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检查”后他回到楼上卧室插上房门,从底层抽屉拿出全家福照片和那把门锁,久久地摩挲着,凝视着。木头相框已经很旧了,父母搂着他的黑白照片已经发黄,家门的锁头也已经锈死,永远也打不开了。
立春的心室也有一个角落锈死了,永远也打不开了。踏着草地上的露珠,他来到花畦跟前,比他还要高的葵花彼此扶助着组成了一片金黄,娃娃脸似的大花冠齐刷刷地面朝着东方,迎接着日出的光芒。他把长长的水龙放在地上,并不着急接通自来水龙头,而是蹲下身去抚摸着矮堰里的那几块炕砖,后悔地想:我想有个家,真心实意把这里当成家,才把老家的炕砖砌进花坛……可是,我们却连祭拜亲人的权利都没有,看来,这里并不是个家……可是,我小小年纪不在这里呆着,又能到哪里去呢……幽兰妈妈是不错,可是,她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妈妈呀!田院长一发脾气,没有一个妈妈敢站出来为自己的孩子说句话……
他正这样左一个“可是”右一个“可是”越想越别扭,忽听一阵轻捷的脚步声,是梦虹一身黄灿灿的衣裙在晨风中飘摆着走来了。他觉得眼前一亮,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倏地消散了,站起来笑道:“你也起得这么早?”
梦虹说我在窗口看见你,才提前下来的。”
他俩开始浇花,立春打开了院中的自来水龙头,举着冒出水花的胶皮管,俏皮地说:“躲开点儿!你穿着这件黄裙子,在花坛跟前这么一站,我真以为你也是一棵向日葵了,看浇你一身水!
“你敢!你敢!你浇!你浇!”梦虹嚷嚷着越发靠近了花坛,嘴上嗔怪着,心里却乐开了花。立春注意到她的漂亮衣服,把她比作美丽的葵花,正是她心中的期盼。
立春真的举起水龙朝她浇来,她一甩大辫子敏捷地跳开,辫梢的黄蝴蝶却被打湿了。她娇嗔地埋怨:“瞧你!把我的辫子浇湿了!”
立春笑道谁叫你的辫子这么长,蝴蝶结都过了屁股!”他脱口而出才发觉对女孩子说此话有些造次,脸儿讪讪地只管浇花了。
她一听这话也有些害羞,蝴蝶结湿淋淋地垂在臀后。她怕打湿了裙子,把两条辫子拿到胸前来解开蝴蝶结拧着水。
两个人都找不到适当的话语了,一个怔怔地站着,一个默默地浇花。黄灿灿的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儿,宛如梦虹那双水汪汪泪蒙蒙的眼睛。
立春浇完花关上了水龙头,哗哗的喷水声止息了,周围的山林显得分外寂静。他放下水管站起身来,发觉梦虹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瞅着自己,他一下子觉得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痴痴地望着她。
初升的朝阳照射过来一缕金光,她的黄裙子便像发光体一般烁烁灼目。温柔的红日徐徐上升着,一点一点照亮了她的胸脯,颈项,尖尖的下巴颏儿,直到她绯红的脸颊,妩媚的眼睛都在霞光中熠熠生辉。
他看呆了,忘情地久久地凝视着她,无法把目光移开。
梦虹的红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立春这般深情地注视自己,心底的感动化作一股热泪挂满双腮。她恨自己的爱哭,泪水竟这么不听话地涌出来捣乱。她知道属于他俩的这段晨光是短暂的,两座小楼里马上就会传来人们起床的喧声。她急忙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写好的字条,羞红了脸塞给了立春,转身跑走了。
立春打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工整娟秀的小字:
立春:
你愿意做我的哥哥,弟弟,还是朋友?
