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孚先生为温厚长者,几十年的报纸生涯铸就了他胸有千壑、文博四海,我们争执不下时就要他来裁判,他却总是吟吟的笑而不语。我们评定完结之后,《世界日报》社长要求给每篇获奖作品写一篇点评,以便报纸刊发时一并刊出。此事自然公推罗老先生担纲,可过了几天他打来电话说,那点评我不用写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你已经为我写好了嘛。我说我那拽文字不过是怕记不清每篇文章内容而随手记下的记号。他哈哈笑着:我看就绝好。
四评委中最认真勤勉者当属王性初:从征文收集、分发、点评、到电脑打字,一切他都在笑咪咪中完成。推想,这或许与他多年任福建省作协副秘书长有关。可他又是诗人,诗人多浪漫。他浪漫吗?久之,就露出他浪漫的一面,且说他的婚姻、爱情和来美历程:
大约1986年,移居旧金山的人女士返回故里一一福州完婚。初逢改革开放,人们如沐春风如饮片霖,心情如鼓足劲风的帆欲千舟竞渡,物质也有了初起的繁荣和富足,迎娶跨洋新娘自有一番别样风致。婚后返美,带了厚厚一摞与家人与友人的彩照。一天,她的一位闺中密友看她,自然聊起故乡人故乡事和她的新婚盛况。兴之所致。女士拿出她那一摞彩照。女友一张张欣赏着、端详着,且一遍遍发出惊呼和赞叹:福州原来这么美……这五星级酒店这么豪华,比我们的新得多……你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蛮有风度呢……
这女友旧金山生旧金山长,已经是第三代华人。所以这样称呼,因为他们长的是中国人的骨骼皮肤,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可不懂一句中国话,从行为习惯到文化修养已经没有一丝中国痕迹。他就是典型的一个,父母早亡,跟着姑妈长大,一出生就听英文说英文,从旧金山加州大学传媒专业毕业后,一直在旧金山一家英语广播电台做主播。她从未去过中国,听的读的全是中国如何土气如何穷困如何愚昧落后,从照片上一下子看到这样美丽富足文明的人和物,她怎能不惊叹!
她突然玩味起一幅照片,后指着其中的一位男子说:这位是谁,蛮有风度嘛……
入女士拿起那照片,端详着,又笑望望他……当然有风度嘛,你喜欢他?
谁说了?他羞红了脸。
不管了,反卍他引起你的注意。八快意地说,我真想夸你独具慧眼,这位是我先牛的好友,一位好有名气的诗人,更妙的是他到现在还是一位钻石王老五……
……跟我有什么关系……有些慌张,慌得语无伦次。
当然有,我有个美丽的计划,你一定要配合。
仍不知她的所云,可又甜甜地盼着她的计划。
不久,一封热情又温雅的信从福州飞到人手里,这就是八计划的第一步一一性初开始给写信。做难的是幻爪6虽是英文电台主播,却不懂一句中文;性初可以用中文写出美妙又激情的诗,却又一句英文说不通。俩人通信还要说爱谈情互通款曲,怎么办?只好由人做翻译做中转,这就是八计划。既然计划出自人手,她就乐此不疲、忠实不苟地执行。从第一封信起,性初的中文信由4译成英文交的英文信又由人译成中文寄给性初,从一般的交友信到卿卿我我的情书,从情书到谈婚论嫁,热度越来越高,频率越来越密,信通了三年,八也就做了三年的红娘、翻译兼交通站。红娘们的最高愿望总是促成莺莺与张生的好事,为此甚至甘冒种种风险。八也是红娘一族,冒险都不怕,何畏辛辛!红娘心血没白费,虽尚未谋面,幻对性初的情已越来越深,只想安排时间飞福州一会。