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是整个学习生涯最残酷的时期，但莫尘有学习的动力，每次和于飞扬拼成绩成了他们之间的乐趣。语文考了多少分，数学谁的题错得多……他们每次的见面都成了拿着试卷互相看互相打击。
莫尘说：“你看看这么简单的题你都能错，你是考试的时候睡着了，还是近视得太厉害小数点没看到？我闭着眼睛都能答对，你居然选错了。”
于飞扬反击：“还说我，你连一筹莫展的‘筹’字都能写错，是不是小学语文老师给你的伤害还没缓过劲来，都多少年了，你至于吗？咱能不能心眼儿大点，别一件小事就记恨一辈子，成吗？”
“谁记恨了？那么多字，我又不能都记得。”莫尘仔细地挑着于飞扬试卷上的错误，恨不得全是错字，好找出来嘲笑他为自己报仇，可是试卷上偏偏没有一个错字。
“你这次语文成绩还可以，数学勉强，英语很差，下次我要看到你的进步。”于飞扬像皇帝一样下旨。
“你数学成绩虽然还不错，但是丢了不该丢的分数，下次我要再看到你眼神不好使，就送你一瓶滴眼液，别因为一滴眼药水影响了成绩。”
比完试卷，吃个饭两人就匆匆回去，一头埋在书堆题海里，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一门心思要考得更好。
高二的一个下午，天空晴朗，知了吱吱叫个没完，莫尘正在默诵语文课文，班主任领着三个学生走进教室。
莫尘一下子想到小学三年级时夏薇薇转学过来的情景。难道是转学生？一转三个？太夸张了，转学也组团。
“××中学被我们学校合并了，高二的学生抽签决定分在六个班里，皇甫建杰、李炜、崔晶晶分在我们班，以后就和你们一起上课，希望同学们在学习和生活上多帮助新同学。”
莫尘听到皇甫建杰的名字想着武侠小说，武侠里的人物经常用复姓，《陆小凤传奇》有个西门吹雪，《雪花女神龙》里有个欧阳明日。莫尘一直觉得复姓蛮酷的，复姓仿佛是属于古代的，很适合古人用，所以她对皇甫建杰多看了一眼。皇甫建杰个子很高，头发是当时流行的特帅气的偏分，比起于飞扬来更多了一丝男子的刚毅。
莫尘作为学习委员，每天都要抱着作业本在教室里来回走，发作业，收作业。都上了一年学，还有几位同学她总是分不清楚，但是因为皇甫建杰四个字的名字她从未弄错过。这个大男孩也总是在接到作业本的时候说声“谢谢”，如此客气礼貌让莫尘深深记住了。
新同学来后上的第一节政治课，政治老师要找同学代为讲课，同学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举手，气氛紧张到极点。同学们都怕被老师点名叫起来，万一讲得不好丢人。
“莫尘。”
莫尘“中奖”了，只得拿着课本走上讲台，讲唯物论和唯心论。莫尘记得当时她举了个例子，“有幡被风吹动，两个僧人辩论不休，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这时慧能大师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在动。唯心就是把想象当作事实。我们闭上眼睛，看不到课桌和书本，难道课桌就不存在了吗？书本就消失了吗？它们还在原地啊！唯物是客观的，唯心是主观的……”
莫尘的讲课得到政治老师的表扬，她自己却早已是心跳加快，全身肌肉绷紧，不知道自己到底讲了些什么。下了课同学都说她讲得好，皇甫建杰特意向她借政治笔记，莫尘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那年，市里组织征文比赛，老师组织学生投稿。莫尘也写了篇散文，开头是一排煽情的比喻句，最后是喊口号式的结尾“筑起我们心灵的长城”，竟然意外获得了二等奖，是全校获得的最高的荣誉。
学校大会上，莫尘从校长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奖状和奖品，比考了第一名还要高兴。奖品是一个数码相机。2002年，数码相机刚刚兴起，小县城还未普及。只有一个英语老师听说数码相机不用胶卷就可以照相，莫尘拿着相机颠来倒去也不知道怎么拍照，最后当成废品扔在家里。
于飞扬看到莫尘骄傲得鼻孔都快顶到天上了，于是说：“还好我没参加，不然就没你啥事了。”
“吹牛又不花钱，你就吹吧。”
这次获奖给莫尘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学校里的老师遇见她还能喊出她的名字，而莫尘甚至不知道有些老师的名字。
2003年，一场巨大的病毒侵袭了整个世界，高二下学期，学校开始严禁外出，所有走读的学生都要住校。除了电话，一切与外界的联系都被隔绝。宿舍的电话紧张，常常要排着队等候。教室、宿舍和校园到处都飘着消毒水的味道，板蓝根、口罩、温度计脱销，想买也买不到。
