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灵魂是精神的居所,因而吸烟不能说和精神没有关系。但吸烟更多的是与感性相关,与理性的精神关系不大。对此,惠特曼的诗句似可类比--“逻辑和说教决不会使人相信,/夜晚的潮湿更深地浸入我的灵魂。”我想潮湿如此,烟的热辣亦如此。
吸烟的快乐,大抵是一种感官所感受到的快感与享乐,和哲学的认知与艺术的审美不是一回事。譬如辛苦劳作,或长途跋涉之后,腰酸腿乏,稍事休息,点一枝烟吸上几口,那种惬意,主要是身体带来的惬意;另如酒足饭饱之后,棋枰落子之时,抑或孤灯照夜,独语听琴,焚烟也是闲散之境,虽有孤寂感,也是易感的情绪氛围。
至于亲朋相聚,胡聊神侃,点枝烟边吸边谈,为的也是消闲解闷;即使所谓为人生艺术,言化石、古董之雅,烟雾腾腾中似乎也充满了尖利狂放的思想;或在书房写作,一手执笔,一手擎烟,吸烟便是很精神化的事了;可在我看来,那烟也是一种点缀,如同魏晋清谈时手中的拂帚,为的是驱赶蝇虫,只利于清谈;烟枝在手虽怡然自得,烟既不开口也无法参与写作。烟本身不会产生什么思想,凝聚、体现什么精神,烟只是一种道具。说烟斗从哲学家的口中引出智慧,也封闭愚拙者的口,使他缄然;其关键还在于吸烟者是哲学家还是愚拙者。叔本华称生命就是一团欲望,说欲望不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或许,烟可视之为这摇摆之中的舟桨,和人的欲望有关。
将吸烟道德化,认为吸烟者的道德较高于不吸烟者,也是文人的一种调侃,当不得真的;不然,要提高一个民族的道德素质,扼制犯罪,只需男人多吸烟斗,女人不离“摩尔”便可奏效,这显然是在开玩笑。说口含烟斗者“大都较为和蔼、较为恳切、较为坦白”,可世上有慈眉善目的吸烟者,也有烟雾后邪恶、放浪的面孔,人的善恶和吸烟关系不大;也有“口含烟斗的人都是快乐的”,“吸管烟的人从不同自己的太太吵嘴”之说,那恐怕是人在闲逸时才想到吸烟,自然心平气和;至于吸烟者不吵嘴,恐怕只能说人吵架时不吸烟,因为嘴已被占用;何况处于不同情绪时,人都吸烟,烟在吞吐之间,既吸纳快乐,也有倾吐忧郁的宣泄。
吸烟就是吸烟,甚至将人的一切都视为性事延伸的弗洛伊德也说过:有时候一枝香烟就是一枝香烟,而不能看成是生殖器。吸烟有了瘾,嗜烟成癖,起作用的也是烟内的毒素,说穿了,吸烟就是吸点儿毒,虽然香烟和其他毒品不尽相同。吸烟一旦上了瘾,是不大容易戒的,或许吸烟也是人性中的弱点之一吧。吸烟而不能自拔,堕入欲望之中的人其性格较为较弱,心硬不下来、狠不下来,虽做不了多少好事,恐也干不了太大的坏事。有人开玩笑说,我这个人连烟都能戒,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正如袁宏道所言:“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而巴尔扎克说得更为直接:“一个毫无癖好的人简直是魔鬼!”
可人为什么会染上吸烟的嗜好?是享乐意识?还是内忧外患所致?看那些烟民,吸烟成瘾的人无论男女,大都满面沧桑,似乎烟的后面都藏着难言之隐,无助的孤苦,于是便和烟嘴对嘴地倾吐个没完。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学会吸烟的,我抽第一枝烟时纯粹是好奇,继而礼尚往来,相互递烟而渐入此道。我猜想,吸烟源于潜意识中的玩火欲望、破坏欲望。幼小的孩子会用手去捉太阳的光斑;家长越不让孩子玩火柴,孩子越要偷偷地用火烧点儿什么,甚至一根一根地划火柴,以此取乐。而早已是成人的我,常常无意识地玩弄打火机,不断地打燃、熄灭,我也想不清自己为了什么。人将烟叶收拢,破碎,并在一枝枝烟中弥合,再用火一段段地把它烧毁,将烟气吸入肺腑,既有身体的快感,或许也有无伤大雅的,对规范小小破坏的满足。
如果说烟草与精神有关,其最早该与虚拟的神话有关。烟草这种产于美洲可燃烧的芳香植物,史前社会的美洲人便将其作为祭祀太阳神的祭品。早年的印第安人曾把吸烟当成一种信仰,而非嗜好,认为吸烟表示和平。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更重视烟草的实用功能,据说维也纳的市民曾把烟草泡在酒里,加入柠檬汁,喝后预防病疫;特别是抽烟、吸闻鼻烟,用以预防污秽的充满病毒的空气的污染。明代烟草传入中国后,传说能治塞疾,一斤烟叶竟能换一匹马。
可随后便是风行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戒烟浪潮,英国曾将烟草税收增加到4000%,并将烟商处以烧死、向烟商口中灌注熔铅的极刑;俄国沙皇也曾颁布割鼻子或处死的禁烟令。
