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气氛骤然一变,直接受到余波冲击的便是已经起兵的中山忠光的“天诛组”。
在政变爆发的8月18日,他们袭击了五条的代官府,杀死了代官铃木源内及总管、定金代理人、管家等五人,烧毁了办公处,并闯入净土宗的樱井寺,将那里设为大本营。
据传,十九岁的忠光当日淡妆描眉,用铁浆将牙齿染黑,身穿用绯色皮条穿连起来的巨大铠甲,横刀跨马,悠然进入樱井寺,显得极其得意。
其时,代官及其他人的首级已被丢在大本营旁边示众,首级旁边则立有布告牌,内容如下--
幕府近来屡犯违诏之罪,此人等承其逆反之意,大肆迫害有志之士,将朝廷与幕府混为一谈,宣扬区区三百年恩义,忘记开国来之天恩,且不辨善恶,有辱皇国,助长夷狄,加之征敛之罪亦所在多有,其罪甚大,故此施以天诛。
这种独断的思想便是当时过激青年的普遍想法。
他们盲目地相信,无论如何都要倒幕,只有打倒幕府,才能开辟一个理想中的新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盲信总是与暴力、失败紧密联系在一起,宛如被串在一起的丸子。
是夜,他们大显军威,唤来村官,为了庆祝开战得胜命令道--
“今起年贡减免为此前一半,今后诸事多有方便,尔等自当遍告小民,拜领所赐,效行忠勤。”
然而到了第二天--即19日,当他们正商量着打算用三在原村的代官祭旗时,事态却突生变化,直如一场晴天霹雳。
19日黄昏时分,同志古东领左卫门乘坐轿匆匆赶到樱井寺,向众人告知了七卿流放一事,忠光及其他领袖一时都哑口无言。
而此时,竹生亲王正身处与楠公颇有渊源的观心寺中。
事实上,竹生亲王中山忠伊是这群志士的统帅,此事前文已有提及。根据秘史记载,竹生亲王也一直在金刚山中指挥天诛组。
然而,天诛组表面上的统领人中山忠光此时已经不会听从竹生的指示,他潜入此地的目的或许便是为了监视其是否会做出有悖朝廷和理想国体的举动。
总之,他们的黄粱美梦已一朝化为泡影,忠光的命运也随之急转直下。
起初还充满自信地进行着理想之战,现在一夜之间便沦为了“朝敌”。眼下,他们必须杀出重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只能杀出重围之后,与长州联合起来,共谋再行举兵,否则将永远无法抹掉朝敌的污名。
由此这场战争顿时变为了意气与名分的痛苦之争,拥戴天皇的日本的这种特别之处着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只不过,就思想而言,当时的战争尚未受到西洋的影响。志士们的选择还很明显地渗透出日本的“神国观”和与之相伴的高洁的民族自豪。
若在今日中山忠光就如同是全日本学生自治总联合的主战派主将,他所颁发的军令状便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神国观。
一、原本武家暴政、夷狄猖獗,致使庶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深扰圣心,吾军不忍旁观,乃不得已而战。纵是敌地贼民,亦属天子子民,故不得滥施暴力,贪图财物,奸淫妇女,于神社房屋肆意放火,或暗自杀害投降之人。军令严格与否与一军胜败息息相关,绝不可有丝毫违背忠孝正道之举。若有违者,当以军法处置,绝不容情,特此通告。
二、每日清晨,纵万事缠身,诸军士兵皆应面朝伊势大神宫及京都皇宫遥拜,宣誓报效国家,绝无私心。
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后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革命者的做法有很大的不同。
当时的志士们至少还心存对国体的信仰,宣誓不违背国体而行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发出的遥拜皇宫的命令正是效仿于此。
既是军令状,在这之后,自然还有提醒安全之类,譬如小心火烛、勿要熄灭火绳、禁止喧哗争吵等条款,另外还详细规定了战斗中的言行举止,如进退言语的礼节等等。军令状前后共有十二条,最后还以如下字句结尾--
以上诸项须严格遵守。除此之外,倘若有人勾结外敌,加害同伴,其罪决不轻饶。当做到一心公正无私,得土地则归于天朝,立战功则归于神德,绝不可将功劳据为己有。倘若我等有违于此,必将遭受皇祖天神之冥罚,见弃于人民亲族。汝等倘若有违于此,以公谋私,则与凶徒无异,必将遭至神典皇谟施以天罚。汝等宜谨存此念,勿犯其罪。特此立誓于皇祖天神,遍告将士!
