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有客自西来
大宋淳熙六年（公元1180年），五月端午。
端午又称端阳、端礼、重五、夏节，本是夏季一个驱除瘟疫的节日。这年端午，嘉兴府所属的华亭县青龙镇上的医馆“济民堂”，早早便在门前摆上了四只木桶，桶中盛有一早便熬好的艾叶兰草药汁，供镇上邻里取了回去盥汤沐浴去污除病，又有泡好的雄黄酒与人取了饮用驱邪避毒。
“济民堂”中有位坐堂大夫姓赵名诚，此时年有四八，本是临安人士。赵诚自幼学医，学成岐黄之技坐堂至今已是二十余载，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时，因误诊了一例“脑卒”之症（中风），被苦主一张状纸告上了临安府。
谁知道偏生老天不开眼，此案苦主恰巧正是临安府伊手下掌笔师爷的姻亲，知府大人本欲秉公执法，却也难碍人情事故，虽有临安三皇祖师会（古代医生协会）多方斡旋说和，最后还是判了罚没抄家，流百里的刑罚。
医者诊治但有误诊，也是自古以来的常理，正是人吃五谷生百病，谁人又但敢断言毕生诊治无误？便是扁鹊、华佗这等医圣，也是多有谬误而不显。只不过两宋之时，上有国法，下有行规，中风脑卒之疾本就是悬疑之症，因而三皇祖师会倒也不敢归罪赵诚，更不曾剥夺了他的医籍，于是赵诚便携了妻儿东行百里，便在这嘉兴府华亭县的青龙镇上落了脚儿。
古时医馆并非官办，东家多是富商或积善乡绅，设医馆聘请知药而善经营者拜为掌柜，主营各类药材和兼营制药、中成药，另外还需聘请大夫坐堂悬壶为患者诊治，这其中还颇有些讲究。便如济民堂的坐堂大夫便有三位，分别是善棒疮刀枪外伤的王姓大夫，善内妇科与小儿科的张姓大夫，至于赵诚则精于癣疣之疾。
江浙之地近海，沿海百姓自然多发皮肤疾病，十人之中，有癣疣之疾八九矣。赵诚虽是有误诊的前科，却是不碍他在癣疣之疾上“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的招牌。且赵诚受了一番牢狱之灾后更是痛定思痛，从此一心专研癣疣之疾，不再分心别科，数年间医术自然更为精进，方圆百里之内其名日显。
却说这日，济民堂依照惯例施汤赠药，与百姓共度端阳节。天将过午时，只见一队快马呼啸而来，为首者身穿绿衣，以绿布包头，一腮浓密褐胡几乎遮挡了半张脸去，一双眼眸更是诡异的碧绿。此人身旁卫戍之人俱都如此，有识者一瞧便知这是从波斯之地的绿衣大食来大宋博易（商贸）的色目人，路人避让纷纷。
9世纪中叶后，中东地区的突厥人逐渐取得权势，阿拔斯王朝进入分裂和衰落时期。突厥将领握有军权，专横跋扈，任意废立甚至杀害哈里发（类似皇帝）。哈里发完全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各地封建主拥兵割据，独霸一方。如阿拉伯人在北非的西部建立了伊德里斯王朝（789～956）和艾格莱卜王朝（800～908）；在摩苏尔和阿勒颇建立了哈姆丹尼王朝（929～1003）；波斯人和突厥人在波斯、中亚和小亚细亚等地建立了萨曼王朝、伽色尼王朝、布韦希王朝、塞尔柱帝国，以及在埃及、叙利亚和也门建立了阿尤布王朝（1171～1250）。
此外，还有两个哈里发王朝：一个是法蒂玛王朝，该王朝是当时最强大的哈里发王朝，中国史书称之为绿衣大食。另一个是由倭马亚人后裔阿卜杜勒?拉赫曼三世（929～961在位）在西班牙建立的后倭马亚王朝(929～1031)，建都科尔多瓦，中国史书称之为白衣大食。
其时，法蒂玛王朝已于公元1171年灭亡，只不过此时的大宋尚且自顾不暇，民间百姓又岂有闲情去得知万里之外的他国更迭轶事。
却说马队迅驰而来，呼啸之间便在堂前停步，跑堂的药童倒也有些见识，两步上前站在堂前等着来人开腔。马队之中，自有一个汉人装扮的骑士上前搭话，这汉人骑士正是色目富商的舌人（翻译），翻身下马向药童拱手道：“小官人有礼，我家主人乃是从极西之地的也路沙冷国远道而来，此次专程前来拜访赵诚赵大夫，还请小官人通融则个。”
言罢，汉家舌人巧手一翻，便塞了几枚大钱给这药童。药童莫约十二、三岁的年纪，头上结着童子髻，生得乖巧伶俐，见来人口甜懂礼，出手也是阔绰，当即满心欢喜的让众人稍待，这便入内通报。
