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弟立刻变得温顺了，乖乖地把鸟递给了立春，立春抚摸着花鸟羽说：“小喜鹊多可爱呀，我做个鸟笼子，咱养着它吧！”
唤弟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喜鹊脾气大，喂它也不吃食，养不活，反正是个死！”
这时石院长闻讯赶来了，看看小鸟，像逗小孩一样用手指点一点小鸟的额头笑道：“哟哟，你这个小家伙还没学会飞，就从窝里跑下来玩啦？看把你爸爸妈妈急的，嗓子都喊哑啦！你也想爸爸妈妈了吧？树那么高，咱又没学会高飞的本事，这可怎么办呢？”
经他这一番温和的诱导，孩子们一齐仰望树顶，听着一对大喜鹊声嘶力竭的呼唤，大家七嘴八舌地为如何送小喜鹊上树出开了主意：
“用竹竿送它上去！”
“它会在竹竿上老实呆着吗？摔死怎么办？”
“把它拴在竹竿头上！”
“那举上去以后它怎样回窝里？”
“把他装在鸟笼子里，用竹竿把笼子举上去！”
“还是不行啊！笼子开门不开？开着门，它一害怕飞出来，又得摔死，关着门，到了树顶它还是出不去！”
石院长安慰大家：“没关系，小杜叔叔当过兵，会爬树，晚上他出车回来，让他把鸟送上去。”
孩子们齐声叫好，惟有立春仍然忧心忡忡，抚摸着小鸟说：“等到晚上，大鸟一直这么叫，得急死。小鸟的嗉子瘪瘪的，又饿又吓，闹不好会生病的……石爷爷，我会爬树，我送他回家吧！”
石院长担心地问：“这树太高了，你在老家爬过这么高的树吗？”
立春诚实地摇摇头，但又勇敢地表示：“我能够上去。”
唤弟担心立春弄不好会摔伤，恳切地央求：“石爷爷，我特别会爬树，让我上去吧！”
石院长拍拍唤弟的肩膀表示赞赏。他看看立春，又看看唤弟，觉得男孩子力气大胆量大，还是决定让立春上树。
如果他选择了唤弟那就好了，唤弟就会像一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样嗖嗖地爬上树去，给大家来一个惊喜。那样她就会在梦虹面前显示一回自己的能耐，连立春都会佩服自己。那样她会觉得扬眉吐气，心理得到一些平衡。现在她心里沮丧极了，为什么一切好事和表现自己的机会都没有我的份儿呢？”
石院长虽能掌握一些少年儿童心理特点，但他一个老头子毕竟不会这么细腻。尤其是处于性萌动状态下的早熟少女的种种微妙心理，也真够叫人难以揣摩的。
石院长捶了捶立春的胸脯，鼓励道：“好孩子，像个男子汉！长大了你会记住这次爱心活动的！别慌，稳住了，我年轻时也攀过悬崖峭壁呢！”
他叫人找来一个盒子和一个尼龙网兜，把小鸟装在盒子里，把盒子放在网兜里，把网兜系在立春的脊梁上，立春背着小喜鹊走到大喜鹊鸣叫着的那棵大杨树底下。
唤弟还是不放心立春的安全，追到他身边小声说：“我真的比你会爬树，还是让我上去吧！”
立春颇有英雄气概地回绝了：“你是小丫头啊，当然应该是我上。”
唤弟只好叮嘱：“小心点儿！别往下看！”
“知道了。”立春答应着走到树根前，往手掌上啐了唾沫就要攀援。
“等一等--”梦虹跑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家找来一副护膝，气喘吁吁地递给立春。立春一见就笑了，连声道谢，他穿着短裤，树又高，爬上爬下很容易磨破膝盖，正用得着护。唤弟一见梦虹比自己更加殷勤周到，跑到一旁生气去孩子们都屏住呼吸仰头瞅着立春爬树，开始大家还吵嚷，赞美的，鼓劲的，警告小心的，石院长嘘了一声让大家保持安静，不要让立春分神。
立春迅速又稳健地攀援而上，这大杨树太高了，树干上又长满了大眼睛疤纹，攀起来很费劲，他爬到中途手脚发酸有些吃力了。
石院长在下面叮嘱：“别着急，累了歇一会儿，喘匀了气儿再上。”
立春听从石院长的指挥，休息片刻又稳稳而上了。他攀上了树枝，坐在树上仰望树叶丛中的鹊巢，选择攀枝而上的方位。他的造访惊动了一对大喜鹊，惊飞起来又冲向鹊巢保护窝里的几只雏儿。立春接近了鹊巢，大喜鹊以为他要来抢夺自己的孩子，愤怒地冲过来啄他。他好气又好笑地一边护住脑袋，一边吃力地从背后把网兜转到胸前，打开网兜和纸盒拿出了小喜鹊。
