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酒的燃烧是在幼年的时候。已记不清为了什么事情了，只记得母亲把酒液倾入瓷碟里，划了一根火柴扔进去，瓷碟内便噗地一声燃起一股淡蓝色的火苗。我只感到那火很轻，在水中悄悄地蔓延、跳荡，那疏松的火似乎隐藏着一种诡异和神秘，而在这火光映照下的脸发出青色，或是一种失去血色的苍白，让我觉得母亲和弟妹及周围的一切顿时陌生起来。可火仍在瓷碟中跳荡着，旋舞，升腾，像自己和自己玩耍的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然而酒液燃尽，只剩下一个空的瓷碟的时候，我的脑袋顿时也空了起来。这是没有灰烬的火，消失之后便没有踪迹的火，这火曾引起我的痴想，在什么也没有的水里，藏着些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呢？
对酒的痛切感受是在这透明的液体进入喉咙之后。当我怀着好奇也怀着恐惧的心理，第一次偷偷地把喇叭口酒壶中的酒倒在口里，却禁不住一口又喷了出来，可口腔里仍旧是辣辣的，热热的。于是这液体变成了刚出锅的热豆腐、辣椒和小铁钉的混合物，也让我想到在炉盖上烧豆子，用手去抓时那种烧灼的疼痛感。儿时的记忆是不容易忘却的，也许缘于此，直到当兵之前，我一直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酒。
酒为“火水”，或可称之为液体的火，流淌的火。精神病学家也指出在酒精造成的狂乱中，会有火的幻觉频繁出现。而终日被含有酒精的饮料浸泡的人，甚至会发生人体的自燃。据伦敦1763年《年鉴》记载，一位50多岁的妇女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有一天，人们发现她已在壁炉和床之间的地上化成灰烬。而另一患关节炎的妇女，长期使用含樟脑的酒精擦关节，致使人体最容易释放硫的部分由于摩擦而造成强烈震动，并同含樟脑酒精的最灵活的粒子混合在一起，发生自燃，将她烧焦。
这让我想起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其中卖牡蛎的美人西博太太说：“这个女人没有办法救活她男人，他什么都喝，是被内热烧死的。”
不能承受之轻
“醉”这个汉字，“酉”本义为酒，“卒”是终结，即酒喝到不能再喝的时候谓之醉。然而醉也有微醉、半醉、大醉、烂醉之说，善饮酒者多认为微醉为佳，至多半醉才不致贪杯误事，自然，有时也需要大醉一场或烂醉如泥。这和心情有关。
我饮酒无瘾，没有自斟自饮独得其乐那种情境，每次总是和朋友相聚时才举杯，微醉即止。微醉的感觉只在脑，自然不是指劣酒“上头”，让人头疼欲裂了，只是觉得头颅轻了一些，似乎酒液已融化了许多杂念，什么忧愁、烦恼及种种不如意的事，都随着毛孔的张弛化作气体飘了出去，是一种接近“空”的状态。可这时的脑子异常灵敏，气息平和，伴随着宁静和安谧，只有酒的重醇，味觉、嗅觉、视觉、听觉、肌肤觉统统开放，是接近纯粹的状态。
半醉的感觉则延伸到腰部。头颅似乎又减轻了重量，那是一种浮在水面的状态，然头脑依然是清醒的、单纯的当然也可能是复杂的。伸手去拿酒瓶，似乎胳膊比平时长了一些，酒杯倒满收不住时酒液也会溢出杯沿。抑或眼睛会爆出火星，声音离你较远，人则呈现有托浮及随意的姿态。于是，有人“借酒消愁”，办了些只有这种情境才能办的事情；或者“借酒撒疯”，喜怒笑骂，将胸中积郁统统宣泄出来。这酒能壮胆，能解束缚，是一种更人生化的存在，或许只有半醉半醒、半人半鬼才更适于在这肮脏的世界生存吧。
