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准确把握立国根本是造成现实政治一片混乱的原因。
长州疯狂的攘夷论是如此,萨摩号称“救国运动”的极端现实地扩大本藩体制亦是如此。
而且,二者均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利用以天长地久的国体为核心的朝廷,企图一逞私欲。倘若任凭他们在私欲的支配下发展国力,日本将变成毫无核心的近代国家,沦为在建立、灭亡的过程中不断循环的卑微国家。
在所谓政治家中,大概有的人只能看到眼前现实,而有的人却看到正如物体拥有核心一样,人类也必须拥有类似的精神核心才能团结一致。
倘若前者最多只能称做二流三流的话,那么后者便应该称做一流。
即便如此,一味追求眼前利益的人原本便为数众多,只要利益的对象发生变化,这些人便会立刻消失,因此不足为虑。
庆喜起初并未想到萨摩的目光竟然如此深远,但他认为,只要劝说的方法得当,萨摩自然会理解朝廷的真正价值。于是,他打算利用长州败退这一大好机会,令萨摩彻底明白这一点。
听过死去的齐彬等人的话,庆喜已将萨摩视作可以在新日本将国是与现实利益完美调和的重要的商谈对象。
因此可以说,庆喜以公武一体为前提,首先期望的便是实现幕府与萨摩的统一。
当幕府和萨摩怀着同样的思想紧密联手时,长州也会开始觉醒。在长州的期盼之中,能够隐约看见庆喜所期望的民族核心……
然而,萨摩的现实主义开始偏离真正意义上的公武合体,而偏离真正的公武合体,若不及时地给予纠正使其重回正轨,也就意味着将会逐渐偏离真正的勤皇。
(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庆喜经过这般重新审视,不禁感到萨摩久光的行动中包含着根深蒂固的倒幕思想,尤甚于长州。
或者久光过于自负,以为将长州自天皇身边驱逐完全是由于萨摩的力量。
因为有萨摩说动了近卫,又劝服中川宫,最终才将长州力量从朝廷驱逐出去。
因此,现在也必须想方设法地将幕府逼至绝路……倘若萨摩是怀着这种想法,请求幕府向英国支付七万两赔偿金,自己则向以近卫和中川宫为首的新近侍们赠与生活费,借此加以笼络,那这一切不就是对庆喜的完全背叛吗……
对庆喜的背叛便是对朝廷的背叛,同时也是对朝廷的一种蔑视。
若不是在承认建国以来的皇统独一无二的价值之上进行奉公,而是因为存在朝廷,便要加以操纵的话……这样一来,勤皇便只会沦为马基雅弗利主义。
(萨摩也只是企图将幕府打倒并取而代之的战国时代的一个武力集团吗?)
庆喜对萨摩产生了这样的巨大疑问,并且在他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山内容堂首先退出,庆喜又对萨摩持有怀疑态度,后见府会议自然无法取得有效进展。
而且,更令人震惊的是,不仅限于天皇近侍,连越前的春岳和伊予的伊达宗城也已接连成为萨摩派。
理由极其简单,只因在幕府忙于应付长州派挑起的一边倒攘夷论这个棘手问题时,岛津久光却高举为幕府所喜的开国论,开始大举改变朝议形式和策略。
世间有些人认为,正因孝明帝无比幼稚地厌恶夷人,才始终未能放弃攘夷的主张。
然而,这只是一些不理解孝明帝真挚的国体论之人的短见,事实上由于爆发了如今的长州问题,天皇的态度也正在转变。
天皇认为已经听了足够多的幕府意见,便征询岛津久光的意见,通过《时事二十一条》,认同了攘夷一边倒的不可行性。然而,这一开国论却令老好人春岳和宗城等人均将久光视作可以信赖的同志。
不仅如此,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两个不可思议的流言再度在京都城内传开。
其一是企图离间幕府和庆喜的流言,声称庆喜即将同萨摩联手夺取天下。另一个则是市民惊扰的流言,声称长州惧怕二者联手,不久便将拥戴三条公,攻打京都。
(这一流言的来源绝对非比寻常。)
庆喜在政治上有两个弱点--其一,他身为水户之子,受到幕府内部的厌恶;其二,他居于幕府的后见职,又受到长州派的警戒。
倘若有人企图巧妙地利用这两个弱点,将庆喜赶出京都,便只能依靠这样的流言。
就这样任由庆喜留在京都,他定会与萨摩联手,以夺取幕府权力,并为此故意将长州军引至京都,如此一来,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是说,结论只有一个--尽快将庆喜赶出京都。
(倘若我离开京都,目前究竟是谁获益最大呢?)
如此下去,后见府会议也无法继续。庆喜静下心来,开始反复思量。
如今,老中笔头板仓胜静已经不再误解庆喜,如此说来,难道是要怀疑京都守卫职的松平容保吗?肯定不会是一直倾向于开国氛围的春岳和宗城,更不会是天皇身边的一众公家。
想到这里,庆喜突然拍了下大腿。
(这不正是萨摩所期望的吗!)