大喜鹊一见自己的孩子，这才明白了立春的善意，不再琢他，只在他身边惊叫着。立春把小鸟放在树枝上，小鸟扑腾了几下险些掉下去，引得树下一直仰视的孩子们一阵惊呼。喜鹊爸爸和喜鹊妈妈围着归来的游子亲切地叫着，似乎在用鸟类的语言教给它如何飞回巢去。小鸟终于镇静下来，抖了抖羽毛，用稚嫩的翅膀飞上了一条树枝又一条树枝，跳跃加短程飞翔，终于飞回了鹊巢。巢里的雏鸟抖动翅膀吱吱叫着欢迎它归家，两只大喜鹊的叫声也变得欢快起来，双双回到巢里，亲热地用喙为失而复得的孩子梳理羽毛。看来鸟儿是通人性的，当立春从树上下来时，喜鹊夫妇从巢里飞了出来，在他身旁回旋鸣叫，却没有再琢他，表达了感激和送客之后。
立春的双脚刚一落地，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哥哥哥哥”叫个不住。在山庄孩子们心目中，他俨然成了凯旋的小英可意仰望鹊巢说：“我真想当一只小喜鹊飞到树上去，它有爸爸妈妈……”
梦虹听他这么一说，也抬头仰望鹊巢，望着望着，热泪刷地一下子挂满双腮。
躲在山石后面的唤弟听他这么一说，也抬头仰望鹊巢，望着望着，热泪也刷地一下子挂满双腮。
小喜鹊的历险，只给梦虹带来短暂的欢乐，她笑起来很迷人，但她很少笑。十三岁还不到沉思的年龄，但她总是默默沉思。除了看书和沉思，她还喜欢独自一人在山林中漫歩，看见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便会驻足不前，有人看见过她竟然跟蚂蚁说话，她蹲在蚂蚁窝跟前看啊看啊，对着进进出出大群蚂蚁叹息：“唉--看你们这一大家子多好！你们有家，我没有。”
肖晶听说此事以后，特意跟上山去观察她的动静，只见她蹲在路边看那些小草，一蹲就是个把钟头，肖晶凑到她身后她都浑然不觉。只见她伸出食指不断地轻轻触摸着一帘含羞草叶。含羞草两排羽毛般的秀叶便合拢了起来。她耐心地等待叶羽张开，又用手指拂过叶尖，叶羽即又合拢。她就这样循环往复不厌其烦，口中还喃喃地说：“你的眼睫毛合上了，睁开了，又合上了，又睁开了，真漂亮……你的妈妈在地下，我的妈妈也在地下……
肖晶不忍心打扰她，悄悄地离开了。
梦虹在山林里逗留不大被人注意，但她常在喷泉塑像边上呆坐凝望，小广场上人来人往可就众目睽睽了。尤其田院长办公室的窗子正对着小广场，见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以为她受了委屈，肖晶为此常去喷泉把她拉回家。
为了使小姑娘愉快起来，肖晶总是寻机会和梦虹谈心。问她心里有什么别扭，她又都说没有。这孩子爱看书，字也写得好，肖晶自己喜欢文学，有写日记的习惯，便鼓励梦虹多写多记。她送给梦虹两个漂亮的本子，一个日记本，一个作文本，让她把心里话写下来。她想用这个方法使梦虹有个情绪宣泄的渠道，以免憋闷出毛病来，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梦虹很喜欢这两个每页纸都印花朵的笔记本。肖晶给她的抽屉安装了锁头，把钥匙交给她，说：“如果你不想给我看，我保证不看你的日记，你可以把日记本锁在床头柜抽屉里，这是属于你自己的秘密。这个作文本你有了好文章或好诗，希望给我看看，我帮你出出主意，看看能不能改得更好。”
梦虹高兴地答应了，肖晶对她有些放心了，只要她不像个梦游人似的坐在办公楼对面的喷泉旁发呆，引起别人的误解就好。
这一天晚饭以后，母女二人一边在厨房刷碗一边闲聊，肖晶问：“你的名字起得这么有诗意，你爸爸妈妈一定有文化吧？”
梦虹说：“没有，听我姥爷说，爸爸妈妈只上完小学就回家种地了。我的名字，是村里小学白老师给起的，白老师爱写文章，常在报上登稿。妈妈生我那天夜里梦见天上的彩虹，农村人叫做绛，白老师听说了，说这个梦太美丽了’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肖晶说：“这个名字算是起对了，你这么爱看书、写诗，说不定借了白老师的文才呢！”
