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之死虽已是事实,可直至幕府接受这个事实仍需要一段时间。
(难道不是某种精心策划的谋略?)
总之,齐昭是深不可测的“恶龙”,他很可能采取异想天开的招数,在和宫下嫁的道路上设下地雷……于是,为了慎重起见,幕府立刻派遣医官松本良顺前往水户,确认齐昭的生死。
这是不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的碰撞,而且在和宫问题上,幕府犯下的政治性错误已无法挽回。
“纵然远隔山河万里,朕亦可做身边之杖,任汝扶靠。”
齐昭死后的第三日,即8月18日,朝廷决定将悲伤的和宫以天皇的内亲王,即公主的身份嫁入关东。
当然,朝廷也是附有苛刻条件的。
一、若要以武威示于诸蛮(列强),意欲挽回皇威声誉,洗清国体污损,需要全国统一、上下协力,故应自三家、家门、国主及大名中间任选一人作为国事顾问,参与策划,遇大事必须上奏,听从敕裁。
二、令太阁(鹰司)及其下众人官复原职,大赦因戊午一案(安政五年大狱)而受到惩处之人。
三、风闻关东效仿承久元弘之乱,查阅让国(干涉皇位)先例,对此,理应诘问是否属实。
鉴于以上三项,另规定除武传(武家传奏)外的公卿现下不得会见老中以上的官员,在此前提下与酒井若狭守达成协议,妥善安排。
不久,岩仓和千种两位公卿便作为敕使,手持诏书前往江户。朝廷虽然同意和宫下嫁,但附加的这些条件必然会成为幕府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然而,幕府未能预料到这一点,仍旧只是虎视眈眈地关注着水户。换句略为讽刺的话来说,虽然齐昭已死,但由于天皇的心意贯彻始终、从未改变,以至于齐昭的志向再次向幕府吹响了决战的号角。
对于父亲的突然死亡,庆笃从心底里感到悲伤。他请求幕府准许自己立刻返回水户,料理丧事。
8月26日,终于得到幕府准许的藩主庆笃自江户出发,返回水户。同时,幕府于8月26日撤消了对已故齐昭的“永久蛰居”处分。
29日,庆笃抵达水户,料理了丧事。可以说和宫下嫁的决定和齐昭之死再次大大地改变了时代潮流的走向。
婚约成立后,幕府首先必须要做的是对在安政大狱中受到处分的鹰司公及其下众人履行复职和大赦的约定。幕府担心,倘若不能立刻履行约定、表明诚意,即使婚约成立,朝廷也可能推迟婚期。
于是,幕府在撤消已故齐昭的永久蛰居处分后,又于9月4日撤消了尾张的庆恕、越前的春岳、土佐的山内容堂和一桥庆喜的“反省”处分。虽然撤消了反省处分,但会客与书信往来仍旧为幕府所禁止。
因此,庆喜未能出席父亲齐昭的葬礼,他日常生活的变化不过是打开了套窗而已……仅是套窗打开,庆喜却已不胜感慨。
(父亲用自己的死令光明照入儿子的起居室……)
庆喜不禁觉得,这是不可估量的宇宙法则中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实例。
(无论人类如何进行自我挣扎,有些事总是无可奈何的……)
不,应该说越挣扎事情则愈加混乱,最终变成所谓的“恶行”而受到制裁。
父亲齐昭之死便是如此……虽然这样想很痛苦,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的寿命也要听从上天的制裁。
话虽如此,纵然父亲还活着,他也无法做到终生不再施展抱负。
万物随同时间一起生生不息地流转。
(问题在于是凭借渺小的自我而行动,还是了解天之轨道而行动……)
自从听闻父亲的死讯后,庆喜愈发认真地思考事情。和宫下嫁本已出乎意料,可过了不久,蛰居处分竟然也被撤消。庆喜觉得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天作之合。他仿佛是在观察一块锦布上面极其复杂的丝线纹路。
如果说母亲自有栖川亲王家下嫁过来是不可思议的,那母亲生出自己和庆笃也是不可思议的。父亲和井伊直弼的对立造成了惨不忍睹的安政大狱,而在此不祥事端中,甚至连自己都受到了蛰居处分。
直弼丧命后不到半年,父亲也……
而且,父亲之死还成为自己长久封闭着的套窗得以打开的原因。
不,有栖川亲王家的关系也是一样。倘若亲王坚持维护颜面而毫不让步,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然而,亲王家全凭天皇决定,并未表达自己的意见。
根据上野轮王寺亲王的通知,有栖川的亲王将于8月23日正式提出与和宫解除婚约。
虽然从这一事态进展中仍能感觉到诸多“勉强”,但如此一来,老中们便能摆脱自大狱以来的种种事端。至少,可以借此契机撤回恶评的处分。
一位皇女被强行要求与自己并不喜欢的人结婚,涕泪涟涟地离开京都……而此事与幕府的政策关系重大,这究竟是好是坏?