我们的诗人就是诗人,有爱才有诗,三年中,他爱得热烈也写得激情,诗集《独木舟》出版不久,又以炽烈的笔触洋洋洒洒,结成诗集《月亮的青春期》。也是天公做美组织有情,就在诗集出版前后,福建作协分配给他一套三室的新楼房,此时接到要来福州一会的喜讯,他真的要高声放歌了。放歌声中他立即请人装修,虽然没什么钱,也要罄其所有尽童装修得高雅。听说美国人爱洗澡,他就要人重点装修浴室。眼见幻行期日近,他才发起愁来:虽说信已通了三年,并说到了婚嫁事,可毕竞从没见过面,且即使见了面也语言不通……以什么方式见面?她来了住哪里?怎么沟通?这一连串的具体问题真的难坏了诗人。于是一个个主意从朋友间飞来:语言不通有什么难,似不足学英文的吗,又是女性,请她翻译嘛!住哪里?当然住你的新房子,已经通了好几年信,人家奔你而来,还能住宾馆?谁都知道美国人开放,你可别犯傻,否则人家会以为你有病……
建议纷纭中已经来到福州,性初的诗虽时有浪漫狂放,为人却儒雅得近乎拘谨,朋友们的建议在脑中盘旋着,他虽然承认众多建议中不乏高见,却还是事事先征求幻的意见。明确表示要住他的新房子,并且走进房间就夸赞房子的整洁漂亮;她当然也赞成请取女土做他们的翻译并一见如故成了共同的好友。幸好性初的新房正好三间,于是三人进住,一人一室,或游览或聊天总是三出三进。眼看到了周末,双住在幼儿园的孩子要回家,人家一家三口也要共度周末,这又给诗人出了个难题:这两天怎么说话?灵感往往出自无奈之中,性初灵机一动,买了《英汉词典》、《汉英词典》各一部,他们发现,这办法不错,必要的想法仍可交流,虽然慢些不透彻些可这种朦胧的带空白的交流与自白却生出别样的快意与诱惑。
现代美学崇尚朦胧美并以此为美的最高境界,性初与。就在这种美的境界中愈加培育出他们别样的爱。假期满了,携着这美与爱飞回旧金山。她早年失去父母,可另一对美国夫妇早已对她视如己出一一她的义父义母。这对夫妇来自卜流社会,两人同是美国民主党的中坚分子,同是旧金山的参议员,义父还曾竞选过旧金山市长。他重视文化视书如命,曾写过好几本书稿投寄出版社,可悲的是出版社总是原貌退问从未出版过一部。当干女儿征求他们意见说出自己白马王子的职业人品创作成就后,两位老人击节赞赏,同意她的选择。三个月后致信性初,邀他来旧金山完婚。这又给诗人出了一道难题:去吧,英语不通,一个写诗的穷诗人到了异国他乡何以为生?不去吧,与作者与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众友人左起李硕懦。黄运基、呂虹。王性初、此岛。刘荒田、程宝林。
她爱得愈来愈深,长久分离真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如实写出自己的心态,她立即回信说:我有7套房子,我的工薪很不少,我从没想过让你打工挣钱养家糊口,我想让你创作写诗永远做个诗人……
这年年底,性初搭机东去,到旧金山几天后就是圣诞节。那一晚,她在渔人码头租了一条豪华游轮,请了一名德高望重的神父、她的义父义母4女士和所有亲朋好友出席。海潮轻吟、波光灯影中一个盛大的婚礼举行了。奇怪的是,诗人临时突击的几句英语竟没露一点破绽,当神父用纯正的美式英语问他:不论是贫穷或富贵,不论是健康或病痛,不论是……你都爱你的妻子吗?他都一一清晰地答出。婚礼浪漫而温馨,在浪漫又温馨中他们已经走过了14年,14年中他们年年旅行:法国、英国、意大利、希腊、南极、南美……他们选择得很严格,总是去那些文化古迹丰饶和一般人想都想不到要去的地方。一次我笑问他:这些旅游路线都是她的选择吧?