且不论将士对此军令状是否能严加遵守,但至少其内容已足以表明其志所向。
得土地则归于天朝,立战功则归于神德……这种想法展现出了他们严格的世界观和伦理观,然而如今他们抹杀一切反对者的狂暴而偏执的行动逻辑却与此存在着云泥之别。
正因如此,他们才骄傲地宣称自己是“神州子民”,但这个神州子民却有思虑不周之处,仅此一点,便令他们于一夜之间沦为紊乱国体的暴徒,背负上了“贼名”。
而且,如此一来,他们现在的处境便仿若即将消融的早春淡雪,可谓毫无胜算。
8月12日,京都决定讨伐天诛组,并正式下达命令。
由于此前伪诏横行,故而朝廷下令重申在8月18日政变之前发布的诏书皆被搁置,这之后重新发布的敕旨才是真正的诏谕。
接受讨伐命令的共有德川中纳言茂承(纪州)、井伊扫部头直宪(彦根)、藤堂和泉守高洁(津)和柳泽甲斐守保申(大和郡山)四位大名。
就这样,纪州藩的水野多门、津田楠右卫门于29日率兵进入五条。
他们首先拆毁了天诛组立于大本营旁的布告牌,并救出此前被捕的代官铃木源内的妻子儿女。
代官遇害是在18日,妻子儿女获救是在十一天后,这与如今发生在浅间山庄的妻女获救一事如出一辙。
在纪州兵之后,津、彦根、郡山的军队也陆续杀到,再加上岸和田军和小泉军,五条周边的诸藩总兵力达到了一万一千四百人。
与此相对,天诛组的乌合势力大约只有一千人……
如此一来,根本不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天诛组的命运已然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主将中山忠光暂且不提,他的智囊兼左膀右臂--土佐的吉村寅次郎和三州刈谷的松本谦三郎、备前御野郡的藤本津之助等人无一不是一骑当千的异才,他们连战连退,连退连败,最终于9月24四、25日在鹫家口的血战中悉数战死。
曾经支持天诛组的十津川乡的众人在被告知此前所出乃是伪诏后,便立刻作鸟兽散,只剩下中山忠光和极少部分的手下。9月25日这一天,曾经无比强硬的先锋领袖--天诛组就此也宣告溃灭。
9月27日,中山忠光竭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入大坂。
他先潜入长州藩邸,又经海路抵达三田尻,但长州藩因难以应付他强硬的性格,终于在元治元年(1864年)12月5日将其暗杀。
也就是说,来到长州的中山忠光在长州领地内东躲西藏,四处转移,也仅仅苟活了一年零两个多月。
就这样自天诛组溃灭时起,日本国体又开始重新沐浴曙光。
地球上的五大种族是一个大家族,均仰仗太阳方才得以生存,这一深邃哲理便是日本的理想。至于是否能将其称做国家,便不是居住于此的民族所能了解的了。但无论如何称呼,对于将地球一家作为思想支柱的大和民族而言,都不能允许在象征理想的生命巨树--天皇膝下发生一分为二、相互厮杀的无理举动。
当时被称做公武合体的政策,无时无刻不在人心最深处寻求这种理想。在经受了被长州过激派所逼迫的苦闷之后,这一国风终于又迎来了曙光。
如此一来,自然该轮到由水户学培养出来的德川庆喜登场了……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天作之合吧!
不过庆喜的再次进京可谓一波三折。
没人知道他本人是否真正愿意进京。
天皇对庆喜再次进京自然极为渴望,据说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无论从政治上还是从军事上,他想必都认为“唯有庆喜方能战胜当前危机”。最终,连被视作长州派的鹰司关白也劝其放弃辞职的打算,以近乎恳求的姿态邀请庆喜进京。
然而,随着这种期待越来越强烈,幕府中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犹豫之人。
倘若庆喜决定攘夷,毫无疑问将会立即开战,而在他们心中,不可与联军开战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
事实上,只要得到天皇准许,庆喜似乎也打算立刻开战。
“此战我既无胜算,亦无信心。”
庆喜一边对此作出明确表示,同时又令夫人和上代遗孀德信院从小石川府迁至野州,并将弟弟余九麿收为养子。
“无论如何,他都是水户之子。”
“是啊,他的本意或许也在攘夷。”
到了10月中旬,表示反对的佐幕论者最终也只好同意庆喜进京。
在京都方面,不仅天皇近侍的人事安排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就立场而言,倘若不同意庆喜进京,就不得不再次命令将军进京。
表面上,日本已经点燃了与列强开战的导火索。与长州在下关开战一样,萨摩也已同英国海军有过一战。结果,萨摩不得不为了收拾生麦事件的残局,同幕府借款,向英国支付了七万两赔偿金。
萨摩借来赔偿金并向英国陈词道歉是在10月28日。
而在两天前的10月26日,以将军先驱身份为由而被驳回辞呈的庆喜乘坐幕府军舰蟠龙丸,离开江户,取道西上。
其间的历史事实在维新史中或许语焉不详,却由萨、长两藩将其阐明,或许是由于事关后来的藩阀政府的体面。
长州和萨摩都点燃了攘夷战的导火索。双方的这些军事行动均以遵奉天皇之命为借口,而且,双方都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列强,更无法收场。简单来说,只能由幕府出面收拾残局。然而,却有人叫嚣着要打倒这唯一可以依赖的幕府,实在是任性胡为。
庆喜对这些情况一清二楚。倘若无人能够弥补双方智略上的这些不足之处,日本国恐将不复存在。
在如此奇怪的对立之中,庆喜乘上了蟠龙丸,并在蟠龙丸上首次见到了军舰奉行胜麟太郎。
二人的会面自然并非出于偶然,想必二人对此均在心中期盼已久。
当胜麟太郎前来拜见庆喜时,庆喜只轻声说了一句话:
“给姊小路带路介绍军舰各种情况的便是你吧?”
