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一点儿傻气都没有的人，心里必定存有一大堆比傻气坏得多的东西”，这话恐怕有一定道理。兰姆语云“凡属笨鸟、呆鱼，如山鹬、雎鸡、鳘鱼头之类，其肉必细嫩”。此语据推测为兰姆的假想，并无依据，但我想，动物正由于笨拙慵懒，不够机敏，没有过于发达的肌腱，肉质细嫩而不粗糙也是必然的，比如野猪和家猪之别。而熊掌之所以成为美味或许便在于熊的呆笨吧。就人来说，憨直诚实者，心无旁骛，精力易于集中，肯下苦功，笨鸟先飞，倒常常事业有成；可心思机敏者，善投机取巧，似乎什么都懂一点儿但样样通样样松，往往一事无成。而大智若愚的人，由于关注内心而眼睛缺乏神采，显得呆滞、愚笨，缺乏常人应有的生存能力，甚至在生活中闹出许多笑话的事也屡见不鲜。这是审视自己灵魂的目光向内的注视。那些目光向外的注视者，若非漂亮的女人让其眼睛发亮，也必是贪婪的占有欲在起作用。过于精明者心思过度，将所有的东西都藏在心里，心灵会不堪重负，不得心脏病，也会因为苦其心志而面色苍白、四肢无力，乃至于弱不经风。而那些看起来发傻的人，因无心于得失利弊，反倒活得自在、健康，心宽体胖，人也显得年轻。如此看来，倒是那种看起来发傻的人不傻，那种精明人倒是真的傻了。
说起来，谁也不会希望自己真的发傻，人聪明总不是坏事。不过，人要聪明但不要流于小聪明和狡猾，人需诚实忠厚而不要愚腐呆傻，那种既聪明而又诚实忠厚者，该是可以信赖的人了。
时间
记不清是哪位名人的话了，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你愿意挤，它总还是有的。其实，时间也会让海绵里的水蒸发净尽，面对一团干燥的海绵，再挤，也不会有一滴水了。
时间这个词，时从日，本义为季节。时和“寺”有关，或可认为是庙堂之侧升腾而起的光焰吧；间则是门里的太阳，或许也和寺庙之中的日神崇拜有关。而代表太阳的金乌和代表月亮的蟾蜍，都是远古图腾崇拜的标志，黑白、昼夜，明暗、阴阳互为其根，轮子一样周而复始地转动前行。
可太阳之卵，何时孵出了那只金乌，月亮何时孕育了蛙鸣？人们却不得而知。时间似乎无边无沿，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是绝对，是无限。可时间又是短暂而有限的，以秒、分、时、天、周、旬、月、季、年、世纪来计算，用以区分此时与彼时，过去与未来。时间这个词，毕竟是人的概念，时字从日无法更改，如果太阳和地球有毁灭的一天，时间便到了尽头了。
对于人来说，时间可感可知，无处不在。草的泛青、冰河解冻、花的绽放、暑热蒸腾、雪的飘洒，都是时间的催促化育。时间让孩子的衣服变小，胳膊伸入袖管，不捉襟便能见肘；让老人的衣服变肥变大，再拢不住那一身瘦骨；让中年人的衣服变瘦，再也遮不住肥硕的肉体……
时间在人的眼角留下金乌曾驻足的爪迹，在额头留下车轮滚过的辙印，在头颅之上留下灰烬般的白发。死亡和新生，勃勃的生机和衰竭枯萎，会在相同的时间里发生。至于白昼苦短，夜长梦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对的变错，错的变对，好的变坏，坏的变好，假作真来真亦假，粪土当年万户侯之类，都是时间里呈现的不同的差异。
纵然，时间把每一分钟分成60个等份，送给每一个人，可人们对时间的衡量，却有天渊之别，如同只用一把尺，能量出布的长短，却量不出火的热力和金属的重量。农人关注的是时令、节气，具体地说明时间，也用麦熟一晌、日上三竿、一袋烟的工夫来描绘。而企业家的时间并无四季之分，计算的是效率、利润，所谓时间就是金钱。对于战场上的士兵，时间是胜利、失败，死亡或生还。时间，对于商人是钱生钱；对于学生是新的课本，对于艺术家是一种再造的时间与空间……
