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虹遗憾地描述：“影影憧憧看不清楚，只觉得娘很漂亮！只看清了娘也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模一样……娘见了我满眼是泪，泪水流啊，流啊，流到我的眼里，后来就被泪水泡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都怪我太爱哭了，要是能忍住眼泪，娘的模样还能看清楚一些……
肖晶安慰道：“这你就很有福气了！你这么漂亮，一定有个漂亮妈妈！”
梦虹叹了口气，以超出年龄的成熟口吻说：“我太让大家操心了！石爷爷，村长，白老师，乡亲们，这么多人关心我，我不孤单了……爹娘去世多年了，总捉摸他们的模样有什么用呢？娘来看我了，我明白娘的心意……娘临死还在给我喂奶，是希望我能活下来，我要好好地活着……回去参加补考，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还要去德国看望海蒂！”
肖晶激动地把她搂过来夸奖：“这就对了！这样石爷爷和我就放心了！”
梦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咕哝：“不管您长得像不像我娘，您都是我的好妈妈……”
她又咕哝了些什么，但已经含混不清了，她依偎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拂晓前的繁星即将遁去，留恋地俯视着人间这一对熟睡的母女，一颗颗晶莹的眼睛再怎么眨动也挡不住欲滴的泪水了，苍茫大地漫山遍野林木花草便落满了晶莹的露珠。
这一天清晨，石院长正在杨树林里遛早儿，忽见梦虹顺着山坡甬道跑了下来。听说昨天夜里肖晶和梦虹回来了，他还没见到她们母女俩，老远地打招呼：“回来啦？老家的乡亲们好吗？”
“好！”梦虹来到石院长跟前笑道白老师问您好！”
说着，她羞答答地捧出一封信：“石爷爷，这是我给海蒂写的信，您看行吗？”
石爷爷笑呵呵地接过信来，只见梦虹以工整秀丽的字体写道：
远方的朋友海蒂：
你好！谢谢你送给我的画《梦》。我把它挂在了我的床头，这幅画真是太美了！
您把故乡的小屋画到云彩上，我看了掉了许多眼泪，因为我非常非常想念老家。现在好了，暑假里我的新妈妈陪我回到了故乡，我又看到故乡的小屋了。
事情有多么巧啊！你画了一道美丽的彩虹。而我的名字就叫梦虹。石院长告诉我，你说过“想到云彩上去找爸爸妈妈，和想去中国看看，都是我的梦”。过去，我从来没敢想过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孩子能够去德国看看，是你的梦给我鼓起了信心和勇气。石院长说，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现在，每当看到你的画我就想：长大了，我要去德国看望海蒂，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亲爱的朋友海蒂，虽然咱们未见过面，但有你的画陪伴我，我觉得不那么孤单了。你使我知道，在遥远的德国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孤儿。她有两个梦，一个是想寻找自己的家园，一个是想在大地上周游各国看看世界。过去我只有一个梦，看到你的画以后，现在我也有两个梦了！
从画上看，你的新家很漂亮。我的新家也很漂亮。寄去一张我的照片，我身后就是我们普爱山庄的景色。远处的山叫做妈妈山，因为它的形状像母亲的乳房。你发现我倚着的大杨树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它的树干上长着一只只大眼睛呢！德国有杨树吗？你们那里的杨树上有大眼睛吗？身后的杨树永远睁开眼睛眺望远方，盼着你早日来到中国。
回信时请寄来一张你的照片，我很想看看你的模样。
祝你生活快乐！
你的中国朋友梦虹
1989年5月3日
梦虹脸儿红红地问：“您看这样写行吗？”
石院长满口称赞：“行！行！写得真好！我去找德语翻译，请他把你的信译成德文。连同你的原信和照片，一块儿给海蒂寄去！”
“谢谢石爷爷！”梦虹鞠了个深躬跑走了。石院长注意到她的头发长得能够扎起两把小刷子了，走起路来小刷子一摇一摆煞是活泼可爱。过不了几年，她又会甩起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了……
又一个夏天来临了。
又一个夏天的清晨。
浑圆丰满的妈妈山又像是暗海中升起一座新岛，缓缓地沐浴在霞光中了。今天的朝霞分外绚丽，竟然把个绿色的妈妈山染成玛瑙珊瑚一般红彤彤的了。
普爱山庄七号楼门前的花畦里又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花。
立春和梦虹又早早地起床来为向日葵浇水了。
他俩惊喜地望着向日葵花畦，因为他们发现向日葵比昨天长大了许多。娃娃脸似的圆圆的花冠齐刷刷地朝着东方，留住了一片金色的朝阳。
他俩浇完了水，拔了野草，打扫了场院，捧着自来水龙头喷出的水花洗了洗手，梦虹神秘地说：“我带来了一样好东西！”
