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儿和寄姐儿跟在老人身后进了厅堂,老人指了指靠右墙、铺着苍蓝色棉褥、垫着同色靠背的大竹床叫她们坐下。
正当二姐儿坐得稳稳当当的时候,老人就对她招了招手,叫她去沏茶。
二姐儿讶异的瞪圆了眼,不敢置信的朝自己鼻子指了指:“我?”。
老人一边递给她“就是你!”的肯定眼神,一边颔首示意。
二姐儿马上合了嘴,双手巴在竹床边上,左瞅瞅,又望望,就是不肯正面看老人一眼。
老人又好笑又好气,“小姑娘,你怎么恁个懒?以后看哪个傻小子敢娶你!”
二姐儿马上抓住了他的语病:“傻小子才不会娶我!娶我的男人当然得聪明才行!”得意的朝老人做鬼脸!
老人好笑的揶揄她:“我看,也只有冒傻气的傻小子才肯娶你,聪明点的谁会娶个什么事都不会做的懒婆娘回家!”
二姐儿反唇相讥:“你才懒!我看你不光懒,还老得糊涂了!”说着从竹床上跳下来,一本正经地指着人家鼻子论起理来:“你是我祖父的老家人,我和哥哥是祖父的嫡孙,你不敬着我们,还处处刁难,还敢拿我们银子。”心里想着,等我见了祖父,看我不狠狠告你状才怪!
老人哈哈大笑:“小姑娘年纪轻轻眼神就不好,你哥哥刚才给我的哪里是银子,分明是这个金锭嘛。”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金子,拿到二姐儿眼前晃了两下。
二姐儿伸手去抓,可老人已经伸手敏捷的放回怀里去了。二姐儿瘪着嘴,那可值二十两银子啊!
老人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得了金子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难得的是叫他玩心大起:“你这个小姑娘,真是牙尖嘴利!比苏老太太当年可是不遑多让,不过傲气太甚,底气不足,比起辅国公那样的巾帼英雌可是差远了。”
二姐儿就“嘁”了一声,不以为意的样子。
老人眯了眯眼,寄姐儿顿时觉得他眼珠子放光,不由得“呀”的声捂了嘴。
老人睨她一眼:“小眼睛比较聚光,不知道吗?”
寄姐儿“啊……啊……”了两声,最后笑不可抑的应了声“是,小女受教了!”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过身正对着二姐儿,问她:“你看我到底多大年纪?”
寄姐儿在侧边细细的打量,见他两鬓虽黑,但眉须灰白,身子有些佝偻,皮肤也松弛了,腰背却比一般的老年人挺得直些,又想他提到太祖元年的时候手臂受伤的事,便估计他应是古稀之龄的人了。
那边二姐儿考量一番也是这么个结果,但她不肯承认,只推说“不知道”。
老人也不在意,捋着健硕的胡须说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二,当年曾在辅国公军中效力,你祖父见我执子侄礼,就算苏老太太在此,我也受得她半礼。”
二姐儿低声嘀咕:“谁信你!”
老人就收起笑脸,静静的瞪她,直瞪得她改口:“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好了!”
二姐儿眼珠子一转又想了个理由:“您看,从年龄来说,我是最小的,理应寄姐儿去沏茶,对不对?”
不待老人回答,她连忙转向寄姐儿:“寄姐儿,你不是还跟我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寄姐儿知道刚才老人把二姐儿支出去大约是有话要私底下跟她讲,所以并未阻止,这会二姐儿已经问到她面前了,她自然连忙帮着解围:“是啊,我大些,自然应该让着妹妹的。妹妹年幼,要是烫伤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我去沏茶比较便宜些。”
又对老人讨好道:“小女在书中看到许多茶艺的描写,今日正好试试,老前辈,您可千万要给我机会啊!”
说罢自行走了出去,留下一老一小,一个吹胡子瞪眼睛,一个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冷汗直流。
寄姐儿在隔壁茶水间燃着的红泥小火炉上放上注满水的炊壶,从敞开的柜子里取出沾满尘垢的茶盏和茶壶,顺手在门前的树上抓了把桑叶,正准备去井边清洗,就听见二姐儿在屋里大叫:“死老头子你竟然打人,你打我!……..”。
寄姐儿心中一惊,东西也来不及放,就跑了进去。只见二姐儿满屋子乱窜,老人手里拿了根扫帚条慢悠悠的跟着她在屋里转圈,明显是逗着她玩的样子,寄姐儿就放下心来。
“寄姐儿,我去沏茶,你来陪他玩!”二姐儿手一伸,抓起寄姐儿手中的那些物事飞也般跑了出去。
“一根扫帚条软绵绵的哪里打得疼,竟把她吓成这样!”老人举着扫帚条仔细瞅了瞅,“啧啧”感叹两声,正待把那扫帚条扔掉,转念一想又拿起来搁在五斗柜上:“不能扔,留着吓小孩子也蛮好玩的。”
寄姐儿“扑哧”一笑,老人就斜了她一眼,招手叫她过去。她连忙憋住笑,敛衽在下首的位置上规矩地坐了。
老人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悠悠吐了口气才说道:“早年老夫去凰城辅国公府的时候,曾见过你那两个姐姐,眉眼和辅国公都有些相像,今日见到你,却是一点都不像,无论长相还是气势,你和你曾祖母都没有一点相似的。你曾祖母当年英姿勃勃,气吞山河,你呢,看起来却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一派温和纯良。但是你们两个,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寄姐儿心道,如您所说,我和曾祖母完全是两个极端,既然您那么欣赏她,大约是不可能同等欣赏我这样性格的人的,所谓爱屋及乌罢了。
她飞快的斟酌下言语,谨慎的回复道:“能得老前辈看重,小女着实是沾曾祖母的光。只是小女自幼生长在苏家,儒慕曾祖母的时候多,得亲长教导的机会少,从小生长的环境、吃的米粮都不一样,养就的长相不同也算说得过去。再说气势,世上能比得过曾祖母的,那是凤毛麟角,我与曾祖母志向不同,气势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老人深思的点点头,遂问道:“那你的志向是什么?不想回江家吗?怨恨她们吗?”
