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了-下眼镜，坐在转椅上广我刚上任，任期两年。在我的任内，我是不可能给您签证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那幢大楼的，懵懵懂懂到了深夜。妻知道我今天去办签证，这关乎一家命运的签证。能够想见，这一天她不会比我轻松。我不忍也不敢拿起那电话，因为它带去的不是喜悦的团聚，不是悠悠两年等待期盼的结果，坷又不能不打这电话，未知的期待比宣判更残酷。我拨通电话，叙说了办理签证的全过程。
妻半晌不语。
不知她是在哽咽饮泣，还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喂、喂地喊着，她那边才说，别着急，再等等看。问她身体好不好，她说很好。问她晶晶、曦曦有多高，学习怎么样，她说他们刚参加完全市中文演讲比赛，分别得了甲、乙组第一名。《世界日报》还专门采访了他们，报纸登出了他们的领奖照片和专访，过几天给我寄来……孩子的成绩安慰了我们，放下电话时，彼此的心平复了些，可我仍不知明天的路怎么走，妻也不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寸灰。此后怕是只能由着这灰的性子恣意积陈了。
来既不易，走也难。妻向来话语不多，一切都憋在心里，对我也一样。她既然让我再等等，就是不肯放弃这里的机会，那时出国难于登天，关乎一家命运的事，怎能不等？尽管已经看不到前面的路，还是要等，等……
在等待中到了7月。八叔从香港办商务回来的第二天早餐时对我说你不是想：解这里的生活吗，一会儿，我们去市场转转。我说，谢谢，这太好了。
他又开着他的黑奔斯，带我在洛美市各大超级市场以及专卖味精的商摊前询问逗留。
在这里，他算楚位德高望重的商界巨人，每家商场和商店老板都认识他，每位老板不分肤色国籍一见到他，都恭而敬之地寒喧问候。可越是在市场上兜转，他的精神越不好，以致那原是60岁的老人所少有的健美步伐，竟一下子蹒跚起来，原本红润的面庞也现出一股苍白。
我莫知所以地走在他身边，担心地问您不舒服吗？
半晌，他回答说：不，身体没什么，可这巾场的情况却令人不解。怎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味精市场上全部标成公司专供了！这样下去，我们的饭碗会被人家打碎的！
我是个商肓，市场标明的字样又全是法文，尽管他十分焦虑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仍是如殖五电雾中。
原来，由于氏期的贫困落后，非洲人民在饮食方面从不讲究。主食只有大米饭、玉米面蒸糕和面包；副食往往是烤鱼，或者把牛肉、土豆、洋葱切成块，放在大锅里煮熟。至于葱花、姜末、酱油、醋、花椒、大料等调料，他们一概不懂得去用。八叔发现了这种情况，七八年前，从香港买进了一些味精，在市场上小规模推销、试用。这里的黑人一下子领略了味精的妙处，尝到炒菜用了味精，其味甘美清香，胜过以前吃过的所有菜肴的味道，于是，味精就从洛美到阿克拉、到阿比让、到贝宁、到尼闩利亚……几年之间，它竟像味觉的神，风靡西非，到处得到推重和崇尚。八叔也就从几纸箱到几集装箱、十几集装箱地从香港大规模进口、转口，生意兴隆，大发其财。几年中，他成了洛美市数得着的富商。去年，他曾得到一个情报：一位来自台湾的小姐也在经营味精生意。开始，他姑息疏忽不当回事，觉得他是引进味精、打开非洲市场的始祖，别人即使经营一些也无关宏旨。为西非的各大客户都攥在他的手里，别人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何况，用他的话说我们吃饭，也不能让别人饿肚皮。然而，后来的情报则口渐吃紧：这位1小姐原非等闲之辈，她毕业浐台湾大学商学系，是台北一位巨商之女，年龄不到30岁，而且颇富姿色。为了有利于市场竞争，到洛美不久，就同多哥一位在野党的黑人领袖结了婚。肓、商结合，其竞争力就成为单纯商界所难匹敌的了。市场形势如风卷残云，没想到，就在八叔的20个集装箱正从印度洋到大西洋、向洛美门岸驶来的途中，丁小姐和了氏公司却垄断了整个西方市
