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体型壮硕，谢顶，周围剩下的一圈余发已银光闪闪。他蓄着长长一把络腮胡，那同是银光闪闪的胡须不光给他增添出别样的生动，也为他所学专业做了形象的注脚一历史。他是学历史的，年轻时又在第七舰队当过好几年义务兵，随着军舰他到过英国、德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也到过印度尼西亚、日本、泰国……可住得最久的还是台湾和金门、马祖。因为这样的学养和经历，尽管知道我懂不了几句英语，还是说个没完。我说我的英语很糟，懂不了几句，他说他在台湾住了好几年，却没记住一句中文；我问他哪年在台湾，他说从1959至1963年。我说那时我们正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天天吃不饱。他说可你们还天天往金门、马祖打炮。我说不是天天、是隔天，而且那是我们国家自己的事。他不管我的声明与澄清，说隔天是后来的事，后来你们隔天炮击，我们也隔天还击。我说怎么会是你们美国第七舰队？我们的军队是跟台湾打。他说，我们是帮台湾打。我说，哦，原来我们是敌人！说这话时，我正抱着，我们舒适地啜了各自手边的葡萄酒，我说想不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成了你的专业。他问我指的什么，我说历史啊！他感慨地大笑，又啜了一口酒说，想不到当年的年轻海军如今已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孙女，而孙女的血统里竟有一半是当年的对手一中国人！我们又笑，又干杯为这想不透的人生。
他想抱抱孙女，我抱给他。八到他怀里后先是陌生又奇怪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满脸白胡须？接着就有些怕，然后就大哭。我接过她打趣说，这真叫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我因而问他的血统来自何方，他说他家的血统是由爱尔兰、德国和匈牙利组成，家人中谁是哪国血统他已说不清楚。可他生在美国，跟母亲长大。母亲是个一生都留长发的漂亮女人，活到99岁，爱骑马，他也是3岁就被母亲抱到马背上，至今最爱的也是马。我问他养马吗，他说他有一块2亩大的草地，养了4匹马，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回来养马、喂马、骑马，他还种了葡萄，到了收获季节就自己酿酒，他邀我方便时去他家，我说到酿酒的时候希望得到他的邀请……
我写的不过是一次平庸的会面的平庸的对话，可-层层平庸分析后，我就感到一种亲切，不光是对我这异国的亲家，更是对我所住的这座城市和这块国土。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飘零，悲也飘零，恰似连江点点萍。定居京都的王国维尚有如此感慨，何况我们这些飘泊海外的人！飘零感是因为离开了故国故土，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友人，还因为对他乡的隔膜与陌生。时间可以治疗陌生，结亲交友可以冲淡隔膜，待这一切都到来的时候，浮面的飘零感自会淡远，剩下的也许更浓更稠，那已经是王国维婉叹的境界。
婉叹归婉叹，既然来到这个国家，就得慢慢融人，亲戚要走动，朋友也要来往。这些年来，与我的家人来往最多的就是那天为晶晶主婚的夫妇。我没想到的是，这对老人与我们家真如亲戚般莫逆，每到节日或有喜庆大事都要互相邀请。他们家住金门桥北的市，是一处约为四五十亩地的日式建筑和日式花园。因为果树太多，春天邀我们摘櫻桃，秋天约我们摘苹果、柿子、梨。他家有一处长长的回廊，回廊里挂满中国书画、口本浮式绘和自己的色块变型画作，我称它为画廊。每逢趋访，都要浏览一番，看看有无新作。
