粉绿的荚子,细嫩的油菜荚又慢慢伸长、长大,肚子缓缓饱胀起来。眼看着油菜秆渐渐伏下去、伏下去,快到地上了——这是饱满的、沉甸甸的菜籽压的。油菜荚子黄了,炸开了,一粒粒的油菜籽没有落到地上,反而齐刷刷跳起来,向上飞跃,升到半空中,一场菜籽雨酣畅淋漓地落到我头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从我的眼眶里滴出来,啪啪打在屋顶上,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还可以再流泪,我的一切都是无形的,唯独眼泪是真实的,一滴一滴透明的液体从眼眶里漫出来,却有分量,重重地打在屋顶上,震得屋瓦噼啪作响,那清脆的声音,穿透了夜色,直击人的心脏。

一顿简单的晚饭,一屋人草草吃了,都自觉地做起了自己的事。男人们商量起晚上守夜的事,商量着要请八大金刚来守灵,要置几张牌桌给守灵的人消遣,怕晚上熬不下去。女人们洗碗、收拾屋子、收拾自己,给来上香的乡亲倒水,然后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做孝帽。

不一会儿,吃过晚饭来守夜的老人和青壮年男子都陆陆续续到家里来了。我的妹妹和外甥们都是远客,他们一边接待乡亲们,一边和他们寒暄着。

又来了一屋子人,有家青、家有、青松、松柏、家胜、家德、家顺、家富、家勤、双喜、贵字、大山、春元、秋元……凡是没出去打工而在家里的男人都来了。

男人们先给我上了三炷香,然后端着自己的茶杯,坐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我:我这一生如何艰难、如何不简单,我如何的谦让、如何的坦诚、如何的可以托付……我的二外甥陪着他们,他也直说:“我的大舅哦,这一生……那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好得没话说……”

我笑了。嗬,这个老二呐,从小就皮,又聪明又调皮,我不打不骂他,总跟他细说,他一有事就翻过山头跑到我家来了,说是想我这个大舅。长大了,他还是最孝顺的一个呢。傻孩子哦,我如此的一生,不是为了让你们坐在这里评论的呀。

小玉儿在一旁一循一循地倒茶。孙儿们坐在不远处聊天。今年过年都没能看见的几个外孙也都回来了,他们俩在外地打工,我几年都没看见了,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小伙子们火气旺,感觉不到什么,还是互相叽叽喳喳说着话。我老伴最疼外孙,怕他们两个饿着了,把过年没吃完的糖果拿给了他们。

那悲戚的气氛终于平息了一些。

“唉,这么多人,要是爹在,多好啊!”小玉儿一边折着一顶孝帽,一边说。

“是啊,爹最爱热闹的,要是看见了这么多人,还不高兴坏了。”大女儿端着脸盆去给客人打洗脸水,从堂屋里过,听到了小玉儿的话,插嘴道。她随着女儿的辈分喊我“爹”。

“要是家爹看见这么多人,一定要过来凑热闹。他最爱跟人讲故事的。”外孙儿也附和。

“唉,为什么家爹就走了呢?家爹那好的一个人。”外孙女儿也不无惋惜地说。

“爹最爱吃糖了。”长孙亮亮手里拿着一颗水果糖掰过来掰过去。

“是呀,爹最爱吃糖了。我想给爹送一颗糖去,他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在吃糖,他肯定也想吃了……但我又有点儿怕……”小玉儿说。

亮亮听到这里,站起来,说:“怕什么呢?爹不会吓我们的,他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说着,他领着小玉儿朝我的尸体走过去。

这时候地铺已经拆了,棺材架在板凳上,靠墙的里边放着棺材,外边放着棺材盖,我就被放在盖子上。傍晚时分,一干人张罗着领着长孙亮亮去村后的水塘里买了水,给我洗了身,穿好了寿衣。我穿着妹妹早已给我准备好的寿衣,一套黑缎子绣花的对襟唐装棉袄,头上戴的是镶着假宝石的瓜皮小帽,脚上穿着白棉布袜子,蹬的是一双长筒朝靴。外面再罩一件绣花描金的薄毯子,倒像个有钱的地主。

亮亮走到旁边,扒开包裹着我的毯子。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左右手套在袖子里,手上各缠着一块手帕,手心里放一个钱袋,各装着几文铜钱。小玉儿在亮亮地陪伴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手帕。我的手无力地半握着。她捏着一颗玉米糖,轻轻地塞到我的手心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偏头看了看,发现糖没有放好,又小心地伸出食指顶了顶,直到把玉米糖放到手心正中,她才作罢。

糖放好后,亮亮把钱袋放到我手心里,用双手捂着我的手,把它慢慢合上。又重新把手帕包好,把衣袖整理好,准备拉着小玉儿回到座位上。

同类推荐
  • 一根水做的绳子

    一根水做的绳子

    这是一部化腐朽为神奇的爱情小说,就像作者在后记里说的炒鹅卵石下酒一样。水做的绳子是什么样的绳子?这只有通过人物的爱情和命运才可以得到解释。阿香十六岁的时候就把身子给了老师李貌,但他们的爱却是疼痛的……作家鬼子是一位叙述故事的奇才,他的故事总是与众不同,他的文笔充满了悲悯,他的细节直人人心,他知道读者的心在哪里,也知道人物的心在哪里,让你缠绵,让你惊醒,让你震撼,让你沉思,尤其关于小人物的爱情……
  • 死亡约定(幽冥怪谈Ⅱ)

    死亡约定(幽冥怪谈Ⅱ)

