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项生活内容是陪小小，或者说它陪我3中午放学回家，妻子、女儿都没回来，全家就剩我们俩。女儿告诉我，早晨将狗食和饮水放在小小的碗里，可以一天不再管它。但黄昏必须领它出去，否则它会到处便溺。她给了我带小小出去时的绳套说，遛小小可不简单，它前腿短后腿长，我们的楼梯又太陡，上楼它能跑得很快，厂楼你就得抱它，免得摔伤；另外，遛它时必须带上塑料袋。我问何用，女儿笑了：为它接屎，然后将装屎的塑料袋扔进垃圾箱。我皱眉。女儿说别皱眉，这是每个遛狗人必做的，否则，满街狗屎怎么得了！而且美国法律明文规定，遛狗不拣狗屎者，罚款1000美元！
于是每到黄昏我就拿起那精巧的绳套。小小也乖，只要我一抖绳套，它就凑过来，伸脖子伸腿地配合着系好它。待我抱它下楼走出大门，它就如奔往游乐场的孩子，撒着欢地跑向草地、树林，这儿闻闻、那儿跳跳，奔跑跳跃。一阵后就找一僻静处大便。我也就按女儿的嘱咐，将热呼呼的大便拣人塑料袋投向垃圾箱，从反感到自然，从不适到习惯。小小也懂事，每见我为它收拾大便，便安静地站在一边，不时投来感激的目光。等我们完成这每天--次的程序，它才蹦蹦跳跳，或同我赛跑，或陪我散步。-次跟女儿说，今生今世，只在你们小的时候，我为你和曦嚷弄过人便，第三就是小小了。女儿说，它的确像个孩子，甚至比孩不懂事，从不无理取闹，从不无端调皮。我不语，以为她对它过于偏爱了。
黄昏，天渐渐暗下来，因为要赶一篇文章，遛小小的事忘了。我正伏案疾书，就听得哐哐的掩门声，我还未觉，它又唔唔叫着撞我的脚，我这才意识到天已大黑，于是拿起绳套，打开屋门，没待套上绳套，小小已连滚带爬地滚下楼梯，在街门旁等我开门。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它要干什么，急急跑下楼去埋怨着：你是怎么了，这么急！边训斥边查看它是否摔坏哪里，它却狂躁地伸过头来，用前爪扳我的手，那双温驯哀怜的眼睛也一反常态，露出急切的光……顺应它的动作，我套好绳套，大门一开，没待我带门，它就拽着我奔向草地，刚到一僻静处，就侧起后腿……我才明白，它原来是屎憋的，不禁又喜又笑，拍着它：小小，真乖……
几个月后，房东通知女儿，说怕影响邻居，公寓楼是不准养狗的。女儿很愁，她舍不得小小离开，又不能不遵守规定。一个星期日，我和妻被邀与朋友郊游，回来却不见了小小，女儿说它被一位朋友接走了，暂时寄养她家，待我们买了房1再接它回来。我问小小愿走吗，女儿说它舍不得这个家，临行前在每个房间里绕来绕去，闻闻这儿、嗔嗅那儿，总不愿离去。
我何尝不是，小小走后总感枯索。常常的，等着那软乎乎暖洋洋的感觉顺着双脚升人全身；那哀怜的眼睛、柔软的皮毛、憨态可掬的奔跑，总在眼前流荡……这感觉这思念，到黄昏更浓更甚……
第四项内容是做饭。想到一家人都是早起晚归，总要分担些什么才好，于是学做饭做菜。也怪，在北京时不用我做，也就什么都不会，待到学起来时，一向被公认的我这笨人却一学即通，什么咖喱鸡、清蒸鱼、葱爆虾、炒各样青菜、米饭、烙饼、包饺子……虽然做得慢，倒也都能做熟，妻没做过评价，晶晶说做熟就好，却经常搂着我说好吃，儿女证实说，的确说你做的菜好吃。有人说好，我就做得更起劲。