大醉的感觉遍及全身，已延伸到腿和脚了。那头颅就像一朵云一样飘了起来，似有似无，让人感到胳膊越往前伸，越往后缩，手指轻松得承担不了任何重量，而对面的人藏在自己的另一半里，酒杯藏在酒杯的另一半里，整个一个我中有我，杯中有杯，酒中有酒。这世界再没有“形只影单”这个词。而话语变成了纯粹的声音，隐隐约约地抚摸着耳膜，离你很远很远，让人不知所云。这时的酒也变成了水，失去了味道。这时候的人是最纯真的人，所谓“酒后吐真言”，正是此时所说的连自己也记不得的话。记得1984年秋，在吐鲁番红柳河园艺场，当我喝完两大瓶原汁葡萄酒后，面对不足半尺宽的小水沟，我抬腿迈了几次也跨不过去；而1973年我第一次醉酒时路过一菜园的篱笆，把头费力地伸进篱笆孔内，呼喊着“我就不信我钻不过去”，致使这句自己并不记得的话，成了朋友的笑柄。现在想来，那是潜意识中早想挣脱内心的绳索和束缚的流露吧，那时的我恰恰是最真实的自己。
烂醉倒是没有感觉的状态了，把人的躯体都给了酒，和我已经没有关系。那是一种死亡的预演。有一次和两位朋友喝了6瓶“加饭酒”，据说我喝得一塌糊涂、吐得狼狈不堪，第二天睁开眼睛一看，竟躺在一间旅馆的客房，我不禁惊诧：我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心饮
说酒是一株带刺的玫瑰，是不善饮者畏酒情结的感受，这是一种又怕又爱的情感。玫瑰之红艳，已成为肌体感到的热辣；而芒刺的尖锐，似刺穿了口腔和喉咙，这是我常常拒绝饮酒的原委。于是，在杯盏之间，能逃脱便逃之夭夭，实在无法推拒时，索性一口一杯，几杯酒倾入腹中，便匆匆离去。这实在是只图来个痛快，为的是少受那一点一点的凌迟之苦。
可说来也怪，对于酒，喉咙间无形的闸门也有自动开启的时候。那还是20世纪70年代初我当兵之时，夜晚无事，和一位文友谈诗论文，说到酣畅处，觉得眼前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便随手在床底下摸出一瓶西凤来，用牙嗑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又将瓶子递给对方。于是乎边谈边饮，酒瓶子在两只手中轮换，不知不觉间已经瓶底朝天了。按说西凤酒味虽醇正，但少的是曲酒的绵软，平时喝一口都感到呛口，为何喝了一瓶似还浑然不觉？想来，那是饮者之意不在酒，品饮的是一种精神，酒退居其次，成为佐饮之物了。
这种状态，在我的饮酒史上有过数次。
1985年舟行小三峡，一程峰回水转、飞瀑流烟，看悬棺、过吊桥、拣奇右、听猿啼，在狭窄的水流中穿过葱茏墨绿的山体，心胸竟开阔了许多。同行的长安兄打开一瓶“诗仙太白酒”，我和他亦一人一口轮番灌了起来。在心旷神怡之中，以山水的清丽奇妙下酒，那酒已别有滋味在心头。
看来，我对酒的需求，已是心灵的需要，而非肉体的麻醉。品的是神魄，喝的是情绪，这种饮酒方式，或可称之为“心饮”。
就酒的温度而言，有热饮和冷饮两种。将酒温热，纳入口中，似乎能增热减辣，喝起来较为舒服。但就情绪而言，同是凉酒，也有热饮冷饮之分。
热饮有如火对于柴薪和油脂，那是火与火的融合，热的情绪温热了酒液，酒中的热力又渗透于情绪之中，这是火与火的熟识，相互的包容与化合，体现了火的质量，火的光芒与热力。冷饮则为困于孤独、伤别离、祭死者、解忧愁等“人比黄花瘦”的冷态饮，冷饮有如经历刀锋之利，那是心的凌迟，带来的是淹没，遗忘和死亡的意绪。人大抵不愿饮这酒，怕的是短暂的遗忘后终不能忘，从苦痛中醒来会更为痛楚。正如诗人余光中所言，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比酒醒后的空酒瓶更空虚的心情了。
中国酒名
