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天光才停。寄姐儿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心中兴奋不已,只恍惚回到了过去——她的家乡跟江凌何其相似!
她印象里最清晰的是每次月假结束要回学校时,妈妈都会做几样拿手小菜,满满装上好几罐,给她塞到书包里,殷殷嘱咐她在学校千万不要饿着自己、跟同学要好好相处、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语,她会乖巧的点头说好,心里却蛮不在乎,然后欢喜的爬上自行车的后衣架。爸爸一边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慢悠悠的骑车,一边和她说着学校的事。那时候她总是烦爸爸问东问西,问三句她才肯答一句,心里直嘀咕去车站的路怎么这么长。而每次她从破旧的自行车上跳下来,一个人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涌起浓浓的不舍和依恋。
寄姐儿细细的咂摸着往事,回忆慢慢汇成涓涓细流,从她心间汩汩流过,那些温暖的话语、满手老茧的抚摸、烦人的唠叨、一遍一遍的问询,都历历在目,惟独,父母的笑脸她怎么也看不清晰。她想了又想,那两张苍老而慈祥的脸庞始终影影绰绰,不甚清晰。她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头,躲在里面默默流泪,二老的影像却在泪眼中更加朦胧,淡淡的像烟一样飘散开去……她跟着奔跑起来,伸出手抓了又抓,却怎么也抓不到……
“寄姐儿,寄姐儿,你怎么了?……你说话呀,这又踢又打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二姐儿一边扒拉被子,一边推着埋在被子底下的寄姐儿。
扒开来一看,寄姐儿两腮垂泪,眼神迷茫,两只手的手指拼命抓着床单,整个人紧绷着像刚入油锅的虾子,僵硬得不行。
二姐儿好不容易才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见她双手冰冰凉的,想了想又放进小衣里贴着胸口煨着。足足过了一刻钟,二姐儿又开始打瞌睡了,寄姐儿才缩了缩手。
这一缩手,唬得二姐儿从床上蹦了起来,杏眼圆睁,却带着丝没睡醒的迷糊劲。
寄姐儿还沉浸在梦里的惆怅中未曾拔足,继续把手抽了出来。
二姐儿此刻已经清醒,一巴掌拍在寄姐儿后脑勺上:“作死啊你,吓死个人!”
寄姐儿恍恍惚惚的突然被重重拍了一掌,已是回过神来,刚才的事她也是记得的,只是自己全身心的想着梦里的父母,没来得及分心回应罢了。此刻想起方才二姐儿用胸口给她暖手的情形,她心里渐渐地感觉到些许暖意,不想让而二姐儿担心,便顺势往她腰上的嫩肉捏了一把,二姐儿哪里肯依,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一边笑骂寄姐儿“嘿,胆子养肥了哈!”一边饿虎扑食一般扑了过来......直整得两人都手足发软、精疲力竭了,这才乖乖躺下睡觉。
一觉方醒,已是日上三竿。窗外鸟鸣花香,天清气朗,寄姐儿起床洗漱罢,苏澄的小厮明安已是来催第四遍了,寄姐儿隔着门小声应了,看一眼床上趴在被子上睡得流口水的二姐儿,好笑的摇了摇头。
先在衣箱挑了件淡粉色百蝶穿花的窄袖上衣,配了条翠绿色八幅拽地束腰长裙和一双童子捧珠的绣鞋,在床头小凳上放好,寄姐儿这才叫丫鬟们进来。
二姐儿院里的大丫鬟喜福和喜宝领着四个小丫鬟笑盈盈的打帘进来,先给寄姐儿纳福,转眼一看自家姑娘还赖在床上,脸上都微微变色。
小丫鬟们端水盆的端水盆、拿胰子的拿胰子,捧手巾的捧手巾,各个都见机的活动开来,一副“我真的很忙!看,实在多不出手来”的样子。
领头的喜福和喜宝无奈地对视一眼,经过激烈的眼神交流,喜福撅着嘴脱鞋上床,喜宝也在床边占好了位置,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动手。
要把号称“僵尸睡神”的二姐儿弄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喜福和喜宝一下手,她就又叫又踹,又抓又打,差点儿蹬到喜福脸上。喜福压着两条腿,喜宝抓着两只胳膊,两人先是诱哄,后又半拖半抱,惹得二姐儿大声咆哮要把她们两卖出去,折腾了好半晌,总算让二姐儿的脚着地了。
一旁的小丫鬟们看着都心有余悸,一个个深深垂着头。喜福和喜宝给二姐儿穿好衣裳,套上绣鞋,扶了她出门。两人额角都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平日里白皙的脸由于此刻的激烈运动而通红一片,像富士苹果一样,白里透红,加上正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看着很是可人。
在楼下众人的注目中下了楼,有澄哥儿在,二姐儿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这顿早餐用得很安静。
饭毕,三人漱了口齿,歇息片刻便上了门口的大马车。
一上车澄哥儿就对二姐儿耳提面命,先说了她赖床耽误正事,要是惹得那位不高兴如何是好,又提点二姐儿等会的言语应对,千万要谨言慎行。一大通话说完,寄姐儿给总结为八字箴言:多听多看,少说少动!澄哥儿深以为是,直夸寄姐儿省时省力,言简意赅,二姐儿倚着车厢壁,头随着马车的节奏一摇一晃,心里正暗自懊恼:要不是早晨吃的粥在肚子里翻腾,搞不好现在还可以再睡一会。
车轮辘辘,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下得车来是一处水边的小院。苏澄三人在院门前站定,明安拿着拜帖去敲门,足足敲了五遍,才有声音从里面传来:“来啦,来啦!这是谁呀,跟强盗似地,拍门拍那么响!”接着是蹬蹬蹬的足音。“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老苍头从门里探出头来,用他那浑浊的双眼在来人身上来回扫了三遍,最后停在苏澄身上:“哎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小公子到了呀!”,却还是把着门板不让开。
二姐儿就要说话,寄姐儿忙拉了她一把,做了个封嘴的动作,二姐儿撇撇嘴,继续用脚拱土里的蚂蚁。苏澄取过拜帖恭敬的递过去:“请老家人帮忙通传,就说不孝孙儿苏澄携妹妹们前来给祖父大人请安,有劳您老人家!”说着以目示意,明安讨好的递了块银子过去。
那老人衣袖一搭,银子已经接了过去,还不忘说上一句:“下次敲门斯文点,拍那么大声,聋子都听到了!”
