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各怀心事
东方八所位于海南西部，这是一个不大的滨海城市，只见同车道的大车、小车和摩托或紧或慢地往后退，两侧的灯杆、棕榈树、印度紫檀从前面扑过来，一下奔后面去了。一彪飞骑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和车水马龙之间。车行不到二十分钟就要穿过这个城市，看，它在往城外飞去。风在耳边呼呼的吹，披肩的长发横着飞舞在半空中。文芳往前挪一挪屁股，腿手紧紧地夹住搂住骑上的他。世界在奔跑，一切还没来得及看就过去了，他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崭新的摩托车的前面的路上。天地渐渐的开阔，车辆、楼宇稀少起来，耳边的风萧萧得厉害，文芳的一只耳朵紧贴在他的后背，但风也能灌进来，那声音煞是吓人，文芳惊叫了一声，叫他开慢点，但是，她的话像是吐出来的纸屑，一出口就被卷到后面去了——他没有听到。
摩托在风驰电掣般的飞奔，她更紧地搂着他的腰。已经出到城外，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到什么地方；一切都任由了他。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一种甜滋滋的暗流潜入她的心头，她有些迷醉，恋爱时的感觉重又回到她的心上。车忽而慢了，这是一段很陡的路，海沙还很陷，她应该下车来，好让车爬得过去，可是她早已象个做梦人，只知道搂着他的腰身。
摔车了，车身压在他们的腿上，她哎哟一声，趴在沙滩上起不来；他挣出车身，爬起来把车扶起，她才哎哟着坐起。
海的眼睛是明澈的，蓝汪汪的，她看着依偎而坐的一对有情人。他们坐在一块巨大的鹅卵石上，头上是柔和的阳光。男人一手拥着女人，一手缓缓的揉搓着女人的大腿的外侧，那是刚才被车身压痛的地方。大海微眨一下蓝汪汪的眼睛，一面轻轻的抚摸着乳白的海滩，一面亲吻着他们脚下的鹅卵石，她微喘着，将带着海腥的气息一口一口地呵在他们的脸上。女人把男人的腿放平，枕在上面，沐浴着男人的目光，泛起一圈红晕，轻轻的合上眼。
这男人便是韩其心，他轻抚着妻的额头，把手指嵌入她的油黑的发丝里。看着面前的睡美人，他感到自己已经触摸到了海的微微起伏的胸脯。他的眼睛不知不觉也合上，又睁开，那张泛着红晕的脸点燃了他心中的火。他觉得她是暗夜里的一盏油灯，自己便是那执灯人，凭着这盏油灯，他看到了前面的路，他的世界明亮了。
他本就是个农村小子，到城里工作，工资很低，没有人看得起。雪静走后，他甚至产生了独身的念头。爱情抛弃了他，他掉进了自暴自弃的泥淖。这时，是她约了他，但是，他爽约了，他觉得她太漂亮，自己太贫寒，他怕敢再去触碰那根使他伤心的弦。约会的地点在一个废弃的排球场边，不远是一棵大榕树，她躲在浓荫的树干后面，想等他来吓他一下，可是他没来。一分，两分……十分，二十分，约会的时间早经过去，她失望的从树干后转出来。想时间地点都没搞错；想自己是第一次约男孩。她哭了。决定不再找他，今生都不会。但是她得弄清楚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儿，她于是到他的宿舍。到了那里，见他在窗前案上看书，她扭头掩面哭跑，他看见了——他其实没心看书。他追了出去……
他的日记留下了这样一首诗：
为什么
你哭着跑出感情的终点
为什么
我不禁追出了门槛
我碎了
你碎了
那是摔在地上两颗滴血的心
黑夜里
你我各捧一颗
用泪水
各为彼此疗伤
后来他知道那天晚上她分别拒绝了两个男孩子的约会。她爱上了他，他爱上了她。但是，他想不明白她爱他什么，问她，她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再问，又想半天，最后“哦”了一声说，爱你的傻。
“有比我傻的人。”他说。
那么——。那么了半天，忽然问：“诶！那你爱我什么？”缠住了他的胳膊。他也想不出来，最后说，诶，诶，什么也不爱。
“欸！不爱我，那你怎么要跟我结婚！”眼睛圆睁如杏。
“爱爱爱，只是——，对，爱你的眼睛。”
“眼睛抠出来给你，要不要？”
“不，爱——爱你的心。”
“心也剜出来，要不？”
“不不！爱——”他想不到什么了。
