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玛教授舒展了眉毛，陶醉在一部幽默、智慧的口头文学中：有这样一部作品，最受欢迎。在大树下、篝火旁，老人们常给年轻人讲说：从前，有一位皇帝，膝下只有一个独养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一天他宣布说，他要出两个题目，为女儿选择一个天下最勇敢、最有智慧的丈夫。青年们一听，纷纷赶来应试。皇帝把他们领到一片草地上。那里，
骄阳如火，草深及腰，各种虫了或飞扬或隐伏，多如草芥。皇帝要他们比赛，看谁既不打死一只虫子，又割草最快。可是，只要一进草堆，各种大大小小的虫子就爬满全身，猖獗叮咬，不打虫子哪能挥镰割草？结果，所有应试青年都是边打虫子边割草。一只乌龟也来应试。小孩子看它形状奇怪，又行动缓慢，就边看它割草，一边和它逗趣。孩子问：我们村长的母牛是什么样子的？
乌龟答身上有很多斑点。
孩了-问什么样的斑点？
乌龟边比划边答：这样的、这样的……
结果，它既拍死了身上的虫子，又没人看到它打虫子，草也割得最快，取得了第一个考题的优胜。
皇帝领他们走到一棵很大的果树前，上面果实累累，多而又大。皇帝说，三天之内不准吃饭喝水，谁先把果子摘完，他的女儿就嫁给谁。乌龟问广能吹唢呐吗？
皇帝答：可以。
于是，乌龟做了一根很长的唢呐，里面灌满稀粥，它就带着这支唢呐上了树。在树上，青年们因为吃不到饭喝不到水，体亏力乏，哪能摘得丫水果？那乌龟却假借吹唢呐，又吃又喝，果子摘得最快，皇帝只好把女儿嫁给它。
这故事很有趣，可我不能不意会到，他们的口头文学还多数流于寓言故事的阶段。我问：
你们有爱情小说吗？
他说在我们这里，虽然性生活比较开放，但无论口头文学，还是有文字记载的作品，都不直接写爱情，而是通过歌颂妇女的美、歌颂母爱，来表达爱情。
你们的文学写政治吗？
有的不写，有的写。因为知识分子非常关心非洲的彻底解放，希望自己的民族尽快自立于世界先进民族的行列，所以大部分爱写反映政治的文学作品和政治书籍。他们中的不少人还读过马克思、毛泽东的著作，但同时，也在读萨特、马德里得金的著作。
你能不能介绍些非洲著名作家和作品？
在非洲，以写作为专业还很困难，所以，我们还没有专业作家。现在，虽然有人用语写小说和戏剧，也有人用英文、法文写作，甚至法国作家布恩已经出版了以多哥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但在世界上还没引起什么震动。我们相信，用不了多久，非洲文学会走进世界文坛的。
你们信神吗？我问。
阿达玛教授有些讶异，他即刻回答：非洲的年轻知识分子是很少信神的。事实证明，神救不了非洲人民，也救不了非洲文学。但是，一些神话传说和巫师们编的神巫故事却不失为一种颇具色彩的口头文学。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一次有趣的经历：
一天，我来到一个平民市场。它大小像广场，只是错落不一地搭满质地不等的篷子。有的摊贩搭油毡，有的搭铁皮，有的搭塑料布……其中，两排小摊专卖兽骨、死蛇、死鸟、牛羊猫狗的头骨、草药、鳄鱼皮、石钱、民间木雕等等，还有专卖巫术器皿的。一个中年商贩口若悬河，拉着我一一介绍他的商品。他先拿起一个3寸左右的小木人。说是木人，其实是一只简单雕了几下、略具人形的木块。上面系了一条小细绳，绳头有一木塞插人头顶。他说这是旅行神。上路前，你可以把你的愿望和祷告说给它，然后装在衣兜里，它就保佑你平安到达目的地。如果遇险，只要拿起那绳头紧系的木塞对着呼救，即可化险为夷。