常听人说，不少美国白人即使不带种族歧视，也往往于不经意间溢出-种优越感，我瞪大眼睛也没从他们身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他们说他俩都生自旧金山，从出牛就融人这个开放城市的文化中。姑泛…次太中餐馆吃饭是3岁的时候父亲带她去的，那时的华人餐馆老板还梳着一根长辫子。她先后上过两次中文学校学中文，学的都是广东话。一次老师提问，尽管教室坐满中国学生，可全班发音都不准，再仔细听，只有后排的一男一女发音准确。这对男女就是他们俩，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禁满堂大笑。基于这些经历与情结，1986年他们曾应邀去青岛大学教授美式英语。他们喜欢中国人，更喜欢东方文化，说从华人朋友处能得到独特的亲切与温馨，他们也以这种温馨回报我的家人。十多年前，弟妹（妻小弟的妻子）怀了一个女孩儿，搜索枯肠想取个好听的英文名字，终归下不了决心，于是询问有什么建议。老人艳羡说，我曾经非常想有个女儿，并且决定只要她出生就叫艾米莉，可惜她一直没来……几个月后，弟妹的女儿出世了，看着她美得像精灵的样子，弟妹不禁拿起电话说艾米莉已经来广……电话那边，他张大了嘴，半天才欢呼说她终于到了！
她喜欢我的家人，更喜欢我家的孩子们。女儿晶晶上高中时应邀去她旧金山的家住了一个星期。一天黄昏，一位美国男同学敲门来找晶晶，他客气地迎他进了客厅，男孩子说他是想请晶晶去吃晚饭的。晶晶问她可不可以，她悄悄说：我一直看着他，是个不错的男孩儿。晶晶高兴地跟他去了一家餐馆，这男孩就是我今天的女婿。如今，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快1岁的女孩儿夫妇抱着我这美得像琥珀一样的外孙女说着过去的故事，真让我感动。她突然转过头来说：我每天都欣赏你送我的诗和书法，看到它就想念你们。她说的是一件去年的事。那时，过生日，我无以表达，用墨笔宣纸写了一首旧体诗以志祝贺与感谢，诗云：
天海茫茫本无涯，大洋深处映紫霞；
霞光丽影今何在？金门桥外有人家。
没想到，他们是那么喜欢，第二天就把它挂在他们家画廊的首位，我看了真是感激又惭愧。感激的是他们的厚爱，惭愧的是无论我的诗还是字都经不起推敲。
1998年8月，我们和晶晶分别买了新房子，发轫者是小小。
几个月前，因公寓房不准养狗的规定，晶晶将小小寄养在朋友家。未料，它竟是那样思乡心重难离亲人，在人家家里撒泼打滚狂躁小驯。夜里人家一家人躺在床上后，它就叫得更凶，叫犹不及，就跳起来以前爪大抓其门……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弄得人家无法休息，晶晶只好将它接回家。回到家里真就是与家人久别重逢，又叫又跳，我们走哪儿它跟到哪儿；坐在沙发上，它就踏踏实实紧紧偎在你的脚旁，一对哀怜的眼睛不时看看你，显出那样的哀戚、那样的亲昵，真想不出在朋友家它会是怎样的狂躁怎样的闹。
可公寓的规定仍在，晶晶怕房主再提抗议，只好向人家如实陈述、希求宽容。美国人爱狗如爱孩子，房主笑笑说，那就严格管束，让它别乱跑乱叫，别影响邻居。这样过了几个月，晶晶觉得担惊受怕，又太委曲了小小。不准叫是一回事，最难的是每天傍晚遛狗的时间只能改在人夜时分，为此，小小经常让大便憋得满世界乱转。看着它的样子，我们只能无奈叹息。
晶晶坐不住每天下了班就开着车到处看房，转了几天，终于选定两处：一处比较古旧，两室两厅带车库，后面那狭长的花园深深的，除中间一棵玉兰树、一棵高可触天的棕榈树外，其他的花树都长长乱乱的，因为房主是一位80老太太，已经很久未经修剪。正因为此，这座房不价格比较低些。另一处距此不远，在山下的半坡上，两室一厅带车库，门前一片绿草坪、两棵棕榈树。后面花园方方正正，中间是草坪，周围是各种花木和两棵李子树，花园与房间衔接处有一片淡蓝色带廊的平台。虽然价格高些，妻一眼看中了。因为她历来喜欢种菜栽花侍弄园艺，想象得出，多少年来她大概就想有这么一处房子，可惜为维持家计和孩子学业，只好望洋兴叹。如今熬到这个年纪，两个孩子都已自立，可以偿此一愿了。晶晶刚毕业工作，没什么积蓄，买了那处较便宜的，我们就买了这处价格稍高些的。
妻虽十分内敛不多言语，却同她的兄弟姐妹一样，爱爬山、喜野游，她说还在少年时，他们兄弟姐妹8人就曾从北京城里骑车去了房山，在山洞里一住三天，吃的无非馒头咸菜而已，8个人还玩得那么开心……这正合美国人的口味。对他们来说，最尽兴者，莫过于一家人或与朋友同事去大山人湖原始森林中露营。趣味相投，妻与大姐几乎每年夏天都同她们的美国同事去华人将其译为优胜美地大山里或太浩湖畔的森林中露营三五天或一个