梦虹
立春的心枰评地激跳起来了:这封信虽然简短,女孩子的心意已经写得很明白,我该作何回答呢……我们两人同岁,做哥哥和弟弟都是可以的,石爷爷不是总说山庄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么……可是做朋友和当兄弟怎样不同,在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想不清楚。如果他是个成年男子,以过来人的目光回首当年的初恋,他会老练地告诉小姑娘:咱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和岁月,既做兄妹姐弟,又做朋友啊!可是,对于一个还不到十四岁的男孩子,要想准确而恰当地回答这个微妙的问题则是太困难了。
立春和梦虹都没有发觉,六号楼楼上女孩卧室的窗子内,有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俩的一举一动。
梦虹每天清晨早早起床悄悄下楼去和立春一起浇花,唤弟在梦境的边缘影影绰绰已经有所察觉,今天一早听见梦虹又是梳洗又是打扮,等她一走立刻清醒了。她来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帷,花坛跟前的情景尽收眼底。
她看见梦虹竟敢递字条给立春,登时气黄了脸。
当天上午,学生们上学去了,田淑贤给六号楼打电话叫肖晶到办公楼去一趟。副院长召见,肖晶急忙来到了办公室。
她进了院长室,见田院长黑虎着脸端坐桌前,便陪着小心问:“您找我有事儿?”
田淑贤朝沙发扬了扬下巴,肖晶不安地落座。田淑贤冷冷地问:“最近你们家的孩子怎么样啊?”
肖晶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笼统地回答还不错。”
“还不错?”田淑贤怒目而视。
肖晶揣摩着发生了什么事情,支吾着说:“只是唤弟还是太淘气,可意受伤的事还没弄清楚……”
田淑贤打断她的话:“没问你这些小事,你们家出了大事,知道不知道?”
肖晶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了解田院长的脾气,摆出一副任人训斥的姿态。
果然,田淑贤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点到了正题:“说说你们家的大小姐!”
“梦虹?”肖晶奇怪地反问:“梦虹怎么了?”
“问你呀!发生在你眼皮子底下的事,你都不知道?”田淑贤冷笑道:“我把这些孩子交给你,你这个当妈妈的就得5(寸孩子负责任,随时掌握孩子的思想情况,免得他们走歪路!”
面对这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肖晶心里很不痛快,又不好顶撞,只好说:“您了解的情况多,梦虹有什么缺点告诉我,我说说她,那孩子挺听话的。”
田淑贤教训道:“不能看表面现象!别看唤弟淘气,心里没什么。梦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小小年纪思想太复杂!”肖晶不得不为梦虹辩解了:“梦虹就是太多愁善感了,心事重,爱哭,孤女嘛,可以理解。
“如果你还看不出她的思想苗头,那可就害了她!”田淑贤站起来,用手指画着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她一天到晚凑到窗台上照镜子,梳辫子,换衣裳,朝着对面窗口递飞眼儿!变着法子勾引立春!立春傻小子本来不错,这些日子也呓呓怔怔的,盯着梦虹两眼发直。照这么发展下去,出了大事你我都兜不了!放任不管哪行啊?”
肖晶这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这些细节都是唤弟汇报的,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以她这一代知识女性的观念,认为女孩子爱打扮,男孩子女孩子喜欢接近是正常现象,于是她笑道:“是这么回事啊?我们两家离得近,几个大孩子爱在一块儿玩,是很自然的。说梦虹爱打扮,其实她只有我给买的那几件衣裳,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照眼就是了。”
田淑贤是个容不得别人违拗自己的人,当过多年的“政工干部”、“人事干部”,同事们不敢惹她,或者不愿惹她;在家里有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年长日久她便形成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从初次见面时她就不喜欢肖晶这个性情孤傲伶牙俐齿的老姑娘,又听说她和一个有妇之夫有过一段沸沸扬扬的婚外恋,愈发对她抱有成见了。
肖晶却还不知趣地问:“您听到什么具体反映没有?告诉我,我好……”
“这还不具体?你认为什么才够上具体呢?”田淑贤打断她的话,焦黄的冷脸子更加像青杏似地发涩发酸了,厚唇往下一撇,目光锐利地也斜着肖晶说:“当妈妈的要给孩子起表率作用,梦虹唤弟都大了,说话做事也该避讳些。”
肖晶一听这话嗖地一声站了起来,嘴唇颤抖着质问:“这么说,是我把梦虹带坏了?请你把话讲清楚,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梦虹又做了什么出格儿的事情了?”