我问为什么，他答，因为那木塞是可以与神通话的电话，你一呼叫，神就来救援。他又拿起一个杯不大小的泥捏的小人。它的头上插着两根羽毛，一撮长发，腰间镶了几个形状似嘴的小贝壳。他解释说，这是家神。如有晦气，都可以从腰间镶嵌的贝壳嘴里呼出去；头上的羽毛保佑你出外旅行时的平安。只要你家里供上它，早晚给它头上洒点酒（如没有酒，洒点水也可以），它就保佑你一家平安，帮你实现全家的愿望。说完，他把家神拿到我的面前，让我对它祈祷我的愿望。我自然不信，但又觉得他编的这套神话也着实吋以诱惑一些人。他见我不置可否，说看得出，你是诚实的。这神原价卖5000法郎，诚实的买主，你给2000就可以拿走！
我笑而不答，他逼我出价钱。我知道，如果揭破他的迷信谎言，不但不能使他从此不行此道一因为多哥政府发给巫师们合法牌照一反而会弄得不愉快。我决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便就此脱身，我说对神是要虔诚的，买神怎能讨价还价？
那么，你买丫？
对不起，请代我向神祈祷原谅。今天没带钱，明天我一定来买。我做出十分虔诚的样子说。
明天什么时间？他一步不放。
下午4点。
他刷地打开一个纸卷，上面画满离奇怪涎的图案，指给我说：那个是美国神的图案，这个是非洲神的图案。他问我中国神的图案什么样，我说不知道。当他看到我强忍的微笑时，霍地真相毕露，要我起誓！并且说如果我明天不按时来，他会诅咒我，让神惩罚我！
当我离开市场时，这位巫师的形象老在脑子里徘徊，要是把他写进作品里，倒真是个典型的商人形象呢！而他信口编来的故事也着实是一篇颇有吸引力的口头文学。
毕竟国家太小，人口太少，一个多月的往访，这个国家的作家、艺术家也就拜访个遍。我的多哥绿卡仍不能领取，时令已经从旱季转入雨季（这里无四季，只有旱季、雨季以前从传媒看到的非洲总是燥热缺水，没想到雨季一到，却是那样的滂沱汹涌。往往是白天还骄阳满天，人夜，不定哪一阵云来，就滚滚沱沱，泼下少见的暴雨。坐在屋子里，独自一人听着外面的雨声，那阵势那霸气往往使人感到一种瘆人的孤寂和恐惧，想象着，似乎天上的天神正倒提千百条水龙往这干涸的大地恣意泼洒……翌晨出门，就像刚刚经过一场战争，满树光秃，满院狼藉，地上、屋顶和停在院子里的汽车上，到处是飘零的树叶和黄灿灿稀巴巴的芒果……异国风光的新奇已经淡漠，赴美团聚的日子遥遥无期，经常地，夜幕四合中站在大西洋岸边，涛声轰鸣，皓月当空，遥望暗黛色的远方，我辨别着，东北方向、大海那边该就是故都故国，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此时，千水那边的北京该是隆冬飞雪，父母的房间里或许炉火正红吧？我似乎已经听到炉上水壶中的开水已经咝咝地响，炉旁的老父老母正在叹息着，垂挂他们远游的子孙……可子在这边，媳与孙在那边……那边是哪边？因为没去过美国，分不清楚。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听说旧金山四季如春，今夕何季？不知。那里也常下雨吗？不知。妻与儿女也常隔海遥望吗？
……天光太晚厂，该回去了。回归何处？八叔的家。既是别人的家，充其量还是旅中驿找……按理，住洋房，坐卧车，食海鲜，佣人三四个，也算出洋当少爷了，可正当盛年，终日无事可做，即使是享受，也是沾妻的叔叔的光，我几乎想念起在内蒙古农村蹲点的日子，尽管是苦是累，与一农村老者睡一条炕，可说的是自己的语言，食的是自己的劳做，即使价值不高，日子不很清明，可我仍在工作……百无聊赖，被困旅中的苦恼绝不是无此经历的人能够想象的。