立春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快给我看看！”
梦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朝立春扬了扬：“这本书里有一段说向日葵的故事。”
立春欲抢过书来看，梦虹说我念给你听！”
他俩坐在花畦边上的矮墙上，立春好奇地念着书名：“希腊罗马神话……”
梦虹打开夹着纸条的一页，却看也不看地倒背如流：“这个故事名叫《太阳神与向日花》，水泽仙女克丽蒂娥爱上了太阳神阿波罗，可是阿波罗却不喜欢她，对她不理不睬。她伤心极了，整天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披散着满头乱发也无心梳洗。就这样不吃不喝坐了九天九夜，只有眼泪和冰凉的露水陪伴着她。她凝视着初升的太阳，目不转睛地追随他走完每天的路程下山去。她什么都不看，脸总是向着太阳。人们传说，后来她的手脚扎进土里成了根，身体成了枝茎，脸蛋儿变成了会转动的花盘，永远朝着太阳，追随他走过每天的路程。她讲完故事以后放下书本，抚摸着向日葵的叶子长叹一声唉--可怜的姑娘！”
立春却手搭凉棚望着金色的朝阳埋怨：“这个太阳神阿波罗也太狠心了！”
初升的太阳好像听到他的批评，不好意思地躲进一团红云后面去了。云端之下，铺洒出一张硕大无比的金伞，覆盖在乳房般浑圆的妈妈山颠，满山的林木花草显得愈加绚丽了。刚刚浇过水的向日葵畦犹如缀满了珍珠，密密匝匝的花上叶上每一滴水珠都反射出朝阳的虹彩，宛如汇聚了无数的小太阳。
梦虹看痴了，举目仰望着黄灿灿的花冠。温柔的红日徐徐脱开了云端，一点一点照亮了她的胸脯，颈项，尖尖的下巴颏儿，直到她绯红的脸颊，妩媚的眼睛在霞光中熠熠生辉。
立春也看痴了，不过他不再注意朝阳，也不再注意葵花，阿波罗和水泽仙女能不能相爱，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作为一个健壮早熟的少年只顾凝视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他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扶住梦虹的肩膀，鼓足勇气提出了平生第一次的大胆请求：“我想亲一亲你，可以吗？”
梦虹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男孩子说出这样的话，面露红赤，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了。镇静了一下，她娇羞地表示妈妈说，人生是一条很长的河，两岸还有好多好多道风景。我想过了，你还是先做我的哥哥或弟弟，等长大了你要是还这么好，咱们再……”
她羞得捂住脸说不下去了。立春故意追问：“咱们再什么？”
“再……交朋友。”梦虹忸怩了好一会儿，才许下了大愿。
立春点点头，却仍然执拗地请求：“好嘛！可是……我还是想亲亲你！”
梦虹闪动着大眼睛，狡黯地说：“人家都说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你就亲亲我的眼睛吧！”
立春高兴地表示：“行！你把手背到后面去！”
梦虹有些猜疑，撅起小嘴说说话算话，只许亲眼睛！”
立春信誓旦旦了：“谁说话不算话，谁是小狗！”
梦虹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你也得把手背到后面去！”这一对少男少女都把双手背到后面，身体前倾，脸儿互相凑近了。立春在梦虹美丽的大眼睛上印了深情的一吻，她的眼睛顷刻又变得水汪汪，泪蒙蒙的了……
中秋节夜里，肖晶带着孩子们坐最后一班车赶回普爱山庄。今天肖晶和爸爸以及孩子们过了一次热闹的团圆节，孩子们都得到了姥爷给的礼物，大家还去看了一场精彩的电影。一路上孩子们在车里又说又笑又唱。
可意从车窗里探出头望着夜空惊叫：“月亮真大真圆呀！”
梦虹也惊喜地大喊月亮真的在跟着咱们走呢！”
汽车在山路上辗转行驶，比平时走夜路的车速快多了。暗月当空，穹宇澄明，绕山盘旋的公路犹如玉带闪闪发光，引领着孩子们离山庄越来越近了。
肖晶和孩子们叫开了山庄大门，周大爷开门以后交给肖晶一封信。肖晶借着门灯灯光一看信封上写着的发出地址是深圳，心中有些诧异，自己在深圳没有亲友啊……
回到家里，她吩咐孩子们去洗漱睡觉。自己来到客厅打开信一看，才知道是浩宇的来信。已经很久没有浩宇的消息了，他怎么会跑到深圳去了呢？读着信的内容，她的眼睛里即刻涌出了热泪。
晶晶：
咱们相爱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给你写信。提笔时，在你的名字前面想加上一层足以表达我的感情的意思，却怎么也找不到具有“足以”分量的文字。“亲爱的”“我的爱”之类的字眼，对于我们特殊的灵魂结合来说显得太常规太落套了；“甜心”“心肝”“宝贝”等等昵称，对于我们痛苦的经历来说又显得太甜腻太轻飘了；英语的。对于我们这对只有积淀了几千年封建文明的东方土壤才会长出的苦瓜来说，又显得太洋了……想来想去，任何形容词和比喻，都承载不了我们两颗沉重的灵魂结合的负荷，干脆直呼晶晶罢！
