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妈妈身心全在三弟身上。
妈妈不高圆胖,白皙的圆脸有点孩儿肥,眉秀,双眸清澈灵光,鼻子挺括娇小,齿白薄唇,说话清脆而快,脑后常甩两根又长又粗的黑辫,暗红灯芯绒斜襟姊妹衣,藏青宽口裤,千层底藏青蒙面棉鞋,常把幼小的三弟用抱被与背带背在身体后背,麻利地做这事,做那事。
二丫怕妈妈,不像大姐在妈妈空闲时磨蹭在妈妈身边撒撒娇,一岁左右还被妈妈抱着拍过好多的黑白照片,二丫没有,此时只会看着大姐。
最满足还是姥爷给的一分两分纸币买零食吃的时候,可那时零食是分时段,分季节,还要碰运气是否有人敢出来卖才有得享受。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卖得到。
棉花糖只有过年的那几天才有人出来卖。
挨着老爷案板直放一张没有床头,四周厚木板做的大木床。是老爷与奶奶的床。床板上垫两层垫棉,底层垫棉中央有一大窟窿,边沿缺缺丫丫,奶奶说是狗啃过,其实是奶奶抠棉花做煤油灯的灯芯留下的。煤油灯灯座大都用玻璃墨水瓶,玻璃空药瓶子。瓶口相应大小盖一圆薄铁片,中间穿一下长上短薄铁卷的细管,细管里穿有棉花捻的灯芯。这叫灯盏,灯盏有专人做来卖。
煤油清亮,易燃,味重。每当小城一停电,就会点燃煤油灯,整个屋子里充斥着它燃烧散发的气味。二丫好奇心重,没人注意就会撇整节竹节做的刷把芊踩踏着脚凳外撇的小凳子,一个上半身卧扑缝纫机头去挑放在窗台燃着的煤油灯灯芯结的灯花,没办法,奶奶用铁丝栓住瓶颈把它栓挂在门与窗户间二丫够不到的墙面钉子上。挂灯处的墙,被它燃烧排出的黑烟熏得很黑,时间久便形成黑灰沾糊墙面,糊多了就会哩哩啦啦往下掉。
床的垫棉上铺两头各三杠黑粗杠的红色棉线毯。
很鲜艳的大红花绿叶棉布被面,白棉布里单的被子依长度呈长条形折叠贴墙而放。枕头就是老爷,奶奶平时穿的衣物。床前四脚向外撇的踏脚凳跟床一样长,不高,宽二十公分。人坐床沿双脚踏上很舒服,自然不会酸胀而麻。床头踏脚凳旁靠墙摆放木制的三抽桌,桌面及四周黑色,三个抽屉面与下两边柜门大红色。
桌面黑漆因长时间摆放盖着圆形木盖蒸饭用的木篜子,篜子篜口从下至上微撇,木芯白,圆形沿口周围因篜汽汽浪排放冷却,形成发黄波纹水渍印。篜子用一公分左右厚的薄木板一块一块,互做榫头接卡固定圈成,篜子里中下用四块比木板厚的木板凿一跟木板宽的长平台,平台以上刨薄与其它木板一样厚,平台以下慢慢过度修薄与上厚度一致。这四块分别在前后左右对称。平台厚度与木板的厚度差不多。
篜子大的,平台中凿一凹槽,放竹片,木棍的做篜桥,再放上细竹蔑编的篜底。小的直接放在平台上,不会掉,篜子外围中上竹蔑箍紧。
一口深十五公分,圆口直径三十公分底微微向下窝凸的熬酸汤的黑灰色全身细粒星点布满的沙锅晶亮晶亮,轻碰一下便会摇晃。二丫用手再一推,便在桌面上一圈两圈踉踉跄跄地打转,转着转着便一响“哐啷”载到土地上。奶奶的粗音便跟着唱起:“手欠,从你会爬到走,我的锅被你卖掉几口?你爸从邮局汇来的几个钱子,够你穿,还是够你喝?”闯祸的二丫怏怏地看着奶奶扫走沙锅碎片。沙锅有大有小,常有人用背架子背一大摞进城来卖。不一会奶奶上街去又卖来一口,顺便买来几只竹圈锅垫。奶奶在新买的砂锅里放一撮面再加水拌成水糊状,然后拿到煤炉上熬,一会随着温度的增加,锅里水糊状的面糊变粘稠后“滋”“滋”地争先恐后地冒着乳白色透亮的大小泡泡,挤挤拥拥的从锅底往上蠕窜,就像一条条大小不一的圆蠕虫,你散了我动,不大会功夫满满当当一锅,看得你心窝吱吱发麻,肉皮子疙疙瘩瘩。在小城这叫扑锅,所有泥土烧制的坛坛罐罐都要这样扑一下,增加使用的牢度,装里的水水渍渍不会渗出。奶奶把扑好的沙锅居桌面中放,锅底下垫上一样大的竹圈垫。在扑好的沙锅右旁是一鼓形的沙锅,里有小半锅熬得酥烂的红豆汤,锅底也是把它垫上竹圈垫。红豆酸菜汤是小城人的主菜汤。在小城也流传一顺口溜,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川川。切菜的大块的长形木砧板,靠墙竖放在篜子的背后,铁质起锈渍的菜刀插砧板旁墙面与三抽桌的缝隙间,在它的前边是口底小肚大的小沙罐,里装着盐巴。这些物品在桌面擦来抹去,把漆已就揩得差不多,直接裸露桌子木质的原色。