“傻！”一个指头戳过来。她笑了；他也笑了。
大海在笑，温温柔柔的，眨着蓝汪汪的眼睛。他把腿上的头轻轻的挪了一下，好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她已经是他的人，可是，他给过她幸福了吗？……女式摩托车……雪静是走了，可他还带着她游玩过几个地方，她呢，自己的妻呢？——几年了，什么也没有。雪静……不能再想了。他闭了眼。他听到海的笑声，近近的，远远的，在耳边，在天边。
文芳看到了天上的海，蔚蓝蔚蓝的，澄澈澄澈的，无边无际的。她伸手到头上，轻轻的把他的一只手挪到眼前。那是一只红活圆实的手，那手指修长圆满，有个她的姐妹就夸是艺术家的手，“可惜了这双手啊！”她想。轻轻的摩挲着那一个个圆满的手指，好像是摩挲着一个个圆美的梦，闭了眼，奶奶讲的爱情故事又浮现在脑海中。从前，有一个美丽姑娘嫁给一个富家男子，富家男子游手好闲，又爱沾花惹草，有一天，美丽姑娘说了他两句，他便对她大打出手；她的公婆本来嫌她穷，就趁机把她赶走了。姑娘的父母见姑娘遍体鳞伤的回来，就找亲家理论，不想亲家叫家仆把他们打死了。姑娘哭啊，泪水流成了大海；她的身子向上升，那套蓝色裙变成了蓝天；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变白了，成了天上的白云。那朝霞和晚霞呢，就是姑娘流血的心……每次讲到这里，奶奶总要哀叹一声，小小的文芳便偎在奶奶的怀里流泪，便很恨那富家子弟。后来，她便不喜欢富家子弟，嫁给贫穷的韩其心，到现在都没有后悔过。
贫穷，然后奋斗，再奔向富裕，这才是她梦想的生活。她昨天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和他，还有他们亲爱的儿子骑着心爱的铃木摩托飞啊飞，飞到天上去。那里有无数的奇珍异宝，还有琳琅满目的商品……睁开眼，她看到她的夫一动不动的，头上的天还是那么蓝，蓝了个满眼，象一个天大的蓝色水晶球，不，它还有些皱褶，那不是水晶球，是一套褶裙，前裙是天，后裙是海；想那深邃的蓝里，装着一个美丽姑娘的吧。海象在拍着搂着她，她感到了海的绵绵情意。
“给讲个故事吧。”她说，柔柔的。
“什么故事？”
“还讲牛郎织女。”
夫说的雨果、狄更斯她听不懂，她爱听白蛇娘子、牛郎织女。牛郎织女，夫给她讲过一百遍了，她听不腻，还爱听。
“从前……”他说。
她意多不在去听那个故事，而在去听那个熟悉的亲切的温柔的海潮一般的轻轻哄着她搂着她的声音。闭了眼，她的思绪在满搂着她的声音里飞。就是这个声音，就在这个地方，她听到了他的山盟海誓：“你的幸福就是我今生的奋斗目标。”……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是飘的，从地下到天上，从天上到地下，她飘得很远，飘得很近。想到她的夫骑在崭新的摩托车上，她的脸上漾开了浅浅的笑纹；想到她的夫的同事多已有了电脑，有了电脑就可以调阅文档，查看新闻，建立自己的网站……那是一个宽阔的世界——据说，你可以上QQ——据说。可是他的夫还没有。他应该有一台自己的……一打开屏幕就是满天的蓝色……她的笑纹消失了。
夫讲完了故事，她叫夫再讲。
坟头插花（4）
半夜噩梦醒来，紧紧地搂住丈夫。前天客厅的地上不知怎么留一摊血，干了，还糊着些毛，不象人毛，倒像什么动物的毛，什么动物呢？为什么把一摊血洒在这儿呢？死了又不见尸，吊诡。跟楼下的女人们一说，一个一个跟上楼来看。几个见多识广的女人都觉得这事儿蹊跷，“有鬼。”一个女人说，其他女人都毛骨悚然。
她取得丈夫的同意，请来道士。请的是一个，来的是两个，一个是道姑，一个是“道姑丈”，夫妻。对着那摊血，夫妻做法了，一唱一和，叽里咕噜，咿咿呀呀，鬼话，说的唱的怕连他夫妻都听不懂。念着咒着唱着，只见道姑忽然往上一指，道姑丈连忙把个符贴门框上，这样的一路贴完所有的门框，回到鬼怪处，焚一道符，化作青烟，道姑吹一口气，青烟袅袅弥散，到符箓焚尽，灰烬落下了，在那摊血上，道姑丈喷一口清水，那灰烬便化去。完了，收百来块钱，夫妻“化鹤而去”。
丈夫回来，忽然发现他忘带的小灵通不见了，便疑是那夫妻偷的，这话一出口，她赶紧“呸”他的臭嘴：惹怒神灵是要遭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