9月7日,幕府撤消了老中太田资始、家庆的御用传话人本乡泰固、石川政平等人的反省处分。听到这个消息后,庆喜首次提出要剃月代。
“对了,就像以前那样,交给胜三郎吧。唤胜三郎来。”
须贺按照吩咐,唤来了猪饲胜三郎。不单单是胜三郎,井上甚三郎、中根长十郎和渡井量藏也都脸色骤变,匆匆赶到。众人都很愤怒……
“怎么了?大家的脸色……”
刚一开口庆喜就明白了。在齐昭服丧期间剃月代是极为不妥的,众人一定是因此而感到不满。
实际上,幕府放宽处分的做法也令众人感到愤怒。加上和宫婚约的达成,江户城上下皆为齐昭之死高声欢呼叫好。
(原来如此,比较棘手啊……)
然而,庆喜并未打算中止剃月代的举动。他故意坐在红色毛毯上,静静地合上双眼。
“大家都来了,圆四郎为何没来?”
“平冈君因事外出了。”
“嘉兵卫呢?”
这次,声音粗犷的井上甚三郎开口答道:
“他正死守在水户藩邸里。”
“是这样啊,那就以后再告知他们二人吧。今日,我之所以打开套窗,要求剃月代,都是遵照权现公的命令行事。”
众人惊讶万分,面面相觑,极不情愿地坐正了身子。
只要出现权现公的名字,任何场合下都要端正姿势,这是武士的修养。甚三郎端正姿势后,咂着嘴反问道:
“您打算用神君的名义来堵住我们的嘴吗?”
“没错,先听我说。”庆喜平静地闭着眼睛,开口说道,“我刚才闭着眼睛,聆听了权现公的训斥。”
“什么?闭着眼睛……”
“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权现公的身影。你们不明白吗?”
“这个……”
“你们应该明白的。权现公凝视着我,如此说道:‘刑部啊,你还是个幼稚的人啊。’”
庆喜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示意猪饲胜三郎过来剃月代。胜三郎遵从吩咐,上前将庆喜长长的头发浸湿。
周围变得一片安静。
“你被眼前错综复杂的小我迷住了双眼,成了一个看不见天下的盲人……世间并非贴在墙上的图画,而是时时刻刻不断地重复着创业、守业、创业、守业,走累了休息,休息够了继续走的过程。如果,守业在于向前发展,创业也在于向前发展……即使国民脚力孱弱,无法奔跑,也没有关系,你可以站在众人前头,带领他们稳稳地走上长长的坡道。”
庆喜的话在甚三郎心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在他听来,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讲话一般。
“原来如此,神君是这样说的?”
“是的。他告诉我要考虑到大家的步速,还让我领悟他开创幕府的意义所在……”
胜三郎手持剃刀开始剃头,不时发出“唰唰”的声音。
“权现公说,倘若当时不那样做,战国就不会终结,但如今,情况已经不同往日。”
众人一片静默。
“人们追逐安逸,堕落成了看不见世界的井底之蛙……现下不是中兴的时代,而是重新创业的时代。刑部啊!睁开眼吧!没有幕府!没有父亲!不要理会老中们的看法,重要的是日本国的将来。”
庆喜脑袋一动不动地独自说着。他的声音绝非激昂有力、激情昂扬,却能直入人心。
“大家也都应该听说了……咸临丸已于5月返回日本。至于如何才能充分利用这一经验,需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为此,我才要剃月代,蓄势待发。”
说到这里,庆喜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权现公实在可怕,他在战场上一边观察实实在在的人,一边磨砺自己,与我这种不知何为辛苦的摆设完全不同。正因如此,他的话才会一针见血。记住,中兴的时代已经过去,重新创业的时代已经来临……”
众人之中,先是甚三郎嘀咕起来,接着,长十郎也歪起了脑袋。若是平冈圆四郎在此,一定会拍着大腿,探出身子。
总之,庆喜预计近期即可会客,因此要为重新入世做好准备。
“胜三郎,再给我刮刮脸。记住,这是权现公的命令。事后做做佛事,父亲也会原谅我的。说起来,我在反省中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
庆喜再次合上双眼,任由胜三郎刮脸,许多人的面容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晃过。
父亲的面孔、直弼的面孔、齐彬的面孔。不,最后忽而变成家定那可怜的面孔,忽而变成户田蓬轩和藤田东湖的面孔……
胜三郎不由自主地重新注视庆喜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这张脸了。
(这是多么安静且标致的脸庞啊!)
须贺也撑着双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庆喜。一时间,只有秋风的沙沙声伴随着剃刀刀刃来回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