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市民们闻讯纷纷狼狈出逃,就连周边的各位公卿也拖家带口东逃西窜,以求避难。
倘坐视不管定然会引发战乱。因此,朝廷当即令柳原中纳言光爱为敕使,前往长州藩邸予以抚慰,以令其立即撤兵;同时派出清水谷宰相中将前往鹰司关白宅邸,命众人解散。
此时,匆忙赶到鹰司关白宅邸询问情形的公卿几乎都是长州派的,再加上还有堺町御门的守卫,哪会轻易答应离开。
“帝王一言九鼎!”
撤兵敕令虽下,唯有丰冈大藏卿随资、日野大纳言贤宗等八人无奈退回各自府邸,三条、三条西、东久世、四条、壬生泽、锦小路等七卿依然留在原地。
其中,奏议三条实美尚且掌握着诸藩进献的亲兵兵力,一时也张皇失措。
他一旦发号施令,顷刻间应该就有数千亲兵听命行动。
于是大家最先提出的建议自然就是利用这些亲兵,直接前往天皇身边,集体喊冤。
“我们有何私心?天皇完全掉进了身旁奸臣与萨摩的圈套!”
“正是!如果就此作罢,那迄今为止的努力不都化为泡影了吗,不如冲破御门集体喊冤。”
“不,不妥。不如托关白进宫,由关白来……”
“可是,没有诏命如何进宫?”
此刻,接见敕使后的长州藩毛利赞岐守元纯与支系藩地的吉川监物经干急匆匆地赶来。
“总之,留在这里必会引发战乱。不如暂且撤退至妙法院,再商议善后之策。”
毛利元纯与吉川监物皆面色惨白地说道。
萨、长两藩兵力两相对峙,近在咫尺,而朝廷已下令长州士兵解散。
所以在此闹出事端于长州非常不利。若向萨摩士兵进攻,从位置上来看也就相当于用枪口对着朝廷开枪。
况且,即便那是伪敕,无奈敕命难违,否则就将成为朝廷之敌,这之中的不利之势皆可预料。
“在此开枪,正中萨摩之计,定会借此将长州完全斥为朝廷之敌。我们必须避免在此地引发冲突。”
虽然不能说他们已明辨国体,但其内心对天皇的尊仰信奉却不是虚言。
毛利元纯与吉川监物最终说服众人,暂且将全体撤至了妙法院。
三条等七位公卿自然是别无他法,随同激愤的人群也一起来到了妙法院。
除了毛利家的重臣毛利元纯、吉川监物、益田右卫门介之外,还有长州的久坂玄瑞(义助)、佐佐木男也,久留米的真木和泉、水野丹后、渊上郁太郎,土佐的土方楠左卫门、清冈半四郎、南部辰弥、伊藤甲之助、岛村佐传次,肥后的宫部鼎藏,萨摩的美玉三平等人。
他们进入妙法院之后,三条实美与三条西季便居于上座,开始与众人谋划军事对策。
不消说,众人此时仍然是一心想要与萨摩、会津的士兵开战。
会议一开始,长州派志士的领导者、久留米的真木和泉率先开口道:
“妙法院地势对防守不利,非作战之地。倘若敌人大军来袭,恐怕难有胜算。当前第一要务便是离开此地,赶往河内,据守金刚山。那座山峰,众所周知,在元弘年间,楠氏曾与全日本军为敌,坚持了三年不降,最终获胜。再者,中山忠光朝臣已作为攘夷亲政的先锋,在大和的五条举兵起义,前往此处也有利于我等与其应和,并助一臂之力。我等士兵即便没有楠氏那般的胆略,但忠诚之心却是毫不逊色。据金刚山而立,方为眼下第一良策,各位意下如何?”