    王实从没听见过儿子发出如此惊恐、大声的尖叫。那一瞬间,尖叫的不止儿子一个,还有另外三个小孩,他们似乎都面对的是一个方向,那是一个走廊的尽头,没有人,只有一扇开着的窗子,窗玻璃延伸到黑暗里,在夜晚的凉风中摇晃颤抖。
  • 你若安好,便是春天

    你若安好,便是春天

    叶以薰一心沉醉于对写作的追寻和探索中,她拒绝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阳光男孩韩野,暗恋与她青梅竹马的桑戈天,但是桑戈天却与她的好友清月情投意合,在母亲的威逼下,叶以薰不断地相亲,却均以失败告终,期间她遇到了自己的写作导师喻昂,二人宫谱了一曲恋歌。
  • 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一种桑科植物,别名箭毒木,也叫火药树。这种结有紫红色果实的常绿乔木乳汁中含有剧毒,由伤口进入肌体时可瞬间导致死亡。以前我认为这种有形的毒药是最毒的,过了很多年后才明白,情这东西能见血封喉,谁还能比它毒呢?
  • 烦躁不安

    烦躁不安

    《烦躁不安》:揭示底层打工族的灵肉沧桑,书写当代都市人的精神困惑。
热门推荐
  • 一曲劫波

    一曲劫波

    清末,鸦片泛滥,祸国殃民。道光帝为此寝食难安,急昭御医唐济悬秘密研制戒毒药物,以化解国难,救民于倒悬。唐济悬联合湖北广济县名医陈际泰研究并大规模调制戒毒药,解救大批百姓,一时名满天下。但是好景不长,1850年道光帝和杨际泰先后去世,国内局势动荡,被戒毒药研制触怒的利益集团疯狂迫害唐济悬,他被迫隐姓埋名,从此湮没江湖。此后一百五十年间,中华大地风云变幻,但是一个隐秘的家族始终在不懈努力地研制戒毒消瘾药物,与层出不穷的新生毒品作抗争。直到药学奇才曹宸破解了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无药可愈的毒品“极乐天”,这个隐秘的传奇家族和他肩负的使命才逐渐浮出水面……封面释义:左下角——彼岸花,引魂之花,踏花入幽冥黄泉;右上角——破晓,寓意曙光即现白昼将至。
  • 韩娱之明星系统

    韩娱之明星系统

    重生在90年的韩国,但...这变身是几个意思?系统:使少女时代在全国都具有人气熙若:恩,这个任务很有挑战性嘛!系统:在五年内拥有一亿粉丝熙若:你这个任务有点难啊!系统:在十年内成为50个女明星的爱慕对象。熙若:系统,你没搞错吧?女明星的爱慕对象?(PS:本书不会有50个女主的,那太变态了!)
  • 胖是原罪

    胖是原罪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要是长的丑,还可以怪天生。可胖~只能怪自己,怨不得旁人。可以长得不精致,但一定要活得精致。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认真地活着,才不负这宝贵生命。
  • 钟云记之神决

    钟云记之神决

    倒霉透顶的孩子,前世的谜团,不知名的神秘老人,奇怪的眼睛,在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和爆笑事端?走进去。一探究竟。
  • 曲医生的房客

    曲医生的房客

    独立优秀的医生姐姐出租房子,富二代弟弟租了她的房子,开始了同居生活的种种趣事。儿科医生曲颂潇去中介放盘招租。她一个人独居,父母在她读大学时以她名义在CBD买了一套95平方的三房,改成大两房,给她交了首付,大学时候父母帮她供楼,毕业有收入了就让她自己供,这也是曲颂潇父亲的意思。家里倒是有能力帮她一次性还清贷款,但父亲觉得做人要有责任感,成年人就要为自己承担,要感受到压力才有动力,所以每月七千元的贷款从毕业第三年就是今年开始就交给她自己还。当时作为毕业礼物,父母还送了她一辆十来万的高尔夫,车子倒是没有贷款,不过供楼连养车,曲颂潇觉得有很大压力了,平时医院工作忙,加班多,在家的时间不多,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确实浪费了,曲颂潇决定将另一个房间分租出去,找个室友有个伴,分担一下费用和家务,缓解房贷压力,当然,主因是后者。
  • 武大郎修真记

    武大郎修真记

    幻想一夜暴富的丁武借高利贷炒股打新,结果买到了退市欣泰,被杀害转世后居然发现自己竟然穿越成了……
  • 斗罗同人之一副骑传说

    斗罗同人之一副骑传说

    这个作者懒得掉渣,一点简介也没有写。真的没有。
  • 皇后修成记

    皇后修成记

    相府千金名鸾的奋斗之路,斗智斗勇,坚韧不拔,逐渐扫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母仪天下,成为后宫之主。之后筹谋权衡,历经三朝,经历了无数宫廷政变的洗礼,最终权倾天下。明鸾推行政治改革,富国强兵,攘除外夷,垂帘听政,扶助明主,最终无疾而终,青史留名。
  • 青丘小姚恋阡陌

    青丘小姚恋阡陌

    缘分就是如此巧妙,他让我遇见了神界的天之骄子——逍遥神阡陌,既然让我遇见了,我能放手?简直可笑。“小东西,和我一起走吧。”“小姚,不错,挺好听的。”“我叫阡陌,”好像怕我不知道似得,他用手指在我的毛上写了一遍。“阡陌?真好听。”“你,该死,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伤害小姚,既然你伤害了,那就去死吧。”清冷却如死神般的声音,一眨眼,魂飞魄散。果然,我的阡陌就是厉害。
  • 染指流年情未逝

    染指流年情未逝

    有人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或许,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无数次的相遇,无数次的相逢,却又是无数次的错过.我相信这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爱,在见到的第一次,就注定要羁绊一生,就注定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在心里,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