倘若庆喜不在,京都或许便会成为萨摩一人的舞台。若萨摩先将庆喜赶走,再向长州示好,成立萨、长联盟,那么幕府的立场又将如何呢……
庆喜的头脑果然十分敏锐。
正因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悚然一惊,不禁开始重新审视当前局势。
人类所共同渴求的政权,必须是创造出人类的最高、最善、最美的存在。
为此,人类首先创造出了“神”。不,在此之前,人类应该是先创造了共通的语言及文字,借此集思广益,然后通过幻想,创造出了诸如思想、神灵、智者等等。
然而,在人类基于幻想追求完美形式的那一刻,神却被分成了两种。
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也因此分成了两种--一种人认为最善最美的神是不可求的,另一种人则认为是可求的。
前者认为“神”存在于天上,有意与现实中的人类疏远。
如此一来,偶像便成为必需之物,随之出现的自然还有偶像崇拜的迷信。
后者却并不满足于此,他们认为,倘若不能在现实存在的人之中求得“神”的存在,那么幻想和想象都将无法长久存续。
因此,他们认为,必须将神与身为生命源流的“天皇”结合起来,置于地上的人类之中,令其拥有最高、最善、最美的生活,并令万人认同他的存在,否则一切将毫无意义。
不用说,人类所有的希望自然便是在安定的时空中谋求生命的永远繁荣。
“看,人类永恒且繁荣地在大地上生活并存续着,这不就是因为神灵真实存在的缘故吗?”
日本自然属于后者,而且这种思想与自然科学的洞察力相结合,使人们认识到太阳系这一实际的存在,从而发展成为人类乃太阳之子这一实际存在的思想。太阳即天照大神,天照大神的子孙即万世一系的天子,万世一系的天子应以抚育万民为目标--这一源自太阳的光热之爱当作首要德行来继承。而承认这种相互思考的“神的存在”,便是日本国体。
这种“神的存在”源自对自然界的洞察力,因此,无论何人妄图使其改变,都将以失败告终。
天皇之道即生命本身之道,故而只要太阳存在,天皇之道便将无穷无尽,而将此真理形象地映照在大地之上而生活着的只有日本人。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自信逐渐清晰地描绘出了天皇与国民之间的关系--“神州高洁之民”将日本视为神国,并以此为核心生活下去。
然而,太阳之爱与现实政治究竟能否合为一体呢?
世界上存在众多国家,这些国家在所有方面都在标榜自我。如今,黑船驶来日本,不容分说地强行要求展开外交。
于是,问题再次一分为二。
应该以处理眼前事件为先,还是应该以与天皇息息相关的国体意志为先呢?
(如今的萨摩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此时,庆喜想到了人在神户的胜麟太郎。
庆喜并不会格外地迷恋某人,但也不会轻视任何人的言论。
他对待胜麟太郎也是一样,二人起初曾有过多次争议,故而很多人甚至认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然而,庆喜在与人交际时并不会受到关系好坏的影响,他在与法国公使洛奇,以及在与通过洛奇联系的拿破仑三世展开交际时也是一样。
法国固然是一片好意,但庆喜丝毫没有向法国借款来与反幕势力一战之意。如今,他心中只有通过水户学学到的国家的尊贵,以及被称做权现公的伟大祖先的“真意”,此二者在他心中和睦融洽。
他将胜麟太郎秘密唤至酒井府时,也冷静得很是不逊,并且表现出一副近似诘问的姿态。
“听说你正在培养各藩的年轻人。”
“是的。其中有您讨厌的长州人、萨摩人、佐贺人和土佐人。这样不好吗?”
“我可没说不好,我只是在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大家同为天子赤子。”
“那我问你,倘若幕府和这些赤子的藩地之间开战,他们将支持哪一方?”
“哎?如此说来,大人打算令幕府和诸藩交战?”
“并非交战。倘若对方行为不端,幕府自将讨伐。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麟太郎有些奸诈地笑了起来。他的回答中不仅包含着深思已久的道理,还一定会含有无比周详的政治算计。因为在他脑中,事务与政治是被区别对待的。
“无须特意回答,就让他们随意选择吧。”
“哦?是吗?其中存在目光长远之人吗?”
“目光短浅之人是不会留下来的,因为都是由官费来培养。”
“的确如此。既然这样,我便不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让我听听你的见解吧。如何?依你之见,萨摩是否具有真正的勤皇之意呢?”
听到这里,麟太郎第一次将目光凝聚在庆喜脸上。
“你的眼神似乎在说--权现公是不会问如此无聊的问题的。对吗?”
“没错。我本就极为崇拜权现公,权现公一定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他想必早就压制住外国而开放国门了。”
“的确如此,但如今不能这样做。眼下既有长州卷土重来的流言,又有萨摩取代幕府的谣传。若是你面对此状,又将如何应对?”
“我会反对萨摩。父母是不能任由子女随心所欲的。萨摩如今正拼命劝说天子和周围大臣开国,而天子就在昨日终于表示希望锁国。既然如此,大人便可断然地尝试下令锁国,如此一来,萨摩究竟是为了自己行动,还是为了天子行动,就将一清二楚。”
麟太郎所言近乎于信口开河,毫无矫饰,却令庆喜内心大为震惊。
为了试探对方,可以试着做出与自己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姿态,如此一来,对方一定会立刻吐出真言。听起来,这似乎完全就是谋略,丝毫不顾大义和道德。
“原来如此,这么说便是要我提出完全违背自己主张的意见。”
“如此一来,便可知晓对方内心所想是否与您相同。”
“什么?是否与我相同……”
“是的。您以天子为绝对,纵然认为天子所言有误,您也会遵从。事实上,这也造成了极大的错误。由于以天子为绝对,便使得极端不忠之臣只能通过伪造天子之命来压制您。”
“原来如此。”
“现实政治便是如此。倘若对手手持伪诏,那么您就必须编造更大的谎言,证明对方的伪诏无用。倘若不具备如此的智慧和实力,一切都将无从谈起。”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