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二条城里是不是都在说,把将军殿下一人丢下,实在过分?”
“是的。所以我今天特意前来拜访。”
“就算你来了,我现在也不会说的,心思若先叫人看透了那做什么都没法成功。”
“既然这样说,那5月10日您怎么打算的呢?今日已经是21日,只剩下十九日了。”
“剩下几日都一样。就现在的局面,攘夷什么的不过是空谈。不信的话不妨一试。”
庆喜仿佛一吐为快般的说着:
“然而,并非我个人希望回江户。而是为了耳清目明--暂且离开京都,可以帮助早日看清局势。”
“中纳言殿下,仅有一事相问,希望您能明示。”
“请讲。”
“中纳言殿下已永远放弃攘夷了吗?”
“不错。只要对方没有敌意也没有野心的话。”
“那么,这岂不是违背了烈公之志?”
“骏河守!要说烈公的话,先祖义公甚至权现公,实际上都是为了避免战争才整顿军备,并以历史为前车之鉴,难道不是吗?然而今时今日根本之道已悉数丢尽,只有贪图安逸……结果,日本成了列强觊觎的猎物。他们会不怀好意,从根本来说全是我们之过……我说的没错吧?”
“确实如此……”
“因此,我国国内必须要上下一心,做好抵御侵犯的准备。简单说来,就是要有可与对方匹敌的武装,四磅山炮、来福步枪等,这才是当下最佳攘夷之策。而众人无视这一点,大敌当前却群魔乱舞,用寻常的疗法是没法让这些人觉醒的。”
“那如果敌人攻入大坂湾,登陆欲夺京城……”
骏河守说到此,庆喜笑着摆摆手:
“话就说到此。你与我一同回江户。”
“是否有何重要之事?”
“嗯。仅我一人可没法登台演戏。还需要请你帮忙跑个腿。”
“既然如此,具体需要我做什么?”
“除了与板仓和将军之间的联络外,还需要你去联络法国公使。”
冈部骏河守吃了一惊。当下愤愤不平的是英国,他也有意识到只有借外部之手来行安抚之策。
“那么中纳言殿下准备何时离京?”
“嗯,明晨出发。一切已准备妥当。”
余四麿听闻此言,方才微微一笑:
“我与阿芳留在京城。对吧,女侍?”
“是啊。可能与公子一辈子都见不了面啦。”
阿芳满脸若无其事,很开心似的歪着脑袋提起酒壶。
22日,庆喜从京城出发,沿陆路返回江户。
冈部骏河守与水户藩家老武田伊贺守(耕云斋)随行返回。
武田耕云斋自负为烈公精神的继承者,是水户攘夷党的头号领袖。
庆喜计划中,一边有武田,一边有冈部,不管攻击来自攘夷激进派,或是对庆喜不悦的幕臣,都可以保护自己全身而退。
不过,倘若没有攘夷和佐幕两派护航便难以顺利东下,从另一方面来看可说庆喜的立场是孑然而立,苦不堪言。
眼前时局瞬息万变,众人被弄得团团乱转,疲于应对,已无力看清大局了。
“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是否可以问几个问题?”
23日,一行人行至近江的土山驿站后,冈部骏河守再次来到庆喜面前。
土山距京城有十五里半。宿地入口被松尾川上的白川桥阻断,出口则有座胡桃桥,无论对看守还是警戒都十分有利。于是庆喜住进土山平次郎方的驿站,冈部骏河守则另宿于大黑屋长兵卫方,自然外部均有重兵把守。
“哦,有什么疑问尽可直说。”
“中纳言殿下在参拜石清水一事上,不顾会津公及尾张大纳言的反对,假称将军生病。世间传闻说您是惧怕中山侍从等的暴行,不知事实是否如此?”
庆喜微笑着摇摇头。
“我这么做是想向圣上直言谏诤。”
“那么,拒绝领受节刀……”
“那也与传言相左。若授予节刀真的是圣上的意愿,那么我绝不会有半点拒绝之意。”
“那当夜撤离山麓又是为了什么呢?”
“哈哈哈,也是为谏诤……”
庆喜再次淡然一笑。
“人若能冷眼旁观,便能察觉他人无法意识到的事。当日,圣上声称身体欠安,然而他们却不信,唤来诊脉的侍医高阶典药少允,责问他所谓欠安是否属实,还出言不逊,称若不立即赶凤辇前来,即便使用暴力也无妨……如此逼迫之下,圣上才不得已前去进行参拜!此等情况下还要我从圣上手中领受节刀岂不荒唐!这让我非常愤怒,甚至牵动腹中疼痛难忍。我这么做也实属情理之中吧?”
冈部骏河守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
“没想到会有此事。圣上参拜竟然是被强迫才出于无奈……”
“激进之徒的举动已经超出常理了……看着吧,今夜里,你或者我应该会遭遇偷袭。应该不是白豆(三条),定是赤豆(姊小路)指使的。他们的胡作非为已经至此!我已经嗅到气味了,你务必要多加小心!”