真木和泉与抚养中山忠光的田中河内介肝胆相照,是民间志士的最高权威,自然也是水户学的遵奉者。他会关注水户,是在作为水天宫祠官在久留米藩校明善堂学习期间,从友人米村处借来会泽正志斋(水户学者)的新论拜读之后开始的。
首次接触到水户的国体论,他一读三叹,奋然前往水户,拜师于翁门(会泽翁)下,勤奋进学,现年已经五十一,被称为“今世楠公”。
真木和泉言毕,在座鸦雀无声。
同席的七卿及长州藩众人自不必说,见惯血腥事件的民间志士们也未曾料想过如今竟会被逼至走投无路的地步……
原本志士们都是些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对现实的美丑之别本来就比常人更为敏感。
因此,他们追求国体之美,不惜与现实对抗,以性命投身实践。然而,却不免陷入了一种唯美主义,与现实大大脱节。
他们盲目地相信,眼下的长州会抛下一切利害,殉身于他们的梦想。但是长州藩自然有长州藩的算盘,而公卿也不例外……不,连他们自己也不免潜藏着对人性私心的追求。
“如何?鄙人认为,这是第一良计。”
真木和泉深信自己的意见会如实传入天皇耳中,继而被天皇欣然采纳,却不知存在于其间的“伪敕”一事。而其他天真的志士们对此也会因为他而更加地深信不疑。
然而,这个意见长州藩是绝难赞同的。
长州怎会甘心忍受背负着“朝廷之敌”的污名,据守金刚山?即便忠诚如楠氏一族,最终不也未能成为南朝的天下……
长州保皇的渊源,近可追溯到同样是学习水户的吉田松阴。久坂玄瑞向来自负继承松阴之志,并将其进一步发扬。而此刻面临本藩存亡之际,他也没了主见,说不出任何话来。
众人沉默无语,一言不发。真木和泉又出了另一个主意。
“嗯,如果不赞同金刚山,那么还有第二处,就是摄津的摩耶山。此峰虽不高却地势险峻,乃是要塞。据此峰传檄,只要坚守二十日,关西诸侯必定响应,前来支援。到时再集合诸侯兵力举起倒幕大旗,万一事与愿违,我等战死,这股彻底保皇的热诚也不会熄灭。一定会有人继承我们的遗愿,成为救国救民的中流砥柱。据守摩耶山,乃第二计!二者之中请选一个吧!”
然而,这第二方案长州藩也难遵从。
长州若蒙上朝敌的污名,很有可能会就此招致灭顶之灾,如此金刚山也好摩耶山也好又有何区别!
岂止如此,长州口中虽然还高呼着攘夷,却早已感觉到开国之事势在必行。因此,他们虽然一方面在下关轰击外国船只,另一方面,却秘密派遣留学生前往英国。
长州的井上闻多、伊藤俊辅、山尾庸三、野村弥吉、远藤谨助等人便是于5月12日秘密从横滨起程前往英国。
而志士们发乎真诚的举动与长州藩的私心早已互不相容。
“藩中重臣需要对此商议一下……”
吉川监物没有回答真木和泉,反而催促毛利元纯与益田右卫门起身离席。
藩中重臣都是公职人员,绝不允许有任何无视本藩利益的私自行动。
因此,毛利、吉川、益田三重臣聚在一起商议,结论自然以“藩之存续”为第一目标。
长州藩如今政治失利,面临着沦为朝敌即将亡藩的危机。为了摆脱这一危机,首先应将在场的七位公卿以武力强行带回属国。
这七位公卿乃是长州藩保皇的“活见证”,不可或缺。
即便因为“伪敕”而时常发生误杀事件,那么直接责任者也不是长州藩,而是圣上身边的这些公卿。所以只要扣押这些公卿,到时候长州藩自然可以一雪冤屈。
于是,三人回席后,吉川监物开口道:
“此次下达的朝命,确实有很多地方令人难以认同。然而,柳原敕使前来我藩邸抚慰时曾经提及,关于攘夷一事,天子对长州的诸项举措都是大加赞赏。所以此时我们应该与在场七卿,暂且回到本国,进一步取得攘夷成果。如此一来,各诸侯必定会支持长州,圣上对我们的误解也会随之烟消云散。因而当前的敕命绝不可违,只有暂且撤回长州方是最佳良策。希望各位能同意此决定。”
就藩国一方而言,这一决定是理所当然的。
志士们依然沉默不言。他们虽志在清君侧,信念如火般炽烈,现在也是无可奈何。
此时,长州藩与志士们各自为营,而这七位公卿们自然也不例外,有着自己的立场。
三条、三条西、东久世、壬生、四条、锦小路、泽,这七卿均为世代沿袭的朝臣,一旦离开圣上,便难以谋生。
既然毫无生存能力,那面前就只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按志士们所言的,据守金刚山或摩耶山;另一个就是跟随长州藩重臣逃至长州,二者选一。
倘若生性豪迈的姊小路还活着,恐怕会二话不说就选择固守城池的提议。然而,如今的七位公卿既无此胆识也无此魄力。
七卿之中,三条西季知是五十二岁,四条有三十六岁,东久世是三十一岁,余下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且,均是两袖飘飘,并非习武之人。
被称为今世楠公、已是五十一岁的真木和泉目光炯炯地盯着议长席上的三条实美。既然意见已完全分为两派,那么只等三条的发言就能一锤定音。
只见三条神情慌张地看着七卿说道:
“诸位议论不一,不过,如今天子已落入敌手,朝廷危在旦夕……此时,若远离圣上,怎堪臣子之情……无论如何,我看我们还是留在京都,进一步打探宫中情形,尽诚奉公之道……如何?”