梦虹无比怀念地说：“白老师很喜欢我，是他教我作文写诗的。他在村里小学教书，工资很少，多亏他还懂得动物，植物，业余时间养蓝狐、银狐，种药材，人工栽培木耳，银耳，卖了钱都买成书和报纸刊物。我从小就帮他干活，在他屋里看书。他的书房和狐狸房就在一间小石屋，书刊都是狐狸味儿的！来到这儿看书，没了狐狸味儿，总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您见过狐狸吗？蓝狐长着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不像画上画的那样尖嘴奸相的。银狐的尾巴尖儿是白色的，可好看呢！我真想回老家抱几只回来，咱们也养着！”
肖晶笑了：“你们几个我都玩不转了，再来几只狐狸，咱楼里就更热闹了！也巧了，我和白老师都喜欢文学，你想要什么书，我给你买去！”
梦虹谢了妈妈，忽然眼睛一红，泪珠儿吧嗒吧嗒落了下来。肖晶连忙涮了毛巾替她擦脸，哄劝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伤心了？”
梦虹哽哽咽咽地说：“我想姥爷，想白老师，想老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看看……姥爷要是还活着多好哇！我姥爷可疼我呢！姥爷在时，我没觉得孤单……姥爷也走了，临死时他说要找姥姥去……我爷爷家和姥爷家都是一个村的，大地震时两大家子都砸死了，只留下姥爷和我……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妈妈他们的坟都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想回老家去上坟……”
小姑娘越说越伤心，肖晶不知怎么劝才好，慌忙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咱们这不又是一大家子人嘛！”
梦虹点头表示同意：“是啊，我也总对自己这么说……白老师和我告别时说：梦虹啊，别看你失去了父母亲人，你将来的生活一定会像天上的彩虹一样美丽多彩。”
肖晶趁机诱导：“白老师说得对，你要相信明天，要努力使自己心情好，性格开朗一些。”
梦虹却说：“可是，我总觉得天上的彩虹转眼就没了，就跟我全家亲人一样……”
肖晶急忙劝慰：“天灾人祸不可避免，但又不会总让一个人遇上。你来到了山庄，这儿离大城市近，学校教学水平高，你们会有前途的！春节晚会上你朗诵的诗，展老师说你很有天才呢！最近又写诗了吗？”
梦虹不好意思地笑道：“写了两首，不好，一会儿拿给您看看。”
母女二人干完了活来到楼上宿舍，肖晶催促：“该看你的诗集了吧？”
梦虹羞红了脸，递上笔记本说：“什么诗集啊，瞎写，总也表达不出来想说的意思！”
肖晶翻开了笔记本，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工整的字体，一首自由体诗《我从哪里来？》，一首散文诗《石像妈妈》。肖晶拿起铅笔，一边细细阅读，一边帮她推敲词句和修改错别字。
肖晶越看心情越沉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无法想像这些人生悲叹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本来应该天真快乐的心灵：
我从哪里来？
有一首歌儿唱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可是我总想问，
我从哪里来？
山庄里的姐妹兄弟，
都没有爸爸妈妈，
可是他们都知道，
爸爸妈妈的模样。
他们保存着亲人的照片，
只有我没有，
我不记得爸爸妈妈的模样，
想也想不出来。
于是我总想问，
我从哪里来？
姥爷说人死后去了阴间，
亲人们在那里团圆。
我真想去阴间啊，
好知道爸爸妈妈的慈颜。