在古代这种孝道为尊的时代,哪里敢把怨恨长辈宣之于口啊,寄姐儿连忙摇头,道:“要说怨恨,那是绝不敢有的,毕竟她们给了我生命,又把我托给苏家好好养大,我心里始终只有感激。回江家的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家里派人来接,我自然是欣喜的。至于志向,如果我被困在笼子里,我的志向就是要出去;如果我是站在山腰,那我的志向就是登到山巅;如果是在山脚,那我就要好好选择,是爬上去,还是去看别处的风景。”
寄姐儿说完,就静静的待在那里。
老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仿佛不用刻意去想,也不必费心组织言语,那些想法、那些话就在她心里,通过她明亮的双眸,清晰的折射到你的眼睛里。
老人收回探究的目光,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如果江家一直不派人来接你回去呢?”
寄姐儿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虽有“你不想说,我还偏要问”的戏谑,也同样有着认真的思索,心里顿时有些酸涩,一眨眼,已回复了云淡风轻:“不来接我的话,也很好。”
老人家飞快的睃她一眼,见她虽然低垂了眉眼,面上却无悲无喜,一派自然,心中不由感叹一句“好个淡然自在的女孩儿!”转念想到江家的那些事,又为她的将来叹息出声。
寄姐儿暗自将他的表情收进眼里,以最快的速度在心里做出了判断——看来以老人所知的情况,大约江家是不会接我回去了的。
当这个可能变成几乎不可能的时候,那呛鼻的失落感瞬间侵袭了她。
尽管是穿越者,但是她毕竟是从那个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亲密的血缘,祖孙、母女、姐妹这样的至亲,难道从她们把她送到苏家的时候就完全斩断这一切了吗?
寄姐儿拳头握得死紧,直到骨骼咯咯作响理智才慢慢的回归,她渐渐松弛下来,她在心里说服自己:也许是自己跟江家人的缘分太浅,也许她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前世的父母太慈爱自己却不懂得珍惜,所以老天才把自己降生在不愿给予亲情的江家,也许……
“也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重新活下来了,带着前世所有的感动和温暖,让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怕黑,不怕冷。”寄姐儿喃喃低语。
片刻她又回复成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小姑娘了。她下地恭敬的对着老人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循循善诱,以往小女自己也想过这些问题,但没有人逼着我回答,所以总是遇到烦心的就放在一边,此次要回您的问话,我才真正想明白、想透彻了。”
老人侧了侧身,他将小姑娘刚才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虽没听清她的低声喃语,但看情形显然是有所得的,就看这小姑娘到底能悟到哪一层了,说不得自己还得点拨她两句才行。
他饶有兴趣的咂了咂嘴:“说说看,老夫听听,看你说得对不对。”
寄姐儿就清了清嗓子,轻声慢语道:“不来接也好,反正我现在很好,将来还会更好。”自信满满,笑意盈然。
老人怔忪了片刻,将那句“好,很好,更好”念叨两遍,长身而起:“我知道了!”满面笑容地走了出去。
外面,公鸡的毛已经拔好,茶盏也洗的一层不染,小火炉上的炊壶盖被沸水顶得一蹦一跳,二姐儿在远处踢着鸡毛毽子,明安劈着柴火,澄哥儿坐在旁边擦汗。
看见老人出来,澄哥儿急忙把二姐儿给他擦汗的手帕袖起来,脸上些微有些不自在。二姐儿一个人玩得正欢,什么都懒得理。明安拔了鸡毛、洗了茶盏又劈了会柴,这会儿手上已是没了力气,额上的汗不停的往外沁,只好不时拿衣袖擦拭。
老人只扫了一眼,并不生气,热情的招呼他们三人进去喝茶。
二姐儿这回学乖了,坐在寄姐儿边上不说话,老人递给她们两人一人一把蒲扇,两姐儿就笑嘻嘻的拿了蒲扇团团打扇,澄哥儿倒没什么,气定神闲的坐着喝茶,小厮明安却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红得猴屁股似地。寄姐儿就安慰他:“没关系,你就坐在澄哥儿边上,沾他点光罢了。”明安这才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稳了。
老人留了他们在屋里歇息,自言要下厨房犒劳他们一顿。寄姐儿要去帮忙他也不让,结果他老人家在厨房忙乎了半个时辰,果然做出四五个菜来,鸡肉韧实有劲,豆腐嫩滑美味,鱼肉鲜甜少刺,野菜爽脆可口,直把澄哥儿和明安撑了个肚饱腹圆,连平时吃饭按粒数的二姐儿也多盛了半碗。
饭后,寄姐儿主动刷碗,二姐儿也削了瓜果给大家分食,虽然老人不甚满意没人陪他喝酒,但此餐也算宾主尽欢。
几个人从小院出来的时候,已经亲热的称呼老人为“秦太爷爷”了。而秦太爷爷也总算松了口,叫他们隔日过来,那时定能见到他们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