自然,她是老板嘛,他也温馨一笑不过,我也以文化参股。
之后,那些获奖作品在《世界周刊》一一发出,计三十多篇。因为反响强烈,又由我做主编,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书名为《北美梦寻》。此时,知青联谊会会长由汪伦出任。也是因为汪伦属旧金山名人其叔祖是汪精卫,其外祖父郑谨是第一位赴口本留学学画的留学生,回围后曾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燕京大学教授、北京美专(中央美院前身)创办人和第一任校长,他自己又是旧金山华文电视台主播,此书至今传阅不息,已无处购得。
一天看电视新闻,美国政府决定,将天使岛列为国家文物保护点,并由当时美国第一夫人喜莱莉向国会提议,拨发3000万美金作为修缮保护基金。天使岛是美国华人的血泪岛一一曾有上百万来美华人无端被关幽闭,不知有多少人不堪忍辱在这里悬梁、投海。据说至今墙壁上还有当年羁押者留下的诗词。天使岛也是美国种族主义者的耻辱岛在这个岛卜确凿无疑地刻下了他们践踏人权、偏狭残暴的罪证。可告慰的是,他们不掩饰历史、不篡改历史,这或许就是这个民族能不断进步的原因。我想,若将这段历史写成电视连续剧,该是件有益的事。
一天上午,妻和大姐、琴鹵兄陪我登船渡海往天使岛开去。船离码头不久,琴南兄遥指烟波中的一处岛屿告诉我,那里叫金银岛又叫监狱岛,它四面环海,至今仍是关押重犯的所在。船再往大海深处开行,天使岛浮入眼底,可见在当年种族主义者眼里,普通的旅美华人要比美国罪犯讨厌可怕得多。上得岛上,如今已是一处岛上花园,绿树繁花,茵茵碧草,还有当年的人工湖,湖畔一座大钟,是那时叫囚者起床、睡觉、吃饭、受训……施发指令的器具。山顶一座二层楼,灰色,残旧,就是关押一代代来美华人的囚屋。外表看去尚可,据说当年拥塞肮脏,十多平方米的房间要关押一二十人!可惜那天闭馆,未见刻在墙壁上的诗文。小楼背后的窗处是绝壁,绝壁下是滔滔大海……前有武装狱警巡逻,后是绝壁恶海,被关者当然插翅难逃。
后来查史料发现,还在美国建国前,已有大批华人来美,他们先是淘金,后是参弓美国东西大铁路的建设,之后麦卡锡主义猖镢,在它的肆虐下,凡从西海岸登岸的来美华人一律被关人天使岛,经层层审查后才允匕岸……其间的爱恨情仇、苦辣酸甜至今没能系统反映,这是一个未开垦的文学富矿,我决意动手先写长篇电视连续剧。可我一不懂英文,二不懂广东话(这里的早期华人大多来自广东台山、斗门资料不能阅读,采访无法对话,于是向黄运基兄求援。他先是为我的设想叫好,后又觉得采访的确有困难,因为年长口久,第一代华侨的后裔已经分散到美国各地难寻下落,即使找到一些,他们一是忙于生活奔波已不一定知道先人的历史,二是大多数人已只会英语(少数也许能说些广东话),我的国语已难与他们沟通。他提供了些中文史料和华侨史专家麦礼谦先生的著作《从华侨到华人》,提议与我合作改编他的《奔流》。丁是我一面研读史书史料和《奔流》,一面创作20集电视剧,到1999年7月完成。自以为还算可以,我于是给田聪明(他当时任广电部部长)打电话,简述了这个题材和设想后说,你若有空希望你能看看,若没空可交给一位适合这个题材的导演一阅。聪明颇尽领导之责老友之谊,接到剧本后就交给当红导演李少红审看。少红读完打来越洋电话说她正想拍这样的戏,并希望来旧金山做些人文地貌的了解。翌年春,我们邀李少红同制片人李晓婉等来到旧金山,双方订下版权合同并开了颇有影响的新闻发布会。第二天,旧金山华文报纸《世界日报》、《星岛日报》、《侨报》、《金山时报》、《国际日报》和中文电视台等都发出报道,成为旧金山文化界的一桩盛事。可惜此剧至今尚未下马。