她个子太高,田淑贤不得不仰视她。这个孤傲倔强的老姑娘真要发起怒来,田淑贤也有些惧她三分。刚才那番话已经触到她的痛处,田淑贤心里已有快意,忽然露出龇牙一笑:“瞧你,怎么说急就急了呢?我不过是提个醒儿,让你们多注意罢了!”
肖晶却不肯再坐下,以一种结束谈话的口气问:“您说吧,梦虹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应该提早发现一些苗头。”田淑贤变得和善了,摆出一副很有涵养的领导者的宽宏大量。
肖晶疾步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房间里只剩下田淑贤一人时,她的脸色立刻恢复了阴沉。早晨唤弟找她汇报情况之后,送学生上学的班车就开走了,她还没来得及查清“情书”的内容,因此不想告诉肖晶。等到学生们放学回来,她会很快地追查清楚,到时候再要肖晶的好看。
本想下午再去追查此事,但她的心神又处于亢奋状态:肖晶啊肖晶’这回我可抓住你的把柄了,看你还敢傲慢!看你还敢藐视领导!还有那个郭山梅,还有那个展晴,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梦虹小小年纪出了这样丢脸的事,难道不是受了你们几个整天在一块儿鬼混的臭女人的坏影响么!
这件事使她兴奋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原因: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的“情事”,大大地出乎她的意外。勾起她隐秘的心思,使她躁动不安,凭添一股刨根问底的激情。虽然每个周末她都进城回家住宿,但她与老丈夫分室而居已经好几年了,老伴的理由是嫌她打鼾,其实是躲避夫妻间的那件“周末大事”。当初她嫁给这位不大不小的官员,年龄的悬殊没觉出妨碍。夫荣妻贵,她才能大半辈子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享清福。不料,老伴年迈退休,她却还在盛年,生活中便出现了重大缺憾,这也是她同意到远离城市的郊区来工作的原因。儿女成家另过,无须她操心。老伴迷上了养花养鸟练气功,随他去罢,眼不见心不烦,免得耳鬓厮磨勾心思。
她脚底生风来到了七号楼。
谷幽兰一见田院长,就张罗着要去叫醒亮亮。田院长喜欢亮亮,常来逗着他玩。今天她却一脸神秘地摆了摆手,示意幽兰到客厅说话。落座以后未多加寒暄就伸出手指比画着“六”字,问谷幽兰:“最近,这一位跟你怎么样?”
谷幽兰明白她问的是肖晶,田院长与肖晶关系不睦她早就知道,她怕落个挑拨离间,言语一向谨慎。自从那位找肖晶的女客来访,她很后悔自己一时慌乱躲避人家,如果热情地把客人让到家里,拜托她切勿声张堕胎的事,人家或许嘴下留情,可是自己冷淡了人家,人家见了肖晶是一定会说出那件事的。心中藏着这份惧怕,她更不敢随便得罪肖晶了,于是轻描淡写地说:“大人之间倒没什么,各过各的日子呗!只是她家唤弟领着一群小孩子总来窗外吵嚷,踢球、爬窗台、打碎玻璃,吵得人心烦。六姐也该管管那丫头,不能只图自家门前清静。”
田淑贤有些失望,诱导地问:除了唤弟,还有谁常来找立春?”
“还有梦虹。”幽兰并不讨厌梦虹,补充道:“那孩子不言不语挺文静的,她是来和立春一起做作业的。”
田淑贤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撇了撇厚嘴唇。
幽兰警觉地询问:“您是说梦虹……”
田淑贤伸出食指戳了一下说:“你这人呀心眼太实,别看外面明闹的那个,倒是个还不晓事的傻丫头。屋里文静的这个,在男女的事上倒是早早儿地开了窍的!立春是班上的优等生,又是全院孩子的大哥,我惦记树他为孩子们的学习榜样。你可要把住喽,防止他走了邪路。”
幽兰一听唬得脸色煞白,追问:“他俩做下出格儿的事了?”
