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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说话的艺术(2)

张仪说秦王曰:“臣闻之,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不审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大王裁其罪。”

——战国策·秦策

译文

张仪游说秦惠王:“常言道:对事情未能透彻了解就发言,称不上智者;了解状况而不讲真话,算不得忠贞。做臣子的人若不忠,就该死;提出的建议不周全,也该死。尽管如此,我还是甘愿(冒死)将我所知道的全部提出来,由大王裁定我是不是该死。”

活学活用

这是张仪游说秦惠王的前言,在一番长篇大论(连横)之后,他的结语呼应了前言:“我冒死来见大王,提出破解六国合纵的战略。如果大王采纳试行我的献策,不能因此而攻下赵国,灭亡韩,迫使楚、魏称臣,联合齐、燕加盟,让天下诸侯都来朝贡,那么就请大王砍下臣的脑袋,在国境内巡回示众,作为以后为国君谋划不忠者的警惕。”

亦即,张仪用“冒死进言”的策略,强调他是忠贞之言,如果他提出的战略不成功,甘愿赔上自己的脑袋。一上来就争取到“畅所欲言”的机会,最后再重申不成功就砍脑袋,以赢取秦惠王的信任——这个人甘愿被砍头,那他所说的一定有几分道理,至少,他是对君王忠心的。

《吕氏春秋》记载:惠施第一次见白圭(两人皆战国魏人),惠施就滔滔不绝提出一大堆主张,白圭都不响应。惠施走了以后,白圭对门人讲了一个寓言:

有个卫国人新娶媳妇,新妇进门,看到僮仆拿着火炬,说:“火炬太大了。”走进屋里,看见屋中地上有一个凹陷,说:“填平它,免得害人伤到脚。”

火炬太大是浪费,地上有坑是陷阱,那些话都是好意,可是不合新娘身份(讲得太早了,应等到当家才讲)。白圭的意思是,惠施未免“交浅言深”了。

比较惠施和张仪,显然张仪的游说技巧比较高。差别在于,惠施和白圭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再谈,而张仪却可能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必须立即打动秦惠王的心,所以采取“危言”策略。

智慧金言

忠言通常逆耳,但是大老板如果认为那是忠言,即使逆耳也会愿意倾听,“冒死以闻”则是强调忠贞的不二法门。“这番话如果不讲出来,我就是对您不忠”,则是争取发言权的最佳策略。

以退为进的游说之策

原文

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与,则非计也;言与之,则恐王以臣之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王计之,不如予之。

——战国策·赵策

译文

因此,说出来的话语内容虽然一样,却因发言者的身份、立场不同,而听者接收到的讯息随之不同。如今,臣刚从秦国回来,如果我说不给(秦国六城),那不是好的建议;如果说给他,又怕大王误会我倾向秦国。所以我不敢回答。如果一定要我说,我认为应该给他。

活学活用

战国时代重要战役之一的“长平之役”,秦军大破赵军,坑杀赵卒40万人,然后引兵而归,向赵国索取六座城池,以为媾和条件。

赵孝成王征询大夫楼缓的意见,楼缓回避不答,赵王非要他表示意见,楼缓就说了一个故事:公甫文伯在鲁国做官,生病过世,家中妻妾有16人为他自杀,但是他的母亲接到消息却不哭。有人问:“哪有儿子死了却不哭的母亲呢?”母亲说:“孔子被鲁国放逐时,这小子(指文伯)不追随贤人,如今死了,却有16位妇女为他自杀。这小子想必是对长者薄而待女子厚吧!”

楼缓的引申是:上述同一番话,出自母亲之口,是一位圣母;但若出自妻妾之口,就是妒妇(嫉妒有16人为他自杀)。所以,言者异,而人心变矣!

事实上,楼缓正是“亲秦派”,只不过耍了一记“以退为进”手法,先消除赵王对他的疑虑。

之后,赵王反复征询楼缓与虞卿(亲齐派)的意见,形同一场没有面对面的辩论。最后,孝成王采纳了虞卿的意见,答应割五座城给齐国,结成同盟,并力抗秦。于是派虞卿出使齐国,而秦国使节很快就到了赵国(赶紧拉拢),楼缓则逃到秦国。

楼缓和虞卿的辩论,正是一场小国对强邻的政策路线经典辩论。

虞卿基本上认为,秦军虽大胜,但已经气力放尽,才会收兵撤围。若再割给他六城,正是“资敌”,而且中了秦国“假讲和、真休养”之计,明年一定会再来进攻。所以必须尽快与齐国结盟才是正途。

楼缓则认为,以前秦晋交好,如今韩赵魏三家分晋以后,秦国与韩、魏和好,却只攻赵,是因为赵国的“善意”比不上韩、魏,长此以往,赵国必败无疑。所以应该与秦国讲和,缔结和平条约(割地)。

智慧金言

两人都对、都不对。秦晋交好是因为两个大国相匹敌,三晋受秦威胁是因为不团结、被分化。如果韩赵魏攻守同盟、三家一心,齐、楚自然加入“合纵”阵营,秦国自然来示好。如果都得靠割地求援,即使度得过今天,也度不过明天。

顺意曲折之谏

原文

王曰:“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君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

——左传·昭公十二年(郑丹以诗谏)

译文

楚灵王问:“我现在派使节去向周天子请求分鼎到楚国,周天子会不会给我?”