文人爱寂寞又怕寂寞。每到星期五,刘荒田就打来电话问我周末来不来旧金山(我住的5仙与旧金山市区尚有一段距离我若说来,他就高兴,就会约黄运基、王性初、程宝林、许培根、曾宁、吕虹……等同好或三人或五人找一间咖啡厅欢聚。一次他请我饮咖啡,说旅美华人作家的确数不胜数,因为忙于生计,没有大块时间写长篇,可散文写得却是各有丁-秋,即便白先勇、聂华苓、于梨华、严歌苓等以长篇创作著称,他们的散文也是别具风彩。感于他的鼓动,我也愿意尽力,就打算编一部《美国华人名家散文精选》。为能选全选精,我们又邀来自台湾的喻丽清和活跃于两岸文坛的王性初加盟编选。
在美同华文作家群中,谁都承认,刘荒田是报章杂志出现率最高、作品最多的作家,五六年间已出版各种版本的个人著作14种。他出生于广东台山,高中时代就赶上教育荒芜文化卑贱的文化大革命。与同龄人一样,他毕业就卜乡,后又当乡村教师、县政府职员,1980年,他才携着妻子,推着箱子,担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走过罗湖桥,经香港飞往旧金山。身无长物,携家带口,他只能去中国城中餐馆打工。他智慧好学、勤奋扎实,不久就掌握了英语。在美国有了语言就如同添了翅膀,从厨房洗碗到前台双从给别人打工到与人合作开自己的餐馆;从开自己的餐馆到进入旧金山最大的五星级酒店做职员,他一路攀升。如今,一双儿女一个攻读了电脑硕上,一个拿下经济学士,在旧金山日落区已经买下两座二层西班牙式小楼。用他儿子调侃的话说:别看老爸端盘子,这盘子每年都端回五六万,直到端回这两座小楼。
从生活形态看,荒田与一般移民走的是同一条路,他已齐了家治了家功德圆满,该满足了。可在内心深处,那种灵魂的疼痛神经的悲咽又无处诉说……于是写诗,一首又-首:
不知是什么树,反正黄叶就是黄叶。
那么触目的黄色是绿卡上的绿色所蛻变,抑是我们一族的肤色?
我们的肤色与唐人街以一个暗喻联系着,那就是不明方向的风。
多少彷徨、多少犹疑、多少枯索、多少惆怅……物质的小康并未缝合他心灵的伤口。这其诗句从美国飞往香港、飞往台湾……他成了颇有影响的乡愁诗人。然而诗歌装不下他的成熟,他对世态对生命的理性思考,于是告别诗歌,向散文随笔开掘。我们着手编辑那部《美国华人名家散文精选》时,正是他散文随笔创作的成熟期。
此书于2001年1月出版。
钟情文学,特别是钟情于本民族文学的情结,大概其他民族是很难与中华民族相比的一在旧金山我对此深有感触。现在斯坦福大学教授中国占典文学的朱琦就是一例。朱琦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后,先是东渡日本,后又转道旧金山。按美国规矩,即使学富五车,没有美国学位也难以人大学任教,加之英语不流畅,何谈登美国大学讲坛!于是他先在《新大陆报》做编辑,后在柏克莱大学做临时教师,为谋生计,他开始去有闲有钱、又喜欢唐诗的人家做家庭讲座。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旧金山颇来了一些富有的台湾移民,他们有家产有积蓄,物质生活富足后就感到了精神的饥饿,特别是母国文明的饥饿,饥饿就怀旧,怀旧就有薰薰乡愁,乡愁伴有古诗词自然就得到难求的精神抚慰。朱琦不光古诗词造诣极高,信手拈来,无不朗朗上口,他还口才好,极富表现力,于是朱琦教古诗就一传十、十传百,开始只在某人某家给儿个人讲,后来就开讲诗?狀17,或日诗歌沙龙,他要轮回太各家讲,每讲必有十几人以至儿十人听。他收人大增,声名也鹊起,于是电视台请他讲座,斯坦福大学也聘他为中国古典文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