星期。我们买房完全是即兴，成交没几天，妻与同事计划的露营期到了。因此不去、在家刷房似乎爽约；如约前往露营，又担心从未干过的我不知会涂成什么样子！
美国生活方式之一就是培养自己动手能力，无论穷富，都崇尚自己修房刷漆，打造花园。记起一位电脑博士跟我说的：其实美国人中，十个有九个是傻瓜，也就一个是天才，天才者就是发明工具的人。他们的工具的确好，就是傻瓜用了也能做出很漂亮的活儿。既然如此，我何不试试！于是自告奋勇，要妻照计划去露营，我在家给房子刷漆。一连三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累了，就躺在地板上欣赏自己的作品，之后，又去园子里浇草浇花……
5天后，妻回来了。她征尘未洗，就从这屋到那屋，验收我的作品。未料，看过一遍还是淡淡的，挑了几处毛病后也就无话。我知道她从来不愿夸人也不喜欢别人的夸，可心里还是一阵的凉。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高兴的。于是搬家，买家具，打理花园……按美国风俗，新房安排停当，都要办一次大型？邀请众亲友来新居做客吃饭，被邀者绝少不来，大多备上礼物或吃食前往温居祝贺，华人尤甚。我推想，这一是可以排遣寂寞、亲朋一聚；二则是买房者是对自己多年奋斗成果的宣示，恭贺者则是对新房主人成就的祝愿和赞许一因为在美国这个金钱社会，既不以你是什么官什么级来炫耀，也不以你出了什么成果写了什么著作为价值取向，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是钱，而钱的外在表现就是住的什么房、开的什么车。故此，买房买车就成为兴家立业的最大标志。
那一天，阳光正好，突显出加州的清朗明媚。虽是盛夏，花园里、草坪上却是微风习习，这样的夏天只有旧金山才有。我们这所新家竟来了五六十人，从房里到花园到处欢声笑语，厨房里烹饪和花园里烧烤，人们各取所爱，随取随吃。妻的家人、同事，连同我的美华文协的新老朋友一应到齐，这是我来美后的第二桩喜事，第二次家宴。
大家聊得热闹，美华文协副会长王性初把我叫到一旁说，最近美国中国知青联谊会正同《世界日报》联合举办一个知青征文比赛，比赛要请几位评委，由来自大陆、台湾、香港的作家组成，初步议定，来自台湾的作家中请原柏克莱大学教师、散文大家喻丽清；来自香港的作家中请原香港《大公报》社长罗孚；来自大陆的作家中请他和我。主办单位请他征求我的意见，看我愿不愿意承担。既蒙厚爱，我自然答应。于是几天后，性初就将初审后留下的稿件送给我。
想不到，初选录取的文章竟达一百二十多篇！我问，那么参加征文的稿件有多少？他答四五百件！足见知青一代来美定居者为数可观。初选取中的文章到底怎样？能不能评出一、二、三等奖？我们这四位从未谋面的评委就流水作业，背对背地各自在家里看。未读前尚有怀疑，以为不过是些打工之余回忆以往的业余之作；待到一篇篇读过，就不能不令我咂古惊叹：毕竟是一群曾经沧海的精英。从年龄算都已四五十岁，他们都经过社会动荡的洗礼，都受过人间苦难的淬炼，当然要过关斩将三秋苦读，才能从彼岸到此岸个个摘取了美国硕士、博士的桂冠。他们作品的丰彩韵致、文化含董的确不一般。我不能不认真审读，每篇并附上一二字的评价印象，然后排名次、奖项。
评奖投票在《世界日报》的会议室举行。除我们四位评委外，尚有《世界日报》旧金山分社社长和知青联谊会主席参加（此二位不参加投票在评选唯一一篇一等奖时，我和喻丽清出现了分歧，争执不下，后由我们四位评委投票，最终是她获胜。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争执我领略到，这位看上去纤雅淡泊的女士骨子里是颇坚执的，这或许就是她作品中清丽灵动的背后总透出些别具情致的哲理的源。后来我们成了通家好友。原来，她祖籍杭州，3岁时随父母迁居台湾。台北医学大学药学系毕业后随即赴美。1969年返台任耕莘青年写作班总干事。1972年再度赴美旅居纽约州水牛城。1974年任纽约州立大学中文教师。1978年迁居加州柏克莱市，供职于柏克莱大学脊椎动物学博物馆。20世纪90年代初任海外女作家协会会长、台北医大北加州校友会会长，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已出版一百多万字，其作品多次获奖，是台湾散文一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