一旦有学生感冒发烧就要被隔离，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照顾自己的身体，生怕走到世界的尽头。莫尘接到于飞扬的电话，他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莫尘抱着话筒，似乎生离死别一样，说：“等一切都好了，我第一个就要看到你，你好好吃饭，好好上课，一定不能有任何问题，否则……后果自负！”
“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做事总是那么冲动。”于飞扬千叮咛万嘱咐。
这是他们那时最后一次通电话，也许宿舍的电话承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更受不了病毒侵袭，终于“寿终正寝”了。
于飞扬从妈妈那边弄来板蓝根，费了好大周折托人捎给莫尘。莫尘收到板蓝根时，听说于飞扬感冒了，疑似非典，现在在县医院隔离。当下犹如晴天霹雳，她非要想办法出去。当地人连家也回不去，她怎么能出得去？
莫尘想过把自己淋病了，也被隔离到县医院，但是她更怕她和于飞扬隔离不到一起，最后还被限制行动自由。她撒谎说肚子疼，老师却说学校请了校医，有什么病痛都暂时在校内就医，莫尘没有办法只能回来。
莫尘绕着学校走了好几圈，没发现一处可以溜出去的地方。不知道于飞扬情况怎样了，只要一想到这里，莫尘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莫尘来回踱步，心情沉重，竟然急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可是炎热的夏季，就是洒上一片水也会被风干，她的眼泪又有谁能看得见？
莫尘单纯的心，就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磨炼得越发勇敢，她决定翻墙出去。
她找来找去，最后扯下自己唯一的床单，趁着所有人午睡的时候，偷偷跑到操场上，找到杂草丛生的矮墙，将上面防盗的碎玻璃用砖头砸碎，踏着一摞红砖爬上去。手被玻璃碴儿割得血迹斑斑，她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因为墙外没有砖，太高不敢跳，她把床单拧成一股绳，拴在墙头凸出来的砖头上，顺着墙头爬下来。莫尘真感谢小时候的调皮，爬树摸鱼的事做多了，练就了身轻如燕飞檐走壁的本领。
她一路跑到县医院，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更浓，医院里的人见到有人来都很警觉。小护士问她：“你干什么的，怎么随便闯？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啊，你不会携带病毒吧？”
“没有，没有。姐姐，对不起，我想找人，你能帮帮我吗？他叫于飞扬，说是疑似非典被送到县医院的。”
“疑似病人都被隔离了，不能探病，你回去吧。”
“姐姐，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就一眼。要不你把我和他隔离一块吧，我相信他不是非典。”
莫尘的意念里，爱一个人就是愿意和他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死对于她是没有概念的。
小护士看了一眼莫尘，小声嘀咕：“神经病！”
“求求你让我见他一眼就行，我就在外面看着。”
莫尘不断地恳求，小护士终于说：“你站那儿别动，先量量体温。”她让莫尘自己拿放在桌上的一支温度计，根本不接触到莫尘的身体，趁着莫尘量体温，拿出喷壶朝莫尘全身上下四周胡乱地喷，莫尘身上都是药水的味道。
“37.5℃，没有发烧，姐姐你看。”
小护士不耐烦地问：“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于飞扬，干勾于，尘土飞扬的飞扬。”
小护士拿出本子翻看了一下，说：“跟我来吧，只能在外面看。”
莫尘想着就要见到于飞扬了，心像音乐从最高音突然切断停止了，一直到见到于飞扬，她的心才又开始跳。他穿着白色的衣服，被厚厚的玻璃隔离着，憔悴得让人心生痛楚。
于飞扬看到莫尘来了，很惊讶，下意识觉得她也是疑似非典，惶恐、紧张，扯着嗓子喊着：“莫尘、莫尘。”