“是的,正是在下。”
麟太郎作出如此回答后,便微笑着径自离去。庆喜当时并未出声阻止,等到船驶出骏河湾,房间内点上蜡烛后,他才叫平冈圆四郎再次唤胜麟太郎前来。
“你方才是如何称呼自己的?”
“啊?我说在下。”
“什么?足下不是对对方的称呼吗?”
“不是足下,而是在下。”
说着,麟太郎用手指着自己,放声大笑。
“没想到德川大人不明白三河话,也显得很差劲呢,哈哈哈……”
“什么?三河话?”
“是的。在下的父亲有越后口音,因为祖父是越后生人,但究其源头是来自三河口音……这之中存在日本人的灵魂,不可充耳不闻。”
“唔,当真有趣。你对姊小路说了什么?姊小路说一见你便立刻变成开国主义了。”
麟太郎再次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哈哈……我只是讲了实话。我说,倘若天皇也如此不明事理,国家距离灭亡实际上已经不远了。”
“原来如此。”
“而且,我还说他太不聪明,不能用心算来考虑问题。纵然是数理学问,无论如何高深的数学,都必须凭记忆计算,世界上的语言也必须学会三四种,仅有一技之长是行不通的。”
听到这里,庆喜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开口劝诫道:“你不要小看别人。”
“啥……”
“故弄玄虚也当适可而止,怎样,足下吃猪肉吗?”
“哈哈……这样谈话就对了嘛,我非常喜欢。”
“既然如此,让我问你,倘若你是将军,将会如何裁决当前时势?”
这一次,麟太郎脸上也露出了认真的表情,似乎吓了一跳。
“如何?请坦诚地说说看你的意见。”
“唔,实在不好意思,我的看法或许会大大违背您的心意,您确定要听吗?”
“没关系,言不由衷的话我早已听腻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说了。总体说来,日本人就是过于胆小了。”
“总体说来?”
“没错。从天皇到将军,到一众大名,再到默默无名的志士,一概胆小。由于胆小,对于所见所闻皆感到恐惧,因为恐惧便对事物产生不信任,然后又因不信任而摆出盛气凌人之姿与他人相互争斗。如此下去,我认为最终都将因这种胡乱的争斗而导致命毙路旁的结局。”
麟太郎斩钉截铁地说道。
“原来如此,你是说胆小是互相不信任的原因?”
庆喜蓦地将目光集中在胜麟太郎的脸上,开口说道。胜麟太郎的脸并不大,却给人一种紧绷绷的感觉。眉、眼、鼻、口均无特殊之处,全部都很简单地集中在一起。但是从整体来看,这一张脸却因一种奇妙且令人不可忽视的气质而绷紧着,最终形成了一张罕见的五官端正的脸。
(这便是新一代英才的脸吗?)
“如此说来,似乎众人的确都很胆小。不过,大家虽然胆小,却纷纷舍弃性命而为……这又如何解释?”
“那是因为无知。”
“哦?无知?”
“是的,明明一无所知,却妄图要夺取天下。最重要的是,他们甚至根本不清楚何为天下,何为国家。”
庆喜一时默然。可以说麟太郎说得没错……但自己不能与他持相同意见。
“麟太郎啊,你似乎变了许多,不知在你眼中,我又是如何的呢?”
“大人亦不知何为国家,您根本不了解英国、法国、美国都是怎样的国家。”
“唔,如此说来,我也是无知的蠢材喽?”
“不能完全这样说,像大人这样的无知也是一种宝贵的财富。”
“原来如此。”
“将军虽然不知何为国家,却知何为天下。所谓国家只知一味争斗,相互争夺霸权,但天下……也就是宇宙是无法争夺的存在,它岿然不动地盘踞于世,无论谁想夺取,均是无法随心所欲去实现的妄想。”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