你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晶莹坚硬的钻石，晶亮的星星，透明的水晶，你一定会说还有晶莹的泪水，晶莹而朦胧的水中月，晶萤而虚幻的镜中花，而后者更能说明我们的命运。不管怎样，你都是我黑暗的心室中惟一晶亮的闪光。哪怕是蘸着泪水的闪光，哪怕是水中月镜中花的闪光，都能照亮我今生今世的坎坷之路，使我有勇气独行跋涉。
看我说了这么多，还没告诉你我已经来到深圳半年多了，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业余时间还去打零工。白天是“白领”，晚上和休息日是“蓝领”，只要能赚钱什么活都干。拼命赚钱，为的是早日赎得一个自由身。
噢，忘记告诉你了，有老吴和王丽霞夫妇作证，他们提供了谭翠娥遗书复印件作为物证，法院判决终于盼到了，由霍金龙和我两个人负担谭的赡养费。经和她娘家人协商，用这笔钱雇了一个保姆照顾她的生活，我才得以脱身来到了深圳。临行前没有去和你告别，因为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我和谭翠娥的娘家人谈定了，只要我付给他们三十万元钱，他们就同意我和她离婚。她本人已经失去了意志能力，将由他的哥哥代她在离婚书上签字。我不会经商，也不善玩股票什么的，赚到这笔钱对我来说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但我会努力工作慢慢积攒，直到能够摆脱那个魔鬼般的女人。
现在，我既盼着那一天，又怕盼到那一天。你我之间的灵魂相守是这样的空灵皎洁，真不知日后如何与你共度凡俗的生活了。我甚至自惭形秽，缺乏自信，深怕自己在平庸的日子里显露出的笨拙、无能、恶劣的习性，会使你感到失望。人类有一个共同的品性，永远追求没有得到的东西，到手之后便会习以为常。我们对纯粹意义上的真正爱情奢望太高了，一旦朝朝暮暮相厮相守，漫漫岁月将会显得平淡无奇，到那时会不会出现彼此的厌倦呢？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还有一件事，我不能瞒着你，我在深圳找到了一个同居的女朋友。不用解释，你也知道我与她只有肉体关系，而没有灵魂的结合。在这方面男人不如女人，女人可以空守闺房，男人却很难为了忠贞的爱情独善其身。男人为了原谅自己，总爱把性和爱情分成两回事。《牛虻》中的亚瑟身边有个吉普赛情妇，而他终生爱的还是琼玛。亚瑟在走向刑场之前给琼玛留下一张字条，写着“不论我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我要对你说的是，不管将来我们能不能终成眷属，我的灵魂都是属于你的。”
柏拉图式的精神恋毕竟已经是古远的诗歌了，我想做一个归来的柏拉图，但来到这个人欲横流的竞争城市，终于还是抵御不住本能的诱惑。就我的年龄而言，惧怕衰老和死亡，也是我在夜晚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女伴的原因。正因为咱们灵魂相通，我才不怕你误会，并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有幸遇上一个好男人，请不要放弃幸福和欢乐。英国有一句谚语：不要为了一棵树，失去一片森林。为了给你留下心灵的空间，今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有朝一日我摆脱不幸的婚姻，去不去找你，也要视你那时的生活选择再作定夺。
晶晶，为了你的名字我查了《辞海》，“晶晶”这个词，明亮、明净之意。古诗《秋月赋》用“晶晶”来形容秋夜的皓月：“皎皎摇摇，晶晶盈盈。”我的名字浩宇正是烘托皎月的空间，可惜，它太虚无飘渺茫茫无际了。或许，未食禁果的伊甸园式的爱情，正该是这般空灵高洁的？我会终生仰望着你--我生命中一轮遥不可及的晶晶皎月。
浩宇
1989年9月18日
写于深圳
肖晶的眼泪一滴滴打湿了信纸，若不是孩子们还在楼上楼下忙着洗漱，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她用毛巾擦着眼睛，推开了落地窗来到阳台上仰望着皎皎摇摇晶晶盈盈的中秋朗月，喃喃自语泣不成声：“为什么……幸福……总是和你一样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肖晶--可找着你了！”郭山梅的脸从阳台矮墙外面冒了出来，近在咫尺一墙之隔喘着粗气压低嗓音说：“你还有心思赏月呢，我都快急死了！”
山梅的出现是这样突兀，肖晶被她吓了一跳，忙问：“有事啊？进屋说吧！”
山梅环视左右，悄悄表示：“不了，你这里人多，孩子们都还没睡。一会儿咱们都到大妮那儿去，展晴也去。”
肖晶见她如此神秘紧张，追问：“出了什么事？”
山梅摆摆手说这里木是说话的地方。你安顿孩子们睡下，就到大妮那儿去。我从头到尾告诉你们，不是几句话能够说明白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