转眼到了圣诞节，无论在西方在非洲，这都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那晚，内弟说广今天是平安夜，外面非常热闹，我们去夜总会玩玩吧。
夜总会？因为没去过，提起来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又因为语言不通，兜里没钱，我有些发休。内弟看出我的心情，开导着：没事，去开开眼。他发动起他的逼鸠说：去红磨坊。红磨坊？是夜总会的名字吗？我问。
这引来他宣示自己知识的机会，说：所以请你去玩玩嘛，连红磨坊夜总会都不知道，怎么能算来过洛美！接着，他介绍起这家夜总会的来历：在巴黎，有一家夜总会就叫红磨坊，那里生意最好，世界驰名。三个法国女人来到这里，开了这间夜总会，也取了同样的名字，果然，成了洛美市最赚钱的一家。
红磨坊位于洛美市中心的闹市区。这是一座赭红色的石造楼房，大门低矮狭窄，门上是用非洲木雕雕成的巨型男女裸体，门首站着一位着红色制服的男服务员。一层檐顶上特意覆盖了一层陈旧的稻草；二层楼上，则用七彩灯泡环绕廊檐。在它们的中心，是由一顶顶蘑菇伞组成的露天酒吧。
我们没上楼，大门首的红制服恭敬地为我们拉开大门，内弟随手塞给他100西非法郎的小费。走进大门，掀开紫丝绒长帘，眼前顿觉一片漆黑，嘈杂狂噪的音乐震动耳鼓。待到稍闭的眼睛睁开时，这才看清，丝绒长帘的左方弯角处，树立着一株松枝制作成的圣诞树，上面微弱的彩色灯泡萤火般闪着光。舞池的顶端，光线幽暗的七彩巨灯疾速旋转着，一闪一灭，使得舞池周围人的面颊忽白忽黑、忽红忽绿……这大厅没有规则的形状，不圆，不方，这里突出一角，那里凹进一块，而那些同样不规则的原木式的桌椅、台桌就错落在弯弯角角里。这里的光线更加幽暗，几乎每个顾客身旁都坐着舞女，吸着烟，喝着饮料，或亲昵絮语或吻抱摩挲，谁也不忌讳别人。
一派节日气氛，屋顶上，酒吧旁，墙壁上到处插着松枝，挂着花环和花篮……据说，耶稣出生于隆冬季节，所以，圣诞节的典型标志总是冰雪和松柏。为了追求这种气氛，这里虽然四季盛夏，这-天，有的舞女还是头上围着人造狐狸尾巴，有的头上戴着兽皮做的式样别致的皮帽，有的用白纸做成雪花，到处抛洒。她们向顾客要钱、要礼品，要求请喝酒，理由总是今天是圣诞节！
我们被打着手电筒的服务员让进一个角落。要了饮料，两个十七八岁的黑人舞女就迈着迪斯科舞步奔过来。
你好！她用发音不准的中文说，接着伸出腕上戴满手镯的手。我回握她，她一下倚坐在我的身边，用手不停地抚弄着我的鬂发和颈脖。我有些怕，不觉向内弟身边靠去。可另一位舞女已经搂着内弟的脖子，坐在我俩之间我惶惑而狼狈，对内弟说：
我们走吧。
他笑了，没关系，别紧张。你越怕，她越逗你。
果然，她更放肆起来，竟将涂满唇膏的唇伸了过来。我慌了，急得站起来……看着我的神态，她咯咯大笑，拍了一下我的脸颊，两个舞女结伴走了。
舞池里，顾客和舞女正随着强烈的音乐节拍蹦跳着。因为迪斯科起源于非洲的土风舞，我断定，他们的姿态和舞步是正统的。那舞姿果然变化多、节奏准、强劲而优美，配以舞女婀娜的身材，不管是前后跳跃，还是左右摇摆，都带出一种迷人的造型。可惜，三四支迪斯科舞曲后，灯光俱灭，音乐节奏舒缓而轻飘，舞池里，一个个舞女紧依在顾客的怀抱里，轻轻地摇、缓缓地晃，他们在跳贴面舞……灯光复明时，有的顾客带走了中意的舞女，有的躲在座位里谈起交易灵魂和肉体的交易。
啊，我明白夜总会的意义了。它，是舞厅，是娱乐场，同时也是交易所、买卖灵魂和肉体的交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