竹编筷子箩吊挂离桌面不高的墙面钉子上。箩里满当当插满竹筷子,长细木棍瓢,短细木棍瓢,瓢饭用的饭瓢,饭瓢把尾末梢留一木丁向下凸起,可以挂篜子沿口或别的地方。瓢口圆形,有大有小。还有一块长四十公分,宽十一公分的火锅板。火锅板,吃饭时搭在炉上熬有酸菜红豆汤的砂锅口两边,沾水及炒好的菜,用碗,盘装好摆上,吃饭人坐长条凳,围炉一圈。暖和,方便地在火锅板上夹菜,沾沾水。
三抽桌三个抽屉,靠床的抽屉里杂碎物乱七八糟,另两抽屉用来摆放碗,二丫不时拉开抽屉七翻八翻,翻到装有碗的抽屉如有土灰色的二丕碗向下扣,二丫翻开一定有东西,那是奶奶或妈妈留下哄三弟的。二丫拿了会留下一点,不然三弟一赖毛哭不歇,奶奶或妈妈拉开抽屉东西没了,二丫准挨骂,大姐不会翻。妈妈说二丫嘴馋,是耗子投的胎,只要是吃的放哪,都会找到。桌下边两柜,一边靠床摆放老爷与奶奶的衣物,一边摆放土灰色碗沿,碗底有蓝釉的大丕土碗一摞,还有几个土灰色土二碗,。两柜中的间隙是下半身粉白色,上半身棕黄色,颈口上撇,坛口凹里与颈口上撇成u型的扑水坛子,坛子里榨制长年不断的酸菜。右侧面箱柜体靠上木板面钉一钉子挂双耳铁锅。圆形向上撇,上中下箍三大圈的竹蔑圈,口盖着相应大小因日久变棕灰色,边沿滑玉的薄木板片的大木水缸静静地放在旁,缸体外围面,木板与木板省缝间被水浸透沿缝从上而下朝两边晕散而成棕黑色竖条齿状带,均匀护围在水缸周围,以它的颜色与浸透度,就像上年纪的老女人发胖越老越淳的静谧。缸盖上整块厚木块抠挖,圆弧短把,把尾末梢向下凸出一丁点的木水瓢,瓢口三分之一蓝球大,成棕灰色湿漉漉,润滋滋的翻扣在薄木片缸盖上
。三抽桌与楼上装碎布头的原木色大木箱是妈妈嫁过来的嫁妆。
三抽桌的上方,被煤烟熏黑的墙面正中表糊着纸也发黄的毛主席半身像的年画。其它三面墙也是一样黑糊乎一片。
这是常年烟熏的结果。
离三抽桌四五步远的墙角,从北面墙跟向南斜上搭楼梯口的梯子有两米三四长,梯子很简单,直径七八公分粗的原木杠两根靠里刨平做扶手,因是整棵的原木做扶手,所以脚部要粗一点,慢慢向上扶手尾稍过度而细。两边扶手中间宽四十公分,用直径五,六公分不算圆的木棍做的踏杠相连。踏杠以三十公分间距,一杠一杠与两扶手榫头相接。榫头处打木楔子固定,使它不摇晃。这就是上楼的梯子,小城大多数人家楼梯都是这样。
二丫上楼梯像只小壁虎一摇一摆便轻松爬索上去,下楼梯就不是一般的害怕恐惧,站在楼梯口边沿筹措着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压着加速的心脏,不敢再往下迈任何一步,便蹲下向下盼望。楼下前胸向前倾的奶奶坐床沿边,双脚并拢踏在踏凳上,做好的烟灰色衣物搭在被围腰盖住的双膝双腿上,右手中指戴一公分宽,表面布满麻点窝窝的银色顶针上使着针,左手拿一扣洞,边锁扣眼,一边与围炉而坐的俩女人摆壳子。
这衣服属于其中一人。