场！这意味着老人几十万美元的货物将压在手里，意味着他多年经营的资产行将破产！这怎么能不使他悚惕又慌乱呢……
他重新发动起黑奔斯，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语地说去X氏公司看看。
在大西洋岸边一座三层的西式洋房前，我们下了车。我揿了一下门铃，院内传来-阵骄横的犬吠声，接着，一只硕大的、金黄色皮毛中闪着油光的狼犬伴着一位黑人女佣为我们开了门。八叔整了一下领带，带我走进小姐的院落。
院落敞阔。从楼前到院门，一片茵茵绿草。院墙爬满紫藤萝。藤萝下是一个巨型铁丝网织成的家庭动物园，里面的两只大鸵鸟正姿意调情：雄鸟绽歼七色彩屏，雌鸟发出低低的渴求的呻吟；另一个大铁丝笼里，一群黄鸟在啾啾鸣叫……沿着鹅卵石铺成的通向三层洋房的甬道两旁，一株株棕榈在搔首弄姿。
丁小姐果然其貌不凡。一对黑亮的大眼睛深嵌进一双高挑的娥眉下，它们总是似思索、似沉吟，在温情脉脉的后面透着睿智的狡狯。她在宽大的客厅接待了我们。见八叔，就热情地伸出素手，典雅又温情地寒暄着：
哦，莫老先生！我早就想去府上拜访，可因为瞎忙，一直抽不出身；今天，您亲来舍下，真是，啊，真是愧不敢当啊……
说着，她立即呼叫女佣：玛桑，给两位先生拿些饮料来！话音刚落，那位叫做玛桑的黑姑娘手托托盘，端来了啤酒和可口可乐。
啊，小姐，不客气。我早说来看你，因为不管怎么说，我总算老洛美了。老人边说边在沙发上落坐。我握过了小姐的手后，也随之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莫先生，您是洛美商界元老，我初学生意，往后，还望您多多提携。
哪里、哪里。小姐商科毕业，年富力强。莫某人老了，今后，还望你多多关照啊！
可能因为我略知他们的背景，听得出，在彼此谦恭热情的寒暄后面，都藏着些刺探对方商业秘密和祈望对方手下留情的意味。因为他们都把这次会面当作一场战争，老人那因在市场上所受刺激而面呈苍的脸色，也增加了些许红润。他终于很快抛却了寒暄，单刀直人地问道：
小姐，这个月，你打算进多少货呀？
听到这句问话，她眯了一下眼睛，发出一声低柔的笑莫老，恕我不恭，这是公司的秘密，我不便多说。
老人过分低估了对手，以致吃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刹那间，他那浮上脸的一抹红润退去了，苍白的脸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请，请原谅，原谅我的冒昧。
小姐离开沙发，在客厅里踱起步来：
没关系的，都是自己人嘛。她走了儿步，忽地站定说，既然您亲自造访，我就实话实说吧：上个月，我回了一次台湾。在那里，同所有味精厂订了合同。今后，他们生产的所有出口非洲的味精将由氏公司包销，不得卖给别家。合同生效后，凡在西非市场上看到有别的公司卖他们的味精，台湾厂家都要向公司负责；同样，如果氏公司包销不完他们的产品，X氏公司也要对合同负责！
我明显地感到，在听她这番话的中间，老人沉重地晃了一下，他眼睛模糊，额头沁满了汗水……他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说：
丁小姐，你、你真是下手无情啊！这、这西非的味精市场是莫某人打开的……你、你不能……暗下毒手啊！这后面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八叔沉重的身子在簌簌颤抖，我扶他走出了客厅。
丁小姐仍然低柔地笑着，在后面送客。临出大门时，她说竞争时代嘛，商场就是战场，谁能太多情呢？莫老，身体要紧，别太激动、别太……
