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生中,得到这样的劝告,这是惟一的一次。谁都知道作家往往是最不甘于沉默的人,最耐不得寂寞的人,他们总是要叫,要笑,要唱,要长叹息以掩涕。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那声音不像夜莺而像叫驴也罢。
……
1962年,他曾把他的小说《大爹》的构思讲给我听,谈的时候他的两眼放着光,但他整个的人仍然沉浸在一种凝重、晦气的色调里。他的脸上总有一种“苦相”,有一种生理的痛楚的表情。他好像越来越知道写小说是一件“凶事”,而他又遏制不住自己。不久,他就提出“甘于沉默”的口号了,显然,他已经预感到了一点东西,老关节炎对天气总是敏感的。1963年,我去新疆前夕,他到我家表示惜别,我留他吃饺子。第二天,他要了出版社的车把我们全家送到火车站,然后是站台上的挥手,离去。
从此大家都沉默了,中国也沉默了,只有八个样板戏的锣鼓大吵大闹地渲染着新纪元的大好形势。
(《雨花》1980年第7期)
我在2007年采访江晓天时,他告诉我说:“在中青社的文学编辑中,与作家交往最广、情谊最深的当数小武。1963年春,一天下班后,小武悄悄对我说:‘王蒙要去新疆长期落户户,我和黄伊商量,咱们社应该派车去送他一下。’当时我已被撤销职务,手中无权了。去请示社领导吧,又怕社领导不但不批准,还反把这事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给小武和我加上新的罪名。但王蒙在我俩的心目中,都是分量很重的一个作者,有困难时不能不尽力帮他一把。后来,我对小武说,社里的卡车司机与我私交不错,就请他明天一早悄悄出一趟车吧,你告诉黄伊,千万别伸张出去啊!”
王蒙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萧也牧为他送站,竟是最后一别。直到1978年,他应中国青年出版社之约又来到北京,见到黄伊,才知道萧也牧已经长眠地下好久了。后来,他听一个当时在团中央干校的同志告诉他,萧也牧死得很惨。为此,他才在《一个甘于沉默的人》末尾这样激愤地写道:中国文人的不幸遭遇确实很多,但解放以后的党员作家命运如萧也牧之坎坷者,却也不多。粉碎“四人帮”以后,他本来可以呐喊、可以高歌了,然而,他已不在了--他永远地沉默了。也许,他还有许多话希望健在的同志替他说一说吧?
“李威,对你我得说真话……”
萧也牧是新中国第一个挨错误批判的作家,从1951年挨批开始,十多年来,他心中有多少话压抑着要说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好些真话不仅不能公开说,就是在家里,也难于对心爱的妻子和自己的四个儿子启齿。他的三儿子吴家钢告诉我,他随父亲下干校时只有13岁,小学尚未毕业。下干校前,他父亲接受隔离审查,父子俩每周只能见一次面。那时候,中青社食堂星期天不开饭,被关在“牛棚”里的“黑帮分子”又不得回家,就只有家属给他们去送饭。他母亲和两个已经懂事的哥哥若去送饭,就有与他父亲搞“黑串连”之嫌,而弟弟尚年幼,这任务自然就落在他头上。直到1969年4月初,临下“五七”干校前,他大哥家石才接到通知,去把他父亲领回家收拾行装,与家人告别,准备随大队人马去河南潢川。事先,中青社《红岩》专案组组长专门找吴家石谈了一次话,警告说:“吴小武罪行很重,临时回家期间,你们一定要把他监管好。他必须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向毛主席请罪!”
所谓“早请示、晚汇报”,是“文革”年代一种每天都必须举行的近似宗教的顶礼膜拜仪式,革命群众以此显示对伟大领袖毛泽东的绝对忠诚,而被隔离审查的“牛鬼蛇神”,则借此来向毛主席请罪,以求宽大处理。那时,在只有160人的中国青年出版社,有40人以种种“罪名”被赶进了“牛鬼蛇神”队伍。军宣队根据《红岩》专案组的建议,指定建国后挨整最多、挨批时间最长、检讨写得最多的萧也收担任了这支“牛鬼蛇神”队伍的领队。而领队的“特权”,除领头接受烧锅炉、掏厕所、扫烟囱、敲砖、送煤渣、挖白菜窑等各种各样惩罚性的劳动改造外,就是带领“牛鬼蛇神”们毕恭毕敬地站在毛泽东标准像前“早请示、晚汇报”,念毛主席语录,向毛主席请罪。为了示范,他做得一本正经,了无差错。日复一日,强加给他的种种罪责不但丝毫也没有被减轻,他反倒觉得跌入了无底的深渊,这辈子难以自拔了。因此,他一回到家里,就按照专政小组的规定,当着妻子李威和四个儿子的面,站在毛泽东像前,弯着腰,喃喃地说:“毛主席,我有罪,我向您老人家请罪。我没有听您的话,没有改造好,辜负了您老人家的期望,我罪该万死……”没想到李威在一旁忍不住了,劈头问道:“小武,前一次批你不说了,这一次你究竟犯了什么罪?”萧也牧一愣,也惶惑了。真的,他仔细想来,竟回答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让李威和孩子们十多年来跟着倒霉。
在我采访吴家刚时,他回忆说:“那天我母亲是真的光火了。你想想,我母亲是1939年参加革命的老党员,要不是跟着我父亲倒霉,怎么会到1967年还是个街道上的小干部呢?刚解放的时候,她就是市总工会女工部的副部长。1951年我父亲挨了批判,团中央就向市总工会通报情况,我母亲就被调到市药材公司当人事科长。后来我父亲被打成了右派,中青社又来向市药材公司通报情况,我母亲自然就当不成人事科长了,从市药材公司了调到崇文区,到一个街道办的合作社当支部书记。‘文革’初期,在团中央的所谓十大反革命案件,中青社的《红岩》事件被列为头号反革命案件,我父亲被《红岩》专案组定为这一案件的主犯,污蔑他是什么‘为《红岩》翻案的反革命团伙的狗头军师,摇羽毛扇的人物’,我母亲又受牵连,在工人俱乐部挨批斗。因此,我母亲那天对父亲说:‘我跟着你倒霉,从市里到区里再到街道,一层层往下扒,直到最基层,18年没涨过一分钱工资。我心里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每次挨批受整,都是受冤枉的,就一直跟着你过。可你明明没犯什么错误,为什么总是要写不完的检查,认不完的罪啊?’我母亲是一个很坚强的人,那些年把我们兄弟四个拉扯大多不容易啊!我父亲一解放时是行政11级,月工资230元,1951年挨批后降了两级,到打成右派后降到行政17级,月工资只剩下99元。到‘文革’中关进‘牛棚’,每月就只给50元生活费了。政治上抬不起头,经济上又这么拮据,叫我母亲怎么忍受啊?”
在李威心里,丈夫是绝对没有罪的。她想:战争年代,他出生入死,经受了艰苦环境考验,进城之后,又编了那么多受群众欢迎和喜爱的好书,就写了几篇有人认为有问题的小说,何至于背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呢?再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和他不在一个系统工作,他挨批判,受处分,凭什么要我跟着他倒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