庆喜的猜测又再次言中。
冈部骏河守回到大黑屋就寝不久,便有十余名刺客潜入宿地庭院,冲破木板套窗闯了进来。
若此时闯入大黑屋的刺客被逮个正着,这人必定会在历史上落下一个意外的污点。
之所以没有选择袭击庆喜,大约是因为庆喜身边有水户藩士与武田耕云斋严加防守。也或许是因为庆喜尚有利用价值,故转而刺杀冈部骏河守。
“奸贼冈部在何处?”
他们用大石块击破木板套窗,穿着鞋闯了进来。冈部骏河守因为事先收到警告,有所防备便和衣而卧了。此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飞身出门,急忙往庆喜的驿站奔去。
如此一来便惊动了驿站中的所有警卫,最终刺杀未遂。庆喜道:
“果然是赤豆。”
赤豆姊小路公知与土佐的刺客走得很近,想必庆喜是见到刺客之中混有土佐人。
天亮离开宿地时,庆喜再次说出令人意外之语:
“蟠龙丸号抵达大坂湾了吗?”
蟠龙丸是幕府的新军舰。
“对啊,如果乘蟠龙丸从海上走,就不会有这些危险了。”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赤豆之前不是说要乘轮船开开眼界吗?”
“啊,姊小路卿乘船?”
“嗯,先这样吧,谏诤可是大事。”
归途中,冈部骏河守真正觉察到庆喜那鹰一般不可思议的敏锐洞察力,是在到达尾张的热田之后。
4月26日。
当日,从二条城追来的信使送来一封书信,报告将军的消息:
4月23日,将军巡视兵库西之宫……
之后还写道:
朝廷命姊小路公知巡视沿海警备,借此监视大人行踪。
冈部骏河守见到这行字,恍然大悟。
“中纳言殿下!将军殿下已乘船前往兵库海了。”
“嗯。本来是有此安排。”
“可是,他们定是认为若是让将军殿下就此返回江户便非同小可,于是派姊小路公知跟着登上轮船企图进行监视。”
说到此处,冈部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为了暗杀姊小路这匹烈马,才故意引诱其登上轮船?
“中纳言殿下,难道船上安排有人斩杀赤豆卿!”
庆喜闻言略带责备地说道: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斩杀之事?让他登船见识一下我们的苦心防备,定然能大开眼界。教育岂不是比斩杀更为重要吗?只有如此人们才会有所进步啊。”
“那么,这也是中纳言殿下……”
冈部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他忽然意识到,这也在庆喜东下的计算当中。
冈部感到羞愧难当。
他一直也都认为庆喜是因长州派公卿出言不逊,从而愤然弃京出走的。
然而,庆喜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于是,他再次轻描淡写地提醒道:
“这也是为了谏诤……”
谏诤一语所蕴涵的深意首次在冈部骏河守心中扎根。
此事一旦遭到误解便会蒙上违抗敕令的罪名。历代大老、老中自不必说,连并称三贤公的越前春岳与土佐的容堂也畏惧于此,不敢贸然行动。
然而,唯有庆喜以“谏诤”堂堂正正地当面迎战。而且经过缜密筹算,总是料事如神。
“江户之事交给庆喜;京都之事交给将军……”
如此一来,一旦庆喜回到江户,那么将军就必须亲自前往巡检大坂湾的警备。
而一旦将军乘船出航巡检,激进派的众人必定怀疑将军会就这样逃遁江户,一定会急起直追……两者间这种互不信任的微妙心理庆喜心中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追者派出何人?庆喜猜测公卿之中脾性最为暴烈的姊小路公知定会自告奋勇担当这一任务。庆喜对时事的精准计算高人一筹,着实令人钦佩。
而冈部的思路也很顺其自然--以暴制暴,就此暗杀姊小路。庆喜对此稍加责备后,开始在热田的驿站中写信。
“冈部,你是大目付。这里有两封书函,一封交给江户的老中,另一封是给京都的关白。不论你意见如何,请负责将这两封书信送到,可否?”
“这,这当然……”
庆喜并未特别对冈部隐瞒两封书信的内容。
交给江户老中的信中,详细记述了接受以5月10日为攘夷期限的敕令的原委,命令幕阁速速准备妥当。
当然,冈部认为,收到此信后老中们定会不知所措。现在已是4月26日,信送至江户也需要十日。要在十日之内准备与列强开战,实在不合情理。
然而,读了另一封交给关白鹰司的信,冈部不由得沉吟起来。
这……不就是一封言简意赅的辞呈嘛……
不肖庆喜难任将军代理。值此之际,决然辞职,因此上奏。
这封辞呈也是为了“谏诤”,冈部对此已心中有数。
恐怕阁老见到这十日内备战列强的命令,定会勃然大怒;而收到辞呈的朝廷方面也定然是目瞪口呆。
如此一来,幕阁会视庆喜为眼中钉,攘夷派也会咬牙切齿,将一切怒气都集中到庆喜身上。
庆喜将两封书信交给冈部后,便悠然自得地去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