突然,真木闭上双眼,喉咙深处不断传出叹息之声。
离开朝廷的公卿会是何等惨状,参考一下战国时代的事例便可知一二。
为本藩利益着想也可说是出自人性的自私之处,虽情有可原,但在感情上却与志士们“不惜捐躯”有着相当大的不同。
毛利元纯对三条的话轻轻摇了摇头,反驳道:
“诸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目前皇宫之中奸臣当道,向圣上进谗言,污蔑我等为不忠不义者,随时可能和我们兵戎相向。其他藩的士兵虽然不足为惧,但萨摩、会津乃强兵,我们没有坚固的防御之地,并无胜算……倘若就此一战,背负贼名而死,那诸位的至诚之心也会化为泡影……不,恐怕还会为天下后世贻笑大方。此时,据守金刚山或是摩耶山都非良策。自然,这座寺院也不可久留。我们应尽早撤离,远赴长州,向各方传达攘夷之事,集聚天下正义之士的力量,再一举上京,讨伐君侧奸臣,以安圣虑,除此之外,现在别无他法。”
众公卿皆是软弱无能之辈,由此也只得舍弃留在京都的企盼,听从安排。
公卿同意了长州藩的意见,便成为了二对一,也就敲定了史上着名的“七卿之逃”。
时间已过凌晨三点。
“不久即将天明。天明之后他们定会前来袭击。必须趁天还未亮时速离此地,前往伏见。”
催促之下,七卿开始梳理头发--七卿原本的立发根本无法出门上路。武士们则各自扎上不惹人注意的发髻,以避人耳目。
此时,雨下起来了。
已经是阴历8月19日,按阳历算已入10月。秋雨的清晨,寒意逼人,似乎连天气也在配合着逃离京都的气氛。
众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草鞋蓑笠,将一切都准备妥当。想必这七位公卿都是第一次脚穿草鞋,身披蓑衣。
就这样天色发白时,七卿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妙法院。吉田松阴的妹婿久坂玄瑞则与藩士们一同相送。
秉性耿直的久坂玄瑞恐怕也感觉到,七卿如今不得不淋着秋雨逃离京都,自己过激的讨幕论要负很大的责任。
虽然他是个激进的讨幕论者,但绝非不近人情。前往伏见的一路上,一有抱怨走不动的人,他便会背起前行。
抵达伏见已是上午10点,雨依然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
于是,众人为七卿雇来了在宿地间往返的轿子乘坐,围绕着轿子继续前行,于当日顺利地逃到了摄津的芥川。
就在前一天,长州派还自以为执掌着天下大权,谁能想到后一日便沦落至此……
志士中山忠光对此还一无所知,已经奔赴大和五条举旗起兵……
想到此,久坂不禁泪如泉涌。
在文久三年(1863年)8月18日的这场政变中,“七卿之逃”给予日本人的历史教训前所未有,既异乎寻常又振聋发聩。
此次事件中,人本性的自私与国体所固有的无私,两者不期而遇,私心昭然若揭,可谓是史上罕见之事。
这一切的开端皆由天皇对自我良心的反思而起。
如同无人与太阳为敌一样,也无人会与天皇为敌。不,不如说是不可与天皇为敌,这才是日本固有的国体。而对此的反思却将一切一举颠覆。
此事在久坂玄瑞心中也清清楚楚地复苏。他深知敕命,只得强行压制住内心狂暴的斗志,沉默地伴随着七卿前行。
久坂玄瑞性情暴烈,甚至不惧惮当面辱骂庆喜,如今却不得不服从“敕命”,只得暗自饮泣。
劫后之菰世之乱
血阳无光天黯然
濑见之川浓雾起
隔岸相望前路舛
痛心伤魂何以堪
依稀尤记皇宫中
实美朝臣季知卿
壬生泽四条
东久世锦小路
今为浮萍漂不定
旅途之驹也踯躅
不愿前行声声嘶
(中略)
此行不去往东山
峰顶寒浸身难掩
日日晨昏妙法院
钟声何复又响起
教人难忆今与昔
何时雨雾终能散
重回京都赏宫月
……
久坂玄瑞虽是一名草莽志士,但同时也是一位多情善感之人。他将对七卿的感叹吟成当时的流行歌体,哀肠百转。从芥川到西宫,从西宫到兵库,在兵库的凑川登上长州藩的船只时,已是21日了。
对敕令奉若神明的,绝非久坂玄瑞一人。
上至将军,下至各藩的下级武士、乡士底层,都将其视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行为准则。
毋庸赘言,水户精神已在全国各藩生根发芽,不论自身有没有意识到,其根基之中已然存在着统一的“神国观”。
“--神国之民,忠心耿耿。”
这一信念早已超越私心,成为日本人的精神,并且在所有武士阶层的心中根深蒂固。
久坂玄瑞这哀切的歌中也对此慷慨陈述。
就这样七卿与诸多志士一道逃至长州,京都的氛围和日本的历史也在这一夜之间乾坤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