节日，九江的朋友送我两瓶佳酿，一瓶“百年喜庆”，包装一团喜气，像披着红头盖的新嫁娘，红装素裹，纸醉金迷；另一瓶“百年孤独”却呈姜黄的老辣之色，一方淡褐的皮革上印着黑字商标，如同智者，一身曲高和寡的孤傲之气。酒放在案头，未曾入口，仅名字就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说起中国白酒，可谓名目繁多，千姿百态，但多以酿造的地点、水源、造酒的原料和工艺、酿酒的人，抑或酒味的浓淡、色之清浊来命名。人们不难发现，“茅台”、“泸州特曲”主要是指酒的产地；“五粮液”、“高粱酒”是指造酒的原料；“汾酒”、“习水大曲”都和酿酒的水源有关；“杜康”则是造酒的人；自然也有以善饮者命名的酒，如“诗仙太白酒”、“酒鬼”、“小糊涂仙”之类；而《诗经》中所记载的“浆”、“黄流”，宋代《酒谱》上所称“三酒”之一“四清酒”，以及春秋时期的奶酒“乳”，战国时期的“椒江”、“桂浆”等，多为米酒，则是以味的浓淡、色之清浊得名。
从诸多的名目来看，固然好酒需得天地之灵气（据称川酒名声最着者产地都在四川盆地的盆沿上），酿造、提纯的是粮食、果品和乳的精华，但酒的名目却都是指向酒本身的，即酒的酿造方式、造酒的人或饮酒者，关注的也是酒的味觉、视觉。这是一种唯物的命名，指的是造酒的事物、饮酒的事情、酒之自身的状态。
人，需要热闹，也需要清静。如果总是热闹，香花酒气，款舞欢歌，人会变得轻浮。而天天如同节日便没有了节日；可人总是独处也不正常，一个永远无人造访的居室无异于坟墓。人的生存便如同这酒名一样，逢喜庆之日便尽情欢乐，该舔伤口的时候便独守一隅；既能喜爱世俗的欢乐，又能保有心灵的高贵。说起来，这“喜庆”和“孤独”，该是人生的两个极至。
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人称之为人生四大喜事，喜事喝喜庆之酒该是名副其实。据称，“百年喜庆”系古酒之名，出自九江县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祠堂已封藏百年的酒坛之上，坛身的图案已不甚清晰，可“百年喜庆”四字仍依稀可辨。而“百年孤独”大抵是厂家自创的酒名了，系在木桶之中长期“孤独”贮藏之珍品，由于时间的积累和演化，更为浓香，可谓“酿至清醇品自高”。而“孤独”，就其本意是社会学范畴的概念，多理解为负面的状态；但其引申之义还可让人想到称孤道寡的君王，那独一无二的身份和地位；而精神上的孤独该是最高的孤独，“高处不胜寒”者是孤独的，死去知音而摔琴者是孤独的，常人无法理解的哲人是孤独的。于是有人说“直者痛苦，智者孤独”，“孤独是情绪的低谷，也是情绪的巅峰”，“孤独是因为周围的人太少，也是因为周围的人太多”，“有人说难得糊涂，我说难得孤独”，“孤独是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孤独”不再是负面的概念。而孤独者饮“孤独”酒，那酒便不仅入口、穿肠，该能入脑、入心。
写到此，我想起了被历代诗人所推崇的陶渊明，他的诗已达醇和炼的化境，朴素透明，那种简练高妙，思想和情感都经过蒸馏和洗炼。其诗，已酿成了精神之酒。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人其实常常是无酒喝的。重阳佳节无酒，只能摘菊盈把，静坐伤神。我想，后人在他的祠堂埋了陈酒两坛，名曰“百年喜庆”，大抵是表达对佳节无酒的诗人的怀念和钦敬。正如王昌龄的诗所言：“漫说陶潜篱下醉，何曾得见此风流”，这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孤傲的诗人，若地下有知，面对九江之酒，该感欣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