我相信吸烟有害健康,也不反对戒烟,但我不相信那种非白即黑、非此即彼的宣传。烟草对身体所起的作用,其因素大概也是复杂的,虽然吸烟者的肺癌发病率较高,但形形色色的与吸烟无关的癌变恐怕不比肺癌为少,我想身体病变的因素也极为复杂。传媒中也偶有吸烟有益的消息,如烟中的尼古丁能防止脑软化等等,也不妨姑妄听之。不过,烟可治病,倒也并非传言,在缺医少药的农村,生了针眼,在眼皮间夹一小块烟梗,那麦粒肿便会很快消失,看来,烟也有去火消毒之用。据我所知,吸烟者大都不生牙病,一位吸过烟的老者80余岁,仍旧牙坚齿皓,没有一颗动摇;而本人看近半百、牙齿仍坚硬如昨,从这一点看,吸烟者并非“无(齿)之徒”。我想,那大抵是以毒攻毒的缘故吧,将口腔的病菌杀死,防止“病从口入”,也未尝不利于身体健康。
近闻美国人舒·恩经研究发现,烟草是一种高蛋白食物源,认为烟叶是比鸡蛋、乳酪和牛奶还要好的蛋白源,经过加工提炼,除去尼古丁等毒素,制成纯蛋白,有可能成为一种宝贵的粮食作物。看来,人们对烟草的认识,尤其是烟草与人类关系的认识,还有待于探寻,还没有终结。
言及此,我也只能感叹自己的无耻,说点歪理,为烟辩护,其实也是深陷其中,无力自拔的无可奈何之词;我至今不敢学围棋、沾麻将,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和吸烟一样,一旦上了瘾,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想摆脱就不那么容易了。
从“醉猿”说起
天然的酒,早在人类诞生之前便存在了。
当猿人在树枝间腾跃、栖息,并从树上采摘充饥的野果,在石坑中将果子堆集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熟透的果子发酵、糜烂了。这不能再食用的果子化成了汁液,透出一种香甜且带着清香的气息,于是,这气味引逗着食欲,猿人便醉倒在这天然的蜜酒里。随之,或许是地震,抑或是火山爆发,将这些醉猿掩埋,5万年后,考古学家便发现了醉成各种姿态的醉猿的化石。
醉猿的化石,发现于江苏淮阴洪泽湖畔下草湾。诗人邹荻帆曾就此写下《醉猿》一诗。
最早的酒为果酒,而以粮食酿酒,大抵是远古从事农耕的氏族部落所发明,精确的年度和发明者恐怕已无法考据。最早的原始的粮食酒,为酒白。《说文》称:“酒白谓之馊。馊者,坏饭也。”
看来,酒的来源并不美妙,无非是果子腐烂,剩饭变质而不能食用,却成了酒。对此,我想起了阿赫玛托娃对诗的论断,她说,诗是从垃圾中产生的,而散文的来源也并不比诗好。我想,这种说法绝不是说诗和散文就是垃圾,艺术应当是陈腐、僵死中脱颖而出的精华,有如酒并不是腐败的果子和变质的剩饭一样。
事物,总是从偶然的发现而导致必然。从一种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实际上是一种质的变化。对于果子,只有“腐化”,才能“变质”,对于粟米,只有变“馊”,才产生酒白。陶瓷中“开片”的产生,开始只是烧制中火候掌握不好,致使瓷釉在火中龟裂,可出炉后人们发现这种遍体裂纹的瓷器别有韵味,随之掌握了这种瓷器特有的烧制规律,而有了“开片”。世界上带有开创性的事物,都是从“错误”中产生的,然而,这是陈规旧律中的“错误”,是诞生的一种生成性的新质,这“错误”便是一种相对的真理。
酒是浓烈,醇香的,可再好的酒,你在发酵池边走一遭,那种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绝不是美妙的,发酵的糟糠之味,刚刚嗅过的人面对再好的酒也不想品饮。然而酒毕竟是菽稻之魂、果之魂、乳之魂,是精华,况且饮酒的人大可不必先去发酵池嗅过气味之后再饮。
记得10年前在遵义曾参观过董酒厂,并题赠诗一首。诗友发模告之那题诗尚挂在酒厂补壁,并寄来墨迹的照片一张。时过境迁,墨迹的照片不知放在哪里,我只记得诗的后两句:“莫道董酒无颜色,酿至清醇品自高。”便以此为此文作结吧。
水中的火
中国有句俗语叫“水火不相容”,因而发生火灾要用水扑灭。另有一句话叫“火大没湿柴”,也有句话叫“杯水车薪”,是说量和质的关系吧,但也说明了两者不相容的特征。可酒的出现,这水中的火,火中的水,却是水火相融为一的奇迹,在这里,水就是火,火就是水。
酒字从水。记得一位书法家曾送我一个“酒”字,三点水写成了三条波动弯曲的横线,而“酉”字则画成一尊陶罐的模样,如果浅显的理解,那“酒”,则是陶罐中倾出的水。然而这水,纳入口中,烫舌尖、割喉咙,一杯酒入肚,食道中如插入一根红的铁条,让人感到那种热辣,让肌肤颤栗。
在谈诗时,我常引用艾青“水的外形,却有火有的性格”这有关酒的诗行,来说明内容和形式的不可分。酒的内容和形式,绝非瓶子和酒这两种不同物质外在的组合。酒瓶非酒,因为瓶子既可以装酒,也可以装一切可以容纳的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