或许，没有比一个孩子用一泡尿浇灭了燃烧的导火索，无意中挽救了一个城市更让人惊叹的事了。在深圳世界之窗，看那还在滋尿的孩子的雕塑，让我想到千钧一发这个词，生存还是毁灭，埋藏的无数吨炸药和千百万人的生死，仅仅取决于一泡尿的短暂的瞬间。人类用和平抑或战争去抑制战争，用理性去制约疯狂，用协议和谈判去制止、销毁核弹的爆炸，用开关控制火，用堤坝拦截水，用草木收敛风沙，让相同的瞬间在立交桥上交结而不撞击然后各自西东……这些，都是用生命去追索生命，用时间去赢得时间。
让一道菜色香味俱全，在于火候的把握；让茶沁人心脾，保持良好的品质，在于清明前的采制；粮食的播种收获，钢的冶炼，瓷器的烧造，以及病的医治等等，都在于恰到好处地把握和适度的分寸感。知识的积累，对人的认识，伤口的愈合，悲痛的减缓，仇视的淡漠和忘却，也只在于时间。
当一个人蓦然回首，发现几十年倏忽而过，往事虽历历在目，时间在追忆中几十年也只是短暂的瞬间。时间在每个人的感觉中，相同的每分钟60秒，仍有轻、重、长、短、快、慢之分。人等人是时间的拉长，缓慢，表针带着沉重，几近于停滞，源于一种焦灼和期待。苦痛、伤病、肉体和心的煎熬，抑或憋着一泡尿到处找不到厕所，病人垂危找不到救护车这等十万火急之事，时间都显得滞重，既慢又长。而面对一个讨厌、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又不得不见，或许你只能让时间漫不经心，轻起来，默默地逃回到时间的前面去。就情绪而言，欢喜、快乐的时间是既短又快的，那是一种轻松和愉悦。分离、依依不舍，让我想起一首明清民歌中怨女对时间的怨恨，那“怕只怕明日离别”，“恨不得双手托住天边月，怨老天，为何闰月不闰夜”的良夜苦短，大胆、痴迷，动人心魄。说起来，时间之短、之快，皆在于痴，这种知觉的病态，是一种自我迷失，或陷于情感的网罗，或沉醉于艺术，或执着于废寝忘食的劳作。时间长短、轻重、快慢，是物理时间，更是心理时间。在同等的时间里，自然有步行和骑驴乘马的区别，木牛流马和飞机、火箭的区别，这种区别在于加速度。可对于人，更重要的是情感和精神的加速度，或许，短短的几天的价值可以大于一生，短暂的惊心动魄能让人的一生没有白活，所谓“生命的用途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我们怎样利用它”，人活得好不好，全在意志，意识，而不在年龄。
人活着，就是在时间中窃取属于自己的生命。广义的时间阔大而无极，是一种看不到的无法触及的存在，只在不同的物质留下不同的擦痕。短暂的时间也是人赋予时间以意义，人，只能得到时间的馈赠，却留不住时间本身。说时间如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水可以用容器留住，在凹地蓄存；说时间如风，可风也有止息的时候，不存在连续不断的有序的节奏。时字从日，时间是光焰，高悬于空中的太阳的光焰，夜晚从月轮上反射出来的太阳的光焰，那是创造万物的大神，从空中俯视着一切生物，让我们感受恩泽，却捉不住一丝微光，永远也看不到那硕大无朋的形体。
良心
人们常常谈到良心这个词，可真正探究何者为良心时，我却实在不大懂什么是良心。
说良心是好心，似乎有些接近。爱、善良、真诚，心眼儿好，为人厚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替别人着想，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或陪人垂泪，好言相劝，对苦难常生悲悯之心，对他人常伸援助之手等等，全是好心，也可视为良心。可我也想，也有好心却办了坏事之举，这样的好心，还能称之为良心么？
