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如此，何必把竹生殿下的秘佛一道带来呢？水殿下最好也能谨记。当前学习院中，真正能驾驭这些天底下性情最为暴烈之人的，在土佐有武市，而在长州便是这久坂……而在这二位之上，操控整个时局的，则是最近再度出山的来自久留米的真木和泉。但是你可知，这位被众人尊称为‘今世楠公’的真木和泉，当初是谁慧眼识珠发现了他，并且将其邀至历史舞台中央的吗？就是我们的三长先生！三长先生就是那个被我们和储宫称为爷爷，被我们称为爷爷的田中河内介啊，水殿下！”
说到此处，忠光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三长先生最信任的就是萨摩藩……可是萨摩藩竟然在寺田屋背叛了我们。真木和泉也因这件事勃然大怒。当时，真木也在寺田屋被捕，落入了萨摩藩手中……所以我们必须清君侧，首先铲除大奸贼萨摩。而与萨摩藩相比，长州藩行事却光明磊落。等一桥公进京后，我们再和长州藩一起详谈，共谋大事。”
余四麿把酒杯倒扣在桌上。
听毕忠光这席话，各派别的志士谱系已大致清晰。看来，他们的大本营还是学习院。
学习院是宫内的学问所，相当于各藩藩校。当今天皇（孝明天皇）即位不久后，为防公卿不学无术、自甘堕落，从而重修学习院。三长先生田中河内介本来也是学习院的教师。但如今在建春门前的学习院中，聚集了来自日本诸岛的众多浪人志士，气氛变得诡异非常，俨然已成为一个根据点。新近任命的国事挂公卿们与浪人志士在学习院中促膝而坐，言谈间推翻幕府、干掉关白之类的暗杀话题不绝于耳。不知不觉间，大家对暗杀之类的话题习以为常，空气中动荡不安的阴森气息暗自涌动，越来越浓。
而且，这群阴暗的集体中，已然产生出了不同的派别。以伏见的寺田屋事件为契机，萨摩与长州的势力之争已从暗处浮上了台面，现在双方都觊觎着天皇手中的“锦之御旗”，极尽各种手段争夺不休。
但最让余四麿心存戒备的还是忠光对其兄庆喜的看法--当下时局混乱，暗杀风气猖獗，已发展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倘若庆喜单枪匹马闯入其中，被他们认定是同道中人，那么……
而庆喜最为担忧的是日本人间的内讧，若内讧最终逐渐演变成内乱，那就等同于将日本全部国土向列强拱手奉上。
所以，庆喜清晰认识到，必须暂缓攘夷，首先打开国门，以谋求增强国力--这也是庆喜的决心，坚定不可动摇。
（然而，倘若以忠光为首的激进派知道了庆喜的救国方针的话……）
“暗杀名人”在京城之内四处转悠，毫无忌惮，不闻血腥则夜不能寐。枭首示众已是家常便饭，连身为公卿的忠光都是如此狂躁不安，可想而知暴力至上的志士们现在定是群情激愤，势不可挡。
庆喜认为目前天皇固执地要一心攘夷，所以必须先纠正这一想法。然而，事实却与他所想的背道而驰。
即便天皇理智清醒，能够改变攘夷的想法，但是身边一干人等却依旧是非不分，对天皇鼓吹不止。天皇本来是授意天下帮助幕府共同攘夷，众人却煽风点火，盲目认定不先倒幕便不能攘夷。
（这事还是别过多介入了……）
余四麿把酒杯倒扣，说道：
“那么，客人来之前，我还是先告辞了。”
正要站起身来，忠光却道：
“稍等，水殿下，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如介绍久坂给你认识吧。放心，决非多此一举，久坂是个非常可靠之人。”
忠光一口气饮尽杯中酒，摆在面前，却并未站起身来。这时，女佣领着一位相貌精悍的光头青年与一位如公牛般体态彪壮的大汉走了进来。
“侍从，别来无恙啊！”
光头男子锐利的目光在余四麿身上一扫而过，坐了下来。他就是久坂玄瑞。
“哦，这位，这位是水户的名门之子，按照万里小路的安排，近期就会官任侍从的昭训殿下。”
“如此说来，这位是一桥公的弟弟？”
久坂当即正襟危坐：
“鄙人是长州的久坂玄瑞，这位是吉田稔麿。请您多多关照。”
说话时态度郑重，语气严肃，与刚才判若两人。
余四麿小心翼翼地点头致意。突然，忠光又大声喝退了正端坐斟酒的女侍。
“我们有要事商议，出去出去，不叫你们别进来！”
继而，似乎并不介意余四麿在场，故作傲慢地发问：
“如何，准备妥当了吗？”
说着，瞥了二人一眼。
久坂的目光再次游移到余四麿身上，心里似乎琢磨着这位既然是一桥公之弟，也许无须戒备……于是小声地说：
“迎接工作已做充分……”
继而，又压低声音：
“然而，此举会导致令尊大纳言与长州间产生不和，考虑到这一点……”
“哈哈哈……”