话音未落，老人在汽车里狂喊起来别笑得太早，我、我会让你认识我的！说着，他啪地关上了汽车门，墙里的狼狗发出一阵狂噪的吠叫。
我知道他血压高，深怕因这刺激血压升高，开车不安全，劝慰说：我们不忙回家。等您平静了些，再启动汽车吧。
他明白我的意思，点点头说这个女人真毒啊！不给她点颜色看，出不了这心头恶气……
其实，您也不必太生气。她垄断台湾的产品，您可以买大陆的产品嘛！
你哪里知道，我是从大陆来的。进出口生意原本也是想为大陆赚些外汇。可第一，大陆的味精要比台湾的贵三分之一；第二，台湾味精是大颗粒，大陆味精是小颗粒。因为我开始进口时是进的台湾大颗粒。不管小颗粒的质量多好，非洲人也认定不买。她这一垄断货源和市场，不等于切断我们的商路吗？
那您能不能同大陆厂家联系一下，提供西非市场信息，要求他们改变工艺，变小颗粒为大颗粒，价钱也降一些？
老人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不是没提过。为了这件事，我还专程参加了广交会，同国内的两个大厂家详细商量过。可他们说要研究、要汇报。因为改变工艺、降低价格都不是一个厂所能决定的，要层层上报，层层审批。不用说这样的大事，就连我要求他们改变一下包装从一公斤一袋改为半公斤一袋，研究两年了，都没下文……
我无话可说。我何尝不懂，无论我们的体制、经营办法和分配办法，要改变都不是哪个人在短时期内所能决定的。何况是价格涨落！可转而又想，似此状态又怎么能适应今日世界市场的竞争？又怎么能做海外华商的后盾，了却他们爱国、爱家推销国货的初衷？
老人叹息一声，发动起黑奔斯径直驶回家中。当晚，他就设宴自己开的中华楼饭店，邀请他多哥政府官员中的朋友们吃饭。我不懂法语，更不懂商业经，自然不去参加。可第二天，老人花去近千万西非法郎的活动就在家里传扬开来。我看到，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旧日的红润，一度蹒跚过的步态重又潇洒起来。每到家人聚会的时候，他总爱讲些非洲的掌故，开些小玩笑，中间还往往加些英语和法语……看得出，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大有稳操胜券、力战7小姐的态势。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八叔正去港口了解他那20个集装箱的到货情况时，家里收到一件传讯单，是税务局来的，上面说，有人揭发，莫老先生有偷税漏税行为，要他立即去税务局问话，否则，海上集装箱将全部没收，在洛美的家产也将全部充公！
一纸传讯单就像当年轰炸长崎、广岛的原子弹，顿时使全家人心神慌乱、鸡飞狗跳。
非洲的法律可不得了！一进监狱先让蚊子叮、跳蚤咬，接着就是皮鞭、棍棒没头没脸地打！
我们不懂法语，人家审问，我们回答不出，非死在里面不可！必须让八叔去税务局答话……
他那么大年纪，血压又高，一关进监狱，性命就难保了……还是让他躲躲吧。他本人不在，政府对我们又能怎样？
议论纷纷，七嘴八舌。谁也无心吃饭，谁都揣着一颗惶惧的心。是啊，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一遇危难，真是有理难辩。何况，这里法律、刑罚据说是十分野蛮的，谁不担心遇有不测、客死他乡特别女眷们更是惊恐惕悚。不谙世事的孩？们还在楼上楼下地乱跑，妈妈们恨他们不懂事，难免申斥打骂，于是，又招来一阵阵孩子的啼哭……
正慌乱间，八叔潇洒地走进大门，说货船三四天内可到，客户们在码头上已纷纷向他订货……-副生意亨通、万事如意的神态。
他走上二楼客厅。内弟和我跟在其后。刚刚坐定，内弟递上了税务局的传讯书，并建议说：
八叔，鉴于这种情况，您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否则，一且传讯了您，血压上来，后果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