或许，良心该是一种道德准则，“好心”只是情感态度的表达、体现。道德则不同了，道者，“道法自然”，为本然的存在方式。还可理解为规律、道义，已上升为哲学之境，而德者，本义为“得”，为道的获得，强化和发展。而良心者，或可理解为得道有德之心，得天道人道之心，亦可称之为有良知之心吧。
可是现实中，道德是抽象的，制约人们的，更多的是伦理规范。儒家的仁、礼、义，其亲情原则、等级观念，似乎是道德，也是伦理，都缺道而少德；而道家的“绝圣弃智”、“绝巧弃利”。在有的人看来，是几近于无聊、无赖，逃离生活又毫无真实感的自我欺骗。
也许，良心该是不受外力支配的人性之心本真之心，以人为本的道德良知之心，是一种洞悉真理的向善拒恶之心。伦理规范是善变的，甚至有时并不符合道德，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做事，为人处事，当有所为且有所不为。
良心是一种美德，但“美德的真正源泉是智慧……德行如果不是从智慧流出，而是单凭修养造就，便至少是盲目的，很可能是功利的和伪善的”。我赞同这样的话。
笑的真与假
黄永玉先生曾把“刷牙”称为“假笑”，这种机智的替代，令我刷牙时每每对镜自我审视一番，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口吐泡沫的生硬感，委实可笑，也为画家精微的洞察力所叹服。
说起来，对“假笑”两个字感触良深，并不仅仅源于刷牙。或许因为现实中假的东西太多，对“假”便格外敏感起来。有人说这年头除了假是真的，再没有什么是真的了，此话虽有偏颇处，但对虚假的入骨揭示却是确切的真实。由此我想到，假牙刷洗时须从牙床卸下，面对假的东西，想“假笑”一番也失去了可能。
笑，是一种愉悦的状态，原本是感知和情绪的自然流露，是假装不出来的。微笑在目光里含蕴，从嘴角溢出来，会让人感到甜美舒适，是一种轻松美好的情境。新嫁娘尽管泪花盈盈，那泪大抵也是喜悦的成分居多，掩饰不住的笑意还是会挂在眼角眉梢。至于开怀大笑，那种旁若无人的痛快淋漓，纯粹、直接，令人钦羡。
纯粹的笑出于“无心”，是不带杂质的，多为孩子的天真未凿和老人的炉火纯青。只不过，孩子的纯粹是未经污染的天然状态，而老人的纯粹则是经过蒸馏的状态。对于青年人，说其“稚嫩”、“不成熟”，这样的贬语在我看来却是一种褒奖，正说明其未失纯真这一可贵的品质。倒是那些年纪轻轻的“小老夫子”可怕且可悲。生命的活力被紧固在迟缓的四肢和一张面具似的脸上，没有银铃般的笑声，没有灵动的眼珠漾出的单纯和快乐，弱小的身躯承受着巨大的压抑，负重累累，这该称之为“成熟”呢，还是不幸？
真实的、发自心底的笑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肺和横隔膜随着笑而发动，并使肝、胃和其他器官共同发生振动。笑使心跳加快、血液循环增速、呼吸加剧、胸部扩张，生发热力，两眼也随之明亮。难怪总是面带微笑的人会满面红光，长寿的老人慈眉善目，会给人以亲近、透明的感觉。
笑，由情绪和感觉引发，情动于衷而形于外。笑容可掬者透出真与善，那是爱心的显现，是乐观的性格对生活的挚爱。不掺杂使假的笑存在于母亲的面容里，恋人脉脉含情的眼睛里，挚友无滞碍的声音里，追忆中无声的静默里……
然而，人类的孤独和恐惧，使世界过于沉寂了。当层楼叠起，大杂院常见的喜怒笑骂消失，人便被填塞在大致相同的水泥板块中间。或许，互不妨碍与居室的陈设布置，肯定了真实的自我意识，释放了一种被压抑的自由；但一墙之隔者老死不相往来，防盗门和猫眼带给人的是防范和猜忌。冷漠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牢骚满腹，口出不逊，玉面敷霜，心气不顺者嘴里装满了火药，人们已很难看到真诚的笑容。而大笑、狂笑，除了精神病院之外，只在电视剧、舞台上被演员表演出来；文明让微笑变成一种职业性的礼仪，笑脸相迎的经商者只对人口袋里的钞票笑口常开……