忠光再次放声大笑。
“不用顾虑，大义灭亲即可。”
说完，面朝余四麿：
“一众公卿只知空谈，在京城虚张声势，都不知道当下重点为何。我最近也在跟左右亲信捉迷藏呢，水殿下。”
“嗬，这是为何？”
“诸藩的志士们都脱离各藩，辛苦地四处奔忙。我们也必须要远离内廷，有一番作为才行！但这么说，想必你还是不太明白吧？”
“完全不了解！”
“好吧，我来解释一下。斩杀夷人的事，萨摩已先行一步。因此，与夷人开战，必须由长州来打响第一枪！嗯，应该用不了多久，江户也会发生惊天大事！”
说到此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吉田稔麿先于久坂反应过来，“嘘”了一声。然而，忠光却愈加口不择言地说下去，恐怕也有三分醉意作祟。
“怕什么！水殿下是一桥公之弟。对吧，水殿下。我们要先在江户火攻夷人馆，然后，趁幕府狼狈不堪疲于应付之际，奉敕命在马关与夷人宣战。其实，这次我们之所以逃离京城，就是为了恭行天讨，惩罚三奸二嫔，当然顺便还要侦察马关局势。不过现在事情顺序不得不改变一下了，因为多少要顾及一下竹生殿下的面子……哈哈哈……”
久坂警惕地又瞥了余四麿一眼，但却没有说什么。
余四麿坐立不安，神色紧张，他面前正对着壮硕如牛的吉田以及他那双监视的眼睛。
“明白了吗，水殿下？大和举兵与天皇下赐一桥殿下节刀是对内之战，而马关是对外战争。只有这样内外一体，共同起事，日本才能迎来新生。”
忠光先对着余四麿解释一通，转而盯着久坂，说道：“即便我不幸陨命，记住，圣上身边还有三条，还有姊小路……不过，侍从离家出走，可谓是前无古人之创举，想来也会震惊天下啊，哈哈哈……”
余四麿双手放在膝上，手心早已捏出了把汗。
倘若余四麿稍加老成，一定会当场刨根究底。
很明显的，忠光与身边众人，早已制订出了一个完善的“攘夷倒幕”作战计划。
寺田屋事件后，他们便抛弃萨摩藩，以长州为中心周密部署，制订了一系列的计划，密谋将政权归还到朝廷手中。
全盘策略如下：首先诱使将军亲自前来或由后见职庆喜代其进京，不论其是否答应，到时候便命令其领受攘夷节刀，确立大义名分，再一举开战，攘夷保国。
紧接着在国内拥立中山忠光，爆发内战；对外则在马关一带炮轰列强船舰，于江户袭击夷人馆，展开内外夹击，将幕府逼至绝境。
但是仅凭中山忠光等年轻公卿是不可能制订出如此精明的计划的。
所以，他们背后一定有一个负责指挥和筹划的人。而这个人究竟是谁，一般人都会寻根问底，一探究竟。
然而，当时的余四麿尚未具备如此透彻的判断力。
（忠光是被谁煽风点火了吧……）
这把火愈燃愈旺，使得他们竟然盲目相信即将来京的庆喜会对他们的决策毫无异议，甚至会助其一臂之力。
（这下可不妙了啊！）
这么一想，在探听重要机密之前，脑袋里就先敲响了警钟。罢了罢了，可别牵扯太深……
“哎呀，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
余四麿站起身。
“您回哪里？”
吉田稔麿问道，声音尖锐如刀刃。
“水户宅院。”
“要我送一程吗？”
吉田稔麿向久坂询问道。看见久坂轻轻摇头，余四麿顿时感到脊背一阵凉意。送一程……言下之意，似乎是在问，就这样放走可以吗？还是暂且放过一马？忠光似乎也是如此觉得，便大笑着制止道：
“稔麿真是的，我不是一直在劝说水殿下与我们共谋大事，助我们一臂之力嘛，不用心存芥蒂。”
接着，又转向余四麿：
“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为妙啊，水殿下。一不注意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不明不白被人暗算，或者成为替死鬼。我们也一样，毕竟身为侍从，却擅自行事……或是行不合身份之事，要小心谨慎啊！哈哈哈……”
“我会小心的。那么，就此告辞。”
“对了，稍等！还有一件事要先告诉你。今后，京城之中每十天，换言之，每月三次，都会发生骇人听闻之事。明白吗？每十天，都会有人被枭首示众，令百姓闻风丧胆。如此一来，百姓才会恍然醒悟，幕府已无力维持社会秩序……就是这样，所以将被斩首的那几位人士，水殿下可别和他们走得太近啊！哈哈哈……”
余四麿想挤出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匆忙点头示意后走了出去。来到长廊，下了楼梯后，余四麿再次感到全身毛骨悚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