楚大夫郑丹回答:“一定会给的。从前我们楚国的始祖熊绎,乘着柴车、穿着破衣,在草莽、山林中跋涉开路,为周天子服务;以桃木为弓、以荆棘为箭,共同为周天子打拼。可是因为周成王的母亲是姜太公的女儿,齐侯是王舅,而晋、鲁、卫三国始祖是成王的弟弟,所以他们都有分鼎,而楚国没有。如今大王威镇诸侯,周天子和那四国都服事大王,当然唯命是从,哪敢爱惜鼎呢?”

活学活用

楚灵王妄自尊大,以为可以问鼎中原了,其实他的实力比起五霸时期的楚庄王差得很多,因此只敢要求“分鼎”,而不敢要求九鼎。(请参阅“鸟集乌飞,兔兴马逝”一章)

由于楚灵王的作风“闻过则怒”,所以郑丹先顺着他的话讲,之后才迂回进谏。(“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一章,申无宇也是如此。)

郑丹随后用讽刺周穆王欲征战而招民怨的诗句,“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点醒楚灵王。楚灵王当时有所感悟,向郑丹长揖而人宫,但却一连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最终不能接受进谏,落得政变失位后自杀的下场。

周成王时,熊绎和伯禽(周公之子,封鲁公)、牟(卫侯)、燮(晋侯)、吕伋(齐侯)一同为重臣,但前三人都是姬姓王室,后者是外戚,所以都封公、侯,熊绎却只封子爵,且位处南蛮之地。所以,郑丹为楚灵王发出不平之呜。(后面话才好说。)

智慧金言

连雅堂《台湾通史序》中写道:“夫台湾固海上之荒岛尔,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至于今是赖。”连雅堂心怀台湾被割让之痛,写开辟之艰辛,而引用这个典故,显然也有对清廷的怨气在其中。

因人而异的游说之策

原文

孟尝君将入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秦欲止之,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已尽知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秦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孟尝君见之。

——战国策·齐策

译文

秦国聘请孟尝君去担任宰相,劝阻他的人超过千人,可是他都不听。苏秦有意劝阻他,孟尝君说:“人间之事我已经全都知道了(所有说法都听遍了);我没听过的只剩鬼神之事了。”(意图推却苏秦。)苏秦说:“我这一次前来,的确不敢谈人间之事,就是要和阁下面谈鬼神之事。”孟尝君推不掉,只好接见他。

活学活用

苏秦对孟尝君说了什么“鬼神之事”?故事如下:

“我(苏秦)来的路上,经过淄水,在河边听到一个土偶和一个桃梗(木偶)对话。木偶对土偶说:‘你是西岸之土塑成的,等到雨季来临,大水涨上来,土遇到水,你就残破了。’土偶说:‘你错了。我原本就是岸边之土,纵使被大水冲坏,不过回归两岸罢了。你呢?是以东岸的桃梗雕成,雨季来临,大水上涨,你根本不晓得自己会漂到哪里去啊!…

然后苏秦分析,秦国不是祖国,此去如入虎口,进去就不晓得能不能出来了!于是孟尝君打消入秦之意。

这个木偶与桃梗的对话比喻,单单《战国策》就有二则记载,另一“策”是苏秦对赵国大将李兌说的,只不过场景由河岸边变成了田埂。看来,苏秦还满喜欢用这个譬喻的,而且能够就近取譬。

这是秦国第一次邀请孟尝君去当宰相,由于苏秦(《史记》记载是苏代)的劝阻而未能成行。秦国第二次提出邀请,孟尝君就去了,结果差一点被苏秦说中而回不了齐国,全仗门下“鸡鸣狗盗”之徒,才得以脱身。

从秦国回到齐国,齐愍王才觉悟人才不应外流,就任命盂尝君为宰相。但是不久就遭小人中伤而下台,又去到魏国当宰相。齐愍王在燕国乐毅伐齐时去世,田单拥立齐襄王,以二城复齐后,孟尝君回到封地薛城,另称“薛公”,在诸侯之间采取中立(独立小国,如欧洲的列支敦斯登)。

如此人才,“漂流”各国都当宰相,但却都不见容于小人。最终还是回到根本地盘,才免于“木梗之患”。(成语出自此典。)

智慧金言

苏秦(或苏代)碰到孟尝君这种“人事已尽,鬼事未闻”的角色,能够随机应变,立即想出一个偶像对话的寓言,用俗语来形容,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经典之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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