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直觉敏锐,凡事都能一眼洞悉实质,天生就拥有诗人般的精神。不同的是他从不会漠视现实,耽于空想地任由天马行空。
初见他会觉得他犹如一只深思熟虑地收起羽翼立于地面的丹顶鹤,其悠然自在的形态,散发出气韵不凡的气质,远远凌驾于鸡群之上。但是,庆喜的内在本质却并非一只鹤。
一旦棋逢对手,他便如猛禽之鹰一般,燃起斗志。而且这只鹰不仅智慧卓越,还拥有一双锐利而精准的爪子。
(这等羽翼未丰的公卿,自作聪明!)
心底只顾着盘算到时出其不意,不由分说地将庆喜强行推至深夜的神社前,迫使其领受节刀。
庆喜染疾一事传入丰藏坊,三条等公卿一片哗然。
“一定是装病,谁会上这种当?”
“管他真病假病,既然已经来此,怎能容他不再继续前行?”
“不错!以敕令逼他到这里来,从这里一起登上山顶。”
迎接的侍者又立即向庆喜的宿地飞奔而去。
“敕令到,请一桥卿即刻前去参圣。”
中根长十郎出来说道:
“哦,这可如何是好啊。不知道是何缘故,公子现在一病不起,无法参圣。一直疼痛难忍,翻转难安……”
“什么?疼痛难忍,翻转难安?”
“是的,怕是中了毒……嗯,这也不太可能!并没有什么陌生人近身……然而公子剧烈呕吐不止,现在好不容易稍有了些好转,但是要起身恐怕是万万不成的。”
中根长十郎急中生智,言语中暗示“中毒”。
果然,这位年轻的侍者一听此话便大惊失色。
“那么,我立即回去如实向传奏禀报。”
说罢转身离去。约莫四刻半后,侍者又再度折返。
然而,此次折返回来时,宿地已经毫无声息,一片宁静。出来迎接的也并非中根长十郎,而是居于此坊的僧侣。
“这位大人来此何事?”
“啊?一桥殿下的用人呢?”
“哦,说是陪伴着一桥殿下一起去丰藏坊拜见圣上了。”
“怎会有这种事!那样我途中应该能碰见的。”
“那会去了哪里呢?嗯,总之此地已经没有他人了。”
年轻的侍者回去时双脚如踏空一般。
(难不成在途中走岔了?)
他这样想着也没有多加考虑。
于是,本该在此次参拜中担当主角的将军代理就这样悠然地熟睡休憩过后,趁着夜色从这山麓消失了踪影。
一时间,众人在宿地间反复往来。三条实美、姊小路公知这两个白豆与赤豆此时全都脸色煞白。
“被一桥给耍了!”
“他应该还没逃远,立刻捉回来将其斩除!”
“他会骑马还是坐轿呢?”
“哪有人会大模大样坐轿子逃路的?赶快找匹马来追上去!”
11日白天天气晴朗,按理来说晚上也该是月明星稀,但当晚却云层密布,昏暗一片,连一点火光也看不见。
不管如何,往山顶出发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此时即便想追,手头可供抽调的人数也有限。
众人焦头烂额之际,丰藏坊来人向各宿地通报:
“圣上已准备妥当!”
众人咬牙切齿,却也只能无奈地加入队列之中。
随行者在长长的石阶下集合准备出发,而此刻,庆喜的队伍却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进入城南宫一带。
庆喜猜到对方会快马加鞭前来追赶,便出其意料地悄悄乘坐着事先备好的轿子离开。
两百余随行人员一并赶来,但为何要深更半夜匆匆返回,众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患了急症。”
“不是,说是中了毒。”
“总之管家称没有医生,不得不赶回京都。”
“没错,尽早赶回去的话还来得及。”
当夜庆喜在城南宫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便来到了在京城的住地酒井邸。
庆喜临阵脱逃,京中志士自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他们挖空心思,对将军步步紧逼,就是要将军领受“节刀”,不管青红皂白举起倒幕亲征的旗子。如今这一切都因庆喜一人使得整个计划作废,变得一败涂地。于是,参拜结束后第六日,即17日,怒气难消的他们在三条大桥桥畔竖起布告牌,上面写道:
参拜石清水八幡宫一事,将军佯病,一桥中纳言出逃,悉为欺君之举,罪不可恕。不日必加以天诛。
余四麿将布告工整地抄录下来,来到庆喜住处拜访。谁知庆喜身边竟出现了一位神秘女子的身影。
“你是哪一位?”
正当余四麿准备走入庆喜寝室时,一女子挡住去路,高声问道。
这位女子容貌美丽、身材苗条,神采奕奕且举止泼辣,在京都实属难见。
“嗬,初次见面,你是从江户来的吧?我是中纳言的弟弟余四麿昭训。”
“哎呀,您就是余四麿殿下……那么,快请进吧!”