既然已经定居旧金山，就总想知道它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从哪里来，有什么样的内涵。此愿到了成人英文学校放了假，大姐同琴南兄夫妇请我们来他家小住时才得以实现。琴南兄自己开牙医诊所，住在一幢十几年前买定的四层楼里。他是老板又是医师，收放自如，自由自在，算是老旧金山了，也就有暇带我到处游走。于是我认识了这座城，试着读懂它，试着吟出它的味道：它本来是一块掩埋在云雾之下的原生净土。只有潮汐起落的声响，只有大雾中海鸟出没的幻影，只是一个任海水大风恣意驰骋的沙质半鸟。1770年的某一天，这里来了一群人，一群属于印第安人中的沃克族人和奥伦族人。他们生性平和，敬畏神明，他们不懂土地权利的归属，不会传宗接代。这群纯朴得发傻善良得近乎迂的人们还不知道同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坚船利炮，这些掌握了炮舰的人们信奉弱肉强食的哲学，张着著贪婪的眼睛，寻觅着一切可以据为己有的土地和山峦。于是没用儿年，那些最早来到这里的印第安人就成了这片净土的过客。
1776年6月27日，34个西班牙家庭在圣方济会修士帕户神父伴随下，离开他们占领的墨西哥来此地定居。为了扬威造势，也是为了跑马占地，他们茳先建造了两座象征西班牙强大势力的建筑：一是海湾人口处的要塞，二是矗立在要塞南面的教堂，用以纪念六圣方济。明眼人一看可知，这两大建筑真的是一文一武，一物质，一精神。之后，他们以主人的姿态为海湾命，给这片土地命名为塔花此似塔花是此地生长茂盛的薄荷属植物，命名者其意或许是想以这种花的常开不败、富有坚强的生命力象征他们对此地控制的权利不败？可这一期许并不长久，1846年美国人即从东部打来，7月9日，朴茨茅斯号战舰在蒙哥马利舰长率领下长驱直人开进海湾。1847年1月30日，塔花被美国人更名为与海湾同名。1848年2月12口签署伊达尔戈条约，加利福尼亚成为美国领土。1850年，加利福尼亚成为联邦第31个州，旧金山成为加利福尼亚的第一座城市，那一年，这座城市的全城人口有300人，她的上空飘扬起美国联邦的旗帜，从此再没有降落。
这就是旧金山的童年。这童年太漫长太久远。她伴随着不少的战乱与争夺，伴随着更多血泪与凶险。让我们翻过昨天的一页，让我们回到丰盈的今天。
或许因为它神话般浮出海面的不凡来历，旧金山的一切都有它独特的性格和状态。山也一样，是群数不过来的似山非山的山：不高、平缓、逶迤起伏、圆润婉约，忽而吐出娇嫩的霞光，忽面腾起遮天的湿雾。入冬，满山苍翠欲滴；人复，漫长的爭季赶走满山的绿，剩下的就是金灿灿的凄凄衰草……许是因为是个移民国家，谁也不是故乡人，美国人似乎不太在意寻宗问谱，无论对人还是对物。我却去国越远东方人的习性越深，总想探本求源，问问旧金山的山从哪里来，属什么山脉。可问了很多人，都笑笑说不知道，似乎也从没想过要知道。直到问询一位在此地已住了五十余年的中国作家黄运基先生才弄清，旧金山的山是西哈拉山脉的余脉，与国家公园优圣美地的山同出一个团体。难怪它们一样的灵秀、一样的温婉。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里的山有仙无仙无从考察，伹其灵韵好像时时都诱惑得人不得安生，非得探访它读慷它不可。一年夏天，我们居家在东湾的一处山里公园吃烧烤，酒足饭饱后，大哥提议沿湖走走，于是沿着湖岸，踏着矮山，我们一路西行。原本以为湖本不大，散散步就可回到公园。没想到一走进去就一处处别有洞天，蜿蜒曲折，迂回缭绕，踏着满山碧草，看着遍地野花，我们越走越高越远。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坠落，凭山西望，天外的海面已经浮人眼底，真是山映斜阳人接水，芳草尤情，更在斜阳外。我知道范仲淹绝没登过此山，可
他写的好像就是眼前的此山此景。斜阳下的山脚好像已经跨入太平洋的汪洋之中，脚下的芳草似乎已经茵茵在斜阳之外。斜阳落何处？大洋的那边。那边是何处？我的故乡故都。不过此时的故都不是黄昏，她是羿日的清晨。北京夏日的清晨并不子旱，要么有雨，朝露中，父亲在庭院里养的花木总是送来一天的蓬勃……神思邈邈，思乡的魂已经不觉中走进北京的家。