说人不会笑，该是句骂人的话。马可以长嘶，牛可以流泪，猴子可以抓耳挠腮，驴可以打滚儿，狗可以狂吠，但它们都不会笑，只有人会笑。由此看来，不会笑不仅是不幸，简直就是过着非人的生活了。可这世界令人开心的事情毕竟不多，真正的欢乐开怀也殊为不易。一位外国的老人在遗嘱中将全部遗产都赠给一位女士，原因只是这位女士给了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微笑。
笑的内涵是丰富的。笑可以是愉悦、轻松、柔情蜜意、畅快淋漓、狂喜、快乐、尊崇、善解人意，也可以是鄙视、嘲弄、讥讽、冷淡、假凤虚凰、敷衍、逢迎、谄媚、奸诈、痛楚、险恶……而笑的多种含义，也并非真实的笑一定是真善美，假的笑一定是假恶丑。有时，真实的也可能是丑恶的，虚假的也可能是美好的，如同一只真实的苍蝇令人厌恶，而虚假的海市蜃楼会给人带来喜悦一样。
可世上绝大部分的虚假令人不齿、遭到阻拒，也是必然，因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虚伪更让人厌恶的了。胁肩谄笑的媚态令人作呕；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尴尬而缺乏内容，逢场作戏的后面藏的是虚弱和无奈；笑里藏刀则是阴险和奸诈了；冷笑带着明显的敌意；嘲笑有时利如针刺，有时却近于轻浮；而“沿街卖笑”，放浪中含着痛楚与心酸，让人想笑也笑不出来……
我相信，真实的发自心底的笑是晴朗的天空，照耀着鲜活的生命，而忧郁、孤独和悲哀则是阴郁的。喜悦、哀伤会借气息传染给我们，借声音传染给我们，影响着人的心境。从这点着眼，欢乐和笑声，是善，是造福的行为，而忧郁和哀伤，则是一种罪恶了。
我是谁？
人是看不见自己的。镜子中的我只是影子，只是虚妄的轮廓；别人眼中我大抵是哈哈镜中变形的影子，名字是个代号，照片是一张硬纸，档案是抽象的数字和言词……或许，我只在皮肉和骨架之内存在着，吃喝拉撒睡，用嘴和鼻子呼吸，看书、吸烟、游泳、郊游，在灯下摆弄一群汉字……说起来，我只是个活着的生命，是感官、毛孔、神经和脑在感知我的存在，一旦血肉之躯僵硬，我便不复存在了。
可活着的我常常并不是自己。我是自己，但同时是儿子、父亲、兄弟、朋友、丈夫，无数亲属的亲属，也是职员、党的基层组织的成员、稿纸、信封和红蓝墨水的使用者、户口本上户主的配偶、上级的下级、下级的上级、有知无识分子、好人、知己、坏人、霸道者……是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我在世上匆匆奔走、劳作、做些琐事，耗心力，熬筋骨，夜以继日，负重累累。只有蚊虫叮咬、足趾碰伤，才意识到我的痛痒，只有牙疼的时候，才想起来我还长了牙齿。
然而，这牙齿是我的么？这血肉是我的么？如果牙齿成了齿轮，它只是机器的部件；如果用肉身饲虎，血肉只是虎口的食物。其实，人正是同大自然不断地交换物质而生存的。人吃飞禽走兽，兽偶尔吞吃了人，人既不必悲鱼悯兽，兽也不会悲天悯人。人吃土地长出的五谷、浆果，用火烹烧植物的茎叶、根块，最后，人也只能被土地、火焰所吞食。因而，人之自我，只存在于生与死两端的中间，在繁复而又单纯的生存状态中感知，自省、自立、自尊、自信、自强、自足、自卑、自恋、自傲、自戕、自嘲、自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