明安点头哈腰的称是,一个小小的声音却传了出来:“你可不就是个聋子!”苏澄一惊,就要回头训斥。寄姐儿忙在他身后悄悄戳了戳他后背,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次是母亲要求他带妹妹来的,要是求见不成,只怕回去他挨祖母训是小,母亲恐怕也要受连累。还好,这话,老人家听不见,他惊出了一身汗。
没想那老人转过头来问:“那个跟我们家蚂蚁有仇的是你妹妹?”
苏澄硬着头皮回答“正是!”又讨好道:“她还小,不怎么知事,您老多包涵!”
二姐儿干脆狠踩了几脚,一堆蚂蚁瞬间成为尸体。
老人斜睨一眼,鼻子朝天,冷哼一声:“哪里小?”
又指着寄姐儿问:“她是谁?”
苏澄含糊道:“也是我家的妹妹。”
那老人继续问道:“是你庶妹?”语气多有不耐、轻蔑之意。
苏澄只好老实交待:“不是,是寄居在我家的江家妹妹。”
老人似乎吃了一惊:“江家,哪个江家?”
苏澄拿不准他什么意思,难道因为寄姐儿不是苏家人,祖父不肯见?可是寄姐儿是和他们一起来的,放她一个人在客栈多有烦闷,正待恳求两句,就见寄姐儿笑眯眯的走出来:“小女是凰城江家第四代子孙。”说完蹲了个万福:“给老人家纳福!”
那老人竟侧过身避了开来,没有受她的礼。反而躬了下身子:“姑娘在宏惠长公主膝下孙子辈中行几?”
寄姐儿诧异的望他一眼,只见他目光微转,听到她回答“行三”的时候那浑浊的鱼眼珠似乎散发出一丝光亮,转瞬即逝。
老人捋着胡须沉吟了下,缓缓开了木门:“进来吧。”
苏澄诧异莫名的看了看寄姐儿,见寄姐儿也是一头雾水,便没再问她。二姐儿冷飕飕的丢了句话过来:“还是你们江家脸面大呀!”
那老人却停住了身形,转过身来冷笑道:“江家第一代家主是和太祖皇帝浴血同袍且于太祖皇帝有过救命恩德的辅国公,你苏家的老太太不过是辅国公内宅的二等丫鬟。”又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说罢甩袖离去。
二姐儿愤恨不已,连苏澄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
寄姐儿心里虽感念老人话语中对曾祖母的维护和敬仰之意,却也暗恼老人的话不合时宜。
且不说老人毕竟是苏澄祖父的老家人,这样得罪小主人合不合适,须知她虽生于凰城江家公主府,但是她才满月就给抱来了苏家,虽是婴儿,但她自娘胎就有记忆,最开始那几年苏家对她那可是不敢稍有怠慢的,只后来江家对她一直没派人来接她,也从来都不曾派人来问候,她在苏家的日子才从众星拱月变成正常的寄人篱下。
往常大家都是踩着她来夸二姐儿,这回别人踩着二姐儿来夸她,也不知道二姐儿要记恨多久才肯原谅她。
寄姐儿哀叹一声,跟在苏澄和二姐儿身后进了小院。
院子里散养着鸡鸭,井边上还放着一只放了血尚未拔毛的大公鸡,老人正提着一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沸水出来。
他指一指明安:“你,过来!”
明安屁颠屁颠跑过去,老人将桶递给他,又指指井边那鸡:“把鸡放在热水里烫烫,趁热把毛拔了!”
明安愣了一下,老人就埋怨上了:“都怪你刚才拍门拍的震天响,要不然老夫早就烫完,说不准这会儿都已经下锅了。”明安无奈,看一眼澄哥儿,见他点头,便只好恭顺地接了桶干活去了。
老人却派差事派上了瘾,又指挥苏澄去劈柴火,苏澄皱眉,老人就说:“唉,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哦,太祖元年那个时候,老夫那会伤了胳膊,大婶儿小姑娘都争抢着给我洗衣裳、做衣服,更别提天天跑来替我提水劈柴的人何其多了。”又摇头晃脑的感叹了两句“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苏澄眉头拧得死紧,沉吟片刻还是乖乖劈柴去了。
二姐儿就坏笑着望着寄姐儿,下一个就轮到寄姐儿了吧!心里暗自决定,待会要是老头子不识相硬要给自己也派个什么狗屁差事的话,不管他怎么说,自己都要“高高挂起”,坚决不****指派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