女子轻盈地闪开身子:
“我叫阿芳,是奉帘中殿下嘱咐前来照料公子的女侍。”
阿芳将“女侍”二字咬得很重,说罢,嫣然一笑,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
(哦,从江户派来一位女子在身边照料啊……)
余四麿心下思量,身为将军后见职便不能随意前往料亭游乐,身边也不可让身份不明的京都女子相伴。不过,现在应该能安心待在京都了吧……
将军家茂屡次提出欲回江户。若将军回江户,相对的庆喜便要留在京城……这一想法对谁而言都是顺理成章的。
然而,余四麿走进屋内,呈上抄录的三条大桥上的告示给庆喜,庆喜只是略一过目后,便开口道:
“余四殿下,我要回江户了。”
“江户?随同将军一起回去吗?”
“不,将军留在京都。即便想回去,那些狂徒也绝不会答应。”
余四麿哑口无言。
“这份布告中轻视将军殿下与我之意真是前所未有。事到如今,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打算回去。”
听起来像是完全不负责任地信口开河,但又觉得或许他是有着其他的考虑。
“可是,朝廷、老中们会同意吗?”
庆喜微微一笑:
“没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已决定了。”
庆喜这番话余四麿直至4月22日才完全领会了其中的意思。那一日,庆喜匆匆启程,准备快速离开京都。
参拜石清水八幡那天,庆喜在离开山麓之前,已经在腹中完成了一篇“鹰之诗”。
(寻常之道已难解当前的无序与混乱……)
水户世世代代以生命浇灌从而大放光彩的国体“大义”,如今却成为了暴徒横行的堡垒。
这堡垒之中,囚禁着天皇,以致不明真伪的“敕令”接连发出。心存“保皇第一”的有志者们都因此而彷徨失措。
“此等志愿怎么可以随意舍弃?”
庆喜轻轻淡淡说了一句,而余四麿却懵懂不解。既然难以弃之不顾,那么继续留在京都的话,还可以理解;但现在因忍无可忍便拂袖而去岂不是推脱责任,宣告失败……
正想着,敕使追随而来。前来的敕使是传奏三条实美。本来以为两人必定会就11日行参拜之事展开激烈的争论,但不想敕使对此却只字未提,只是说道:
“请尽早上奏决定攘夷之日!”
现在已非双方争论的时候,这最后一招棋便是以敕令相逼,不由分说逼迫庆喜决定开战时日。
“若不尽早定下日期圣上将难以定夺。”
庆喜爽快地一点头:
“嗯,那么,就5月10日。”
“什么?5月10日?今日已4月19日了!”
敕使惊声叫道。
“5月10日,那不是只剩下二十日了吗?”
“没错,二十日。”
“这……这个期限,想必也合圣上之意。那么,这件事由幕府向诸大名下达旨意,还是直接由朝廷下达?”
“就由朝廷直接下达吧。”
庆喜不假思索地对答如流,没有一丝犹豫。敕使一时语塞,悻悻地离开了。
敕使一走,这边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5月10日,您是对此事有十足的信心才说这话的吗?”
“我哪有信心!”
“那您为何……”
庆喜并未回答:
“好了,事到如今我也必须尽快赶回江户了!”
态度就如同事不关己一般。
“可是,将军独自留在京城……”
“嗯,没错,因为我必须回去备战。此事,可否前去告知关白、奏议、传奏?”
庆喜一本正经:
“就说京城之事交由将军负责,而后见职要下关东指挥攘夷之军。”
如此一说,确实让旁人无可挑剔。
然而,这无论是对将军或是朝廷,都是件令人头疼而且毫无把握的事。十八岁的将军家茂实际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庆喜现在的做法,明摆着就是在英国舰队随时可能会入侵大坂湾的紧要关头,将将军这一摆设留在京都,自己却独自撤回关东。
当问起是否有获胜的把握,他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于是不等朝廷有所动静,将军左右便倒嚣声四起。
“那位大人,还是只会讲策略。”
“只会一心沉迷于智谋。然而,如今仅凭智谋岂能治世?”
幕府内部对此的非难率先燃起。
“不,恐怕大人是有着更深的考虑。让鄙人旁敲侧击地先去打探打探。”
大目付冈部骏河守与老中笔头板仓胜静商议之后,来到酒井宅邸拜访庆喜。当时庆喜正与自称女侍的阿芳以及余四麿同席而坐,边小酌边跟阿芳学习弹三味线。
当时阿芳二十一岁。市井传闻她是新门辰五郎之女,但并非亲生。恐怕是被新门辰五郎相中后作为养女从江户带来的可靠姑娘。
不过此女刚抵达京都,庆喜就声称要回江户,实在有点讽刺。
庆喜一看见冈部骏河守,便说道:
“三味线的音色真是不可思议。我正想学呢。”
说着把蜡烛放到近旁,抱着三味线,悠然地弹起,发出一阵阵如雨水滴落般的琴声。
“中纳言殿下,可否赐饮一杯?”
冈部骏河守讨来一只杯子。
“阿芳,斟酒。”
庆喜轻声说了一句,终于放下了三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