“那倒还不至于,不过见到不好的苗头就得管呀!”田淑贤又老道地分析:“梦虹那眉眼儿是太妖媚了些,依我看立春还是个傻小子呢,才多大的人儿呀?”
说罢,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幽兰却并不觉得可笑,仍然焦急地追问:“他们俩究竟……”
田淑贤以夸张的表情说:“你还蒙在鼓里呢!今天一大早儿,梦虹就追到花池子那儿,偷偷递条子给立春,立春看了傻站了好一会儿,把字条儿藏起来了。”
幽兰惊异地问:“会有这种事儿?字条上写的什么呢?”田淑贤嗔怪地白了她一眼:“我要是知道,就不来找你了!立春是你的儿子,你们娘儿俩说得来,你背地里单独问问他。”
幽兰沉吟了好一会才说:“立春个子比我都高了,毕竟不是亲生的,有些话我也不好硬问。这些没爹没妈的孩子心思特别重,我与他相处很小心,进他的房间都先敲门。他不愿意告诉我的事,决不勉强他,母子关系处到这一步不容易……”田淑贤是何等精明的人,从她这番话中早已听出了婉言谢绝的口气,心中十分恼怒。
幽兰看到她脸色阴沉,思忖如何缓和气氛。幸好这时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了哨音,她起身到厨房一边沏茶,一边琢磨对策。
田淑贤坐在客厅里也在寻思如何达到目的。原先她以为谷幽兰是自己的心腹,不料她竟敢当面给自己一颗软钉子碰,怎样才能让她采取积极合作的态度呢?令人气恼的是,她为了笼络自己的人马可没少在谷幽兰身上下功夫,当初在考场上面试时她就物色到她了。当时她追问她离婚的原因,她心平气和地说了因她丈夫另有新欢而文明分手的经过,表现出一般女人无法做到的涵养。
田淑贤又想起了认领孤儿那件事,当时自己只看到了谷幽兰勇挑工作重担的优点,也就没再多想曾经浮现过的疑惑。
在妈妈们认领孤儿的时候,别人都是挑三拣四的,谷幽兰走进办公室来到堆满孤儿名册的桌前,并不急于挑选孩子,谦恭地含笑问候田淑贤,又懂事地问:“有什么为难事吗?比如说有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交给我带好了。”
田淑贤见谷幽兰这么礼貌周到,笑道:“没什么大难处,孩子按年龄分了组,大小均有。只有一个最小的男孩叫臭儿,才一岁半,缠手累人,怕是谁都不肯要……”
谷幽兰听了“一岁半”三个字先就眼圈红了,忙从低幼组抽出臭儿的简历,仔细地端详照片上瘦弱的小男孩。瞅着瞅着,她竟落下泪来,毫不犹豫地表示:“这个儿子是我的了!”田淑贤在高兴之余又暗暗纳罕:她明知要吃苦受累却自愿抱养这么小的孩子,究竟是出于心肠太软,还是另有隐情呢……
田淑贤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物,素有打听别人隐私的癖好,对待多么要好的朋友也留个心眼,何况和谷幽兰相识不久。她又一次打量谷幽兰,想从她的脸上窥探她心底的秘密。身架单薄的谷幽兰皮肤白皙宛若颦眉病西施,细眉细腰细腿,简直像一片儿半透明的纸人儿!不知她哪里来的一股内在定力,对生活中的任何变故都能够隐忍承受。
田淑贤心存疑窦,嘴上却体贴地建议:“一岁多的孩子太拖累人,挑个大姑娘给你作帮手吧!”
谷幽兰答应着在大龄组孩子的简历中翻阅着,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男孩立春的照片上了。立春比梦虹大半岁,也是唐山大地震造成的孤儿。他一直由堂叔抚养,后来堂叔娶了继室,新婶婶自己有带来的儿子,对立春不能相容,当地民政部门只好把他送到孤儿院来了。照片上的立春眉清目秀相貌忠厚又透着灵气,让人一望而知是块好坯子。谷幽兰笑道:“我需要这样的小男子汉日后给家里顶门立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