俩女人坐在三抽桌前一长条凳上,头发在脑后挽成坨,坨面头发卡一银色菱形发簪,在坨外头顶的周围挽打上白色头帕,一穿青蓝,一穿腚蓝,前胸围腰系腰部的长白条带在圆实的腰背中打一蝴蝶结,四耳细长塌趴腰臀部,剩下的白条带参差着已过坐凳的臀部,沿伸至凳面下的空间,并随讲话时俩人扭动的身躯而扭摆,就像发嗲的女人,扭呢作态,故做风情万种。脚后跟以上的裤腿走路时带的牵脚泥中间湿的呈黑灰色,其余灰扑扑的已干,呈三角形似,以裤脚口为底灰不拉几的糊了一厚层,慢慢向小腿部上及两边由密到疏,最后稀稀拉拉一小黑灰圆点一小灰圆点。四脚搭踏在档灰框上,黑灰色湿噜噜的稀泥糊了一脚底板。摆到高兴处,便手舞足蹈,不时用手蒙住嘴,前仰后倒,左歪右扭,哈哈笑声不断。在那凳面下空间扭摆的布带,也加剧扭动的弧度,使劲疯窜疯跳,跟疯掉的狗似无头无绪而狂燥,露出那狰狞的一面,让人躲之不及。二丫厌恶得顺手抠撬一小坨起层的楼板灰坨投打下去。楼上的楼板是烧过的煤炭灰加一定比例的石灰拌抹的,楼梯口摆放梯子周围人踩踏次数多便会松动而起层。
老爷正埋头“哐咚,哐咚,哗哗哗。”的踩缝纫机。妈妈不在,肯定抱着三弟去隔壁的杨阿姨家。杨阿姨年龄跟妈妈差不多。中等个,短发,眉稀,眼珠棕色,包谷大嘴,肤色健康暗红,但有一股学不来的拽气。爱穿双排扣大翻领的上衣,里穿的确良尖领衬衣,翻出搭盖在上衣大翻领上,露出有点短的脖颈儿,腰间束一带,人们称之为列宁装。列宁装因列宁在十月革命前后常穿的一种军装,便在中国由男装改变成女装,腰间束一带,多多少少可以显示一点女人的身材。在苏联可没有列宁装一词,只不过在中国把它与革命领袖的名字联系起来,就像男人穿的中山装一样,是革命的时装,并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在里。
对于改革前的中国,经济发展的滞后,服装的功能只是遮体御寒。整个社会提倡艰苦朴素,勤俭为美。服装的样式单调,千篇一律,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是资产阶级的象征,要受到公众的批判和教育。一位波兰记者访华曾称中国的首都北京是个灰色的城市,是世界的农村。可美对女人来说是天性,自古从今在灵魂的深处就已是根深蒂固,什么历史时代与社会环境也掩藏不住内心对美的熊熊烈火般的激情。就像那屋顶的茅草在有限的空间中也要尽情展示。穿得漂亮也是女人从骨髓里对美的一种展示。
杨阿姨识点字。
作为知识女性分配在百货公司上班,体面的工作让她对自己特有自信,穿衣打扮也是有自己的主见。列宁装有两三件,但军绿是她最爱,衣服都洗得有点发白。妈妈说她怎么老爱穿这一件,她反过来打击妈妈,说妈妈亏你还是裁缝,你没注意到这件腰收得好吗?女人该挺的胸部不是出来了吗?说完杨阿姨还会挺胸收腹,翘起屁股,下巴抬起,有点短的脖颈使劲拉长,眼直视前面买弄地走上几步,就像一老公鸭支着长长的脖颈慢步僵笨摇摆,不是好看,而是扭昵滑稽好笑。“哈哈哈”“呵呵”的笑声像放闸的水一样汹涌而泄,一切在舒服的朗朗笑声中而泄去。
穿列宁装的杨阿姨把尖领的确良白衬衣翻盖在大翻领上,她的拽气再一次得到发扬。
杨阿姨有一女孩年龄和二丫差不了几天叫仙咡,那鼻子塌得只剩鼻尖。大人们都爱叫她塌鼻子。一叫塌鼻子,不管手上拿的,还是眼睛力所能及看到的,都会抓起来投打喊她“塌鼻子”的人。
她的爸爸二丫从未见过。
杨阿姨与妈妈平时互动得最利害,二丫自然和仙咡走得很近。
楼上的二丫投下一坨后,又顺手再次抠撬楼梯口边沿启层的楼地板,一小片,一小片灰浆往楼下丢去。一会便斜歪坐在地板上朝后靠着依墙跟而放装有碎布头的大木箱睡着了。二丫话少,从不主动与人讲话。头顶两旁红绳扎的达达跟小帚似,圆圆的脸蛋随妈妈,单眼皮,会说话的细眼睛睃着她的周围,眼角往两边吊。来家里做衣物的大婶,伯娘,阿姨都说二丫眼长得好看有特点。可妈妈老说是哭像,看人也不正眼,小脑瓜子不知在想啥。以致于二丫在妈妈眼里是透明人,在眼前,不在眼前一样。时不时老爷盯嘱奶奶瞄一下二丫在哪。不在,奶奶会到门外,站在泥泞的中山路上扯着脖子吼叫二丫,二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