不一会，便见药童引了一位年纪莫约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快步急出，便听药童笑道：“赵大夫，便是这几位客官请见。”
这赵大夫自然不是赵诚，乃是赵诚次子，单名一个贤字，乳名唤做三郎，如今年方十九，虽还是馆中学徒，平日里医馆中的下人爱在人前尊称他为大夫，当然在乃父赵诚和其他两位老大夫面前，那是万万不敢的。赵贤之上还有一个大姐，乳名招弟，数年之前便嫁与临安一位宋姓药商世家的次子做了正房夫人，眼下还居临安。
赵贤出得门来，便向堂前诸人拱手做礼道：“诸位远道而来，可是问的急诊？”
舌人一见这少年也是皱眉，听那药童唤这少年为大夫，便奇道：“莫非，官人便是赵诚赵大夫？”
“非也！”少年急忙摇头摆手，坦然道：“客官所问，正是家父。”
有此解释众人便自释然，舌人倒也伶俐，三言两语便将来意说明，只为问诊一桩病症可有治疗之法。顺道也引荐了来自所谓波斯以西之地，名为也路沙冷国的色目人穆罕默德?马赫迪。虽然赵贤身居在这小小的青龙镇，家宅早年却也是在繁华的国都临安，而今见穆罕默德身穿绿衣，头戴绿巾，知他是来自绿衣大食，至于也路沙冷国之名虽然从未听过，却也不曾放在心上，便道乃父此时正在家中，可引众人前往。
这穆罕默德也不倨傲，待舌人转述之后，也在马上躬身抚胸表示谢意。却说错身之间，赵贤大胆举目细观，见这色目人一双眼眸果然碧绿如翠玉，不由暗自咂舌苦笑，其后赵贤自然将穆罕默德等人引至家中，一番寒暄客套，便由穆罕默德口述，再由舌人转述，将问诊之事细细道来。
赵贤在旁伺候，却也听得真切，知患病者也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听穆罕默德所述病症，似乎患的是疠风（麻风）之类的恶疾。
果不其然，父亲赵诚细细询问症状之后，便断言此人所患必定是疠风，且已是病入膏肓之态，无论医治与否，必定年不过三十而亡。其时疠风在大宋亦是恶疾，列属不治之症。
疠风即麻风，所具有的症状即现代所描述的结节、溃疡、感觉障碍、关节僵硬、须眉脱落、鼻梁塌陷、排汗障碍、皮色枯槁等方面。《黄帝内经?长刺节论》中谈到：“病大风，骨节重，须眉堕，名曰大风。刺肌肉为故。汗出百日，刺骨髓汗出百日。凡二百日，须眉生而止针”。
唐代医家孙思邈(581—682年)曾治疗过多达六百名麻风患者，他为了向来自印度的僧人学习医学知识，甚至将患有麻风病的僧人接到自己家中居住，边给他治疗，边向他学习。据说孙思邈大约只治好了六十名左右的麻风病人，主要应用五石散、大风子等药方。
更近一些，便是北宋王怀隐(978—992年)所撰拟的《太平圣惠方》中，记载有用于治疗麻风的特效药方，赵诚既是癣疣圣手，自然多有涉猎。当即便按照穆罕默德的描述开出药方，让其照方抓药，并言明麻风之症本是天罚，药方之中所列皆是治此顽疾的虎狼之药。所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若服此药之后不敌药力一命呜呼，也是各凭天命。
却说这穆罕默德听闻赵诚能治此症，且当场开出药方，自然是大喜过望。但在听闻赵诚这番说辞之后，却是转瞬之间面如土色，大汗淋漓。赵家父子虽不知何故，却也能料想患病之人定与穆罕默德有着紧密关联，说不定正是此人子嗣。哪知穆罕默德却通过舌人提出，愿意千金做价，相请赵诚父子远赴这极西之地的也路沙冷国，亲自为病人诊治。
千金虽是一笔巨款，可麻风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天罚恶疾，用药也必然是如狼似虎的猛药。若是父子两人万里迢迢去往这所谓也路沙冷国，却不幸将病人治得一命呜呼，只怕难脱干系。届时生死如何倒还是其次，这远去西域路途万里，指不定半路上便黄沙覆体，马革裹尸，无以还家了。
所以，千金散去但可还复来，这万里迢迢的西域，却是说什么也去不得。
穆罕默德也知劝说无用，便自取了药方留下诊金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