肖晶看了这首情真意切的诗，心里一激灵：想不到一个记不得父母容貌的孩子，会对骨肉亲情有如此无望的追寻。由于这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小小女孩竟然不自觉地思考到生与死的奥秘，并把这份无望的渴求寄托于来世。自己多少年来的孤独苦旅，何尝不是这样渴求着亲情，温情与爱呢？自己何尝不盼望着到另一个世界去叩见妈妈表达女儿的忏悔呢……看来，自己把儿童的内心世界看得过于简单了，虽然他们年纪幼小，但他们的心灵已经背上了太多的重负，该如何引导和安慰她呢……肖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沉吟之下继续翻阅下面一首散文诗：
石像妈妈
喷泉日日夜夜冒着水花儿，水花儿围着一群孩子，孩子围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妈妈。妈妈怀里搂着一个婴儿，婴儿鼓起小嘴儿正在吃奶。老家的方言把婴儿吃奶叫做吃妈妈，这个胖胖的婴儿吃着一只妈妈，小手还抓着另一只妈妈，圆圆胀胀的妈妈呀，流出的乳汁一定比糖还要甘甜，要不这孩子怎么生怕妈妈被别人抢去呢？
村里人说，大地震房子塌下来的那一刻，爸爸和妈妈同时扑向我，他们用身体给我留了一条活路。那时我只有三个月，正甜甜地睡在妈妈怀里。为了使我能活到有人来相救的时候，妈妈一直到临死还在给我喂奶，人们把我扒出来的时候，我嘴里还在吮着死去了的妈妈的乳头……
这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我恨自己记不得。我想享受偎在妈妈怀里的温暖，我想知道吮着妈妈乳头的滋味，我想摸一摸妈妈那圆圆胀胀的乳房呀，我想尝一口妈妈甘甜的乳汁。贪吃的小弟弟呀，你为什么吮着一只妈妈，小手还要抓着另一只妈妈呢？把这一只妈妈让给我了一亲，尝一尝行吗？石像妈妈呀，你望着怀中婴儿的目光是这样的温柔，不肯抬眼看一看我，您有这么多孩子，把我也收下行吗？我也愿意站在喷泉围成的水花里，日日夜夜围绕着您。让我叫您一声妈妈行吗？妈妈……
肖晶读着读着，热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一把搂住梦虹说：“傻孩子，怎么还去管石像叫妈妈呢？我不就是你的妈妈吗？我不已经收下你做女儿了吗？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妈妈吧，咱们一起过日子，彼此都不孤单……你不知道，不只是你们小孩子想妈妈，我这么大了也想妈妈，我心里很苦，许多想对妈妈说的话来不及说了……也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相见……可是，咱们还是要抓住今生今世，你还这么小，将来会有幸福。别再想这些永远找不到答案的事了，你就从心里把我当成你的妈妈吧，行吗？好孩子，行吗？好女儿，行吗……”
梦虹泪眼汪汪地端详着肖晶的面庞，可怜巴巴地说：“我想这样做，要是我心里真的把您当成妈妈，就好了……可是，可是……我想知道妈妈的模样……越是明白不可能，越想知道，怎么也绕不开这个念头……妈妈，我知道您对我好，可是，没法子，非那么想不可，我想知道亲妈妈的模样，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她伏在肖晶怀里大哭起来。
肖晶抚摸着她的大辫子，不知是为了她的身世，还是为了自己的遭遇，流了许多眼泪。
这一天是星期六，石院长又来到设在大院门口的供应部帮忙卸菜。自从当了这个婆婆妈妈的院长，他很少回城休假，老伴有时来山庄住几天，帮他料理料理家务。带着这么一大群孩子过日子，离开山庄一会儿他都不放心。
供应部是山庄自己开办的小铺子，粮油肉菜水果点心，学生文具卫生用品应有尽有，各家的妈妈可以来这里买东西，省得跑山路到镇上去采购了。司机小杜兼当采购员，每天开车接送孩子们去桃李镇上学时，顺路买些生活必需品回来。传达室守门的周大爷兼当售货员，石院长有空就来帮忙，几个人齐心合力保证山庄大家庭的后勤供应。
石黑玺说是个院长，实际上是个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得操心的大管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