旧金山的山最美在夜深。深夜，要是你驾车东出旧金山，过海湾大桥，沿880或580高速路，穿奧克兰、阿拉米达，你会觉得山在起舞，天在坠落，星光连接灯光，灯光抚弄星光，小-知是山上的灯光已经镶在天上，还是天上的星光已经落在山巅。此时，我往往时空交错，真幻混淆，以为旧金山正涵盖着这连绵的矮山无限延展，时这灯光与星光交叠的尤尽的山就是-个充满诱惑与魔力的大旧金山。
山月不知心里事，何止山月？这山中人也不知那充满诱惑的山想的究竟是什么。水风吹落眼前花，旧金山一年四季，满山满树都是花，不怕风吹，不怕雨落，吹落一瓣，更有十瓣长出来。
虽不是旅行家，倒也看过一些海，住过一些海湾和滨海的城市，如中国的青岛、香港、北戴河，如菲律宾的马尼拉，如西非的洛美……前面的城冇位于太平洋西岸和大洋之中，后面的洛美位于大西洋的东南岸，不管哪一岸的哪个洋哪个海，大都波翻浪涌，潮起潮落，涛声不绝，唯独这太平洋东岸的旧金山的海却总是柔柔的、温温的，笑看天下事，宠辱不惊魂。难怪，它见过大世面、经过大战阵；西班牙人与墨西哥人的战云就是在它的上空扯起，蒙哥马利指挥的战舰就是开人它的腹地，它输送过那么多的美国舰队进行着义和不义的远征，它输人过几百万华工从饥饿走向蹂躏……1906年的8.2级大地震儿乎使它翻了个个儿，连续四天的旧金山大火烧掉了大半个旧金山，也烤得它遍体鳞伤；1989年的又一次大地震虽稍逊第次的破坏力，可也搅得它心肺倒悬肠翻涌。磨难砺炼了它的青春，荣枯滋养了它的生命。如今，它就像一位成熟的少妇，除却了往日的骄纵任性，洗去了早年的矜持娇羞，面对变幻莫测的世界，数着来了又去了的光阴，它笑不尽的是融通与温馨，给不完的是恬适与宁静。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旧金山的山不高，日金山的海也未必很深，可她的美却娃闻名遐迩，美在秀丽、美在神韵。我不知她的水中是不娃有神，可这海真的有股富手魔幻的灵性。在旧金山湾区，无论你登临丘陵山谷，无论你跋涉旷野平原，不经意间，就会钻出一角海、一湾海、一片海，它神出鬼没，顽皮挑逗，总是蓝蓝的眼睛、蓝蓝的微笑，笑出它的芡与媚，收尽你的心和魂……
然而，它对海滩却绝不炫耀，没有金沙滩，也没有银沙滩。它与天候契和，有滩有海也让您游不得泳（气候温润，海水太凉），晒不得太阳。我窃想，或许它坚守原则：给你美，绝不吝啬；你若想恣肆、想践踏，它就绝不给你任何机会。
旧金山的海中也有令人辛酸的所在。站在金门大桥上朝东望去，碧涛汹浦中有一座美丽的小岛。这美丽的岛有个可爱的名字天使岛。可天使岛上无天使，有的却是华人的血泪和耻辱。从1910至1940年，所有来美华人都要在旧金山登岸，而登岸的华人不管你的背景、地位、学历的，一律要关进天使岛，经过少至几个月多至一两年的尤端审杳才可上岸。三十年中，天使岛其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地狱岛，前后羁留过二十多万携梦而来的华人。他们上了岸就失去自由、尊严和一切人权，不问青红皂，一律成了被关押被蹂躏的罪犯和准罪犯。有人不堪屈辱投海自尽，有人不堪折磨悬梁而终，苟民等待者或与这种野蛮斗争，或愤而墙上题诗，一泻胸中块垒。这些诗词如今犹在，作人们每每参观凭吊都激起种种愤怒情思。可以告慰的是，在20世纪末，美国政府深致悔痛，宣布将天使岛作为国家文物纪念地，并拨巨款修葺，供后人凭吊纪念。敢十正视历史的人们才能创造新的历史，敢于不蔽不总嫌的民族才可问津未来。当我们注目这大海中的遗憾时，又窥见了它的恢宏与亮耐。
我没去过地中海。书上说，旧金山的气候与地中海极为相似。天呢？地中海的大空也像旧金山这么蓝么？
就我见过的天说，这里的天真的是最蓝、最净、最透明得玲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