他们隔着玻璃，看着对方，因为玻璃隔音，根本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只能看唇形猜。莫尘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分别十年之后，竟然再次用唇语和肢体语言交流。只是这时候她并未绝望，只要能看到他平安，只要听到他说“放心”，她就安心。
莫尘隔着玻璃，用借来的纸笔写下：“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于飞扬看着莫尘带着血渍的手掌，夸张地张大嘴巴，用手比画着，生怕她不懂他的意思：“你的手怎么流血了，要紧吗？”
莫尘摇摇头，指指纸上的字，问他是否安好。
于飞扬比画着：“我很好，你放心，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没有更多的话，没有太长时间的守候，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隔着玻璃，还能看到映在对方瞳孔里的自己。手掌相抵，心系一起。
莫尘很快就回去了，跑得很快，她要赶快回去，要是被发现她不见了，学校一定会混乱，她下一次就不能再逃出来看他了。
学校墙上的床单不知道被谁拿走了，莫尘无法爬到墙上，只能到附近找砖头，一块一块堆积起来。学校上课的铃声响了，她生怕被跑去上课的学生看到，不敢爬上来。一直到上课了，操场上安静了，她才蹬着砖头爬上去。手又被碎玻璃刮伤，一道一道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血，疼得她心都发颤。
莫尘瞅着没人跳了下去。她慌张地跑到教室，班主任老师已经在讲课了。
“报告。”
“你为什么迟到了？”
“老师，我肚子疼，去厕所了。”
“回座位吧。”
“是。”
莫尘始终握紧了双手，不让任何人看到上面的血，不让她中午偷跑出去的秘密被发现。回到座位上，她从练习册上扯下几张纸，包住手。因为上课，她不敢喊一声疼，连痛苦的表情也不敢有，生怕讲台上的老师看出端倪。
皇甫建杰扔过来一张纸条，卷着纱布，纸条上写着：“用纸包扎伤口会很疼的。”
莫尘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上节课讲的三首古诗需要默写，趁还有一点时间，找同学来黑板上默写。”班主任说。
“林静、周挺、莫……”
“老师，我想默写。”皇甫建杰举手说。
“好吧，莫尘下次准备。”
莫尘感激地看了皇甫建杰一眼，她的手受伤了，怎么去黑板上默写？估计连拿粉笔都会很疼。课后，莫尘谢皇甫建杰，他说：“我打球也经常擦伤，就备了纱布。你得清洗一下伤口，我看你的手伤得不轻。”
“谢谢。我跑得太快，一下子摔倒，擦地板上，没想到擦破皮了。”皇甫建杰没问，莫尘生怕他问起来，干脆把想了一节课的理由说出来。
“不要沾水，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知道谁发现学校的墙头有人翻过，墙外堆了高高一摞的砖头，学校加大了巡逻力度，又找工匠把墙砌高了。莫尘再也没有机会翻到墙外看于飞扬了，被隔离的于飞扬也无法把消息传到封闭起来的七中。莫尘只有把担忧都写下来，期待于飞扬健康。小女孩的心纯净得像山里冰凉透彻的泉水，满纸都是“尘土飞扬”的字迹。整个高中谁也不知道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语竟然是莫尘一生心系的情结——尘土之轻，唯飞扬。
“听说了吗，一中死了一个人，前几天还是疑似病例。太恐怖了。”
说话人正在洗饭盒，就在莫尘的旁边。只听“咣当”一声，莫尘的饭盒摔在了地上。莫尘脸如白纸，抓着女同学问：“一中死人了？男生还是女生，叫什么名字？”
“听说的，我哪里知道那么多。”
莫尘连饭盒也顾不得去捡就往校门口的方向跑，她非要闯出去，门卫大爷拉着莫尘不准她出去，莫尘哭着求着说：“你让我出去吧，我只想知道一中病死的人是不是我朋友，我很快就回来，我求求你。”
“小姑娘你冷静一下，你去看病人，自己被传染了怎么办？”
莫尘和门卫大爷拉扯着，“你不让我过去，我就扒门过去了。”
只要一激动，小时候野蛮的小莫尘就出来了。
门卫大爷实在没有办法，把莫尘的班主任叫来了。
“莫尘，怎么了？怎么非要出去？现在多危险啊，躲还来不及。”
莫尘张大嘴巴委屈地哭着，“老师，我表弟在一中，他们都说一中死人了，我想知道是不是我表弟。”
“别哭了，回去吧。死的是个老人，不是一中的，是家属。这谣言传得……”班主任摇摇头。
莫尘立刻不哭了，“真的？”
“老师骗你干吗？一中学生都没事，疑似病例都排除了，都在正常上课，快回去准备上课吧，好好学习才最重要。”
莫尘拼命点头，“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