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在“茂发”厂上班已经有两个月,尽管她进厂的时候有点特殊,女工们也都知道这点,但是并没有引起大家过多的议论。这里成品间女工的工作量要比“大通”厂的女工大,只要一上班就手脚不停,连上厕所都带着小跑。或许正是因为大家手头忙了,也就没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自身工作以外的闲事,因此女工们明知道美瑛一进厂,薪水就比大多数人高,也很少有人表现出明显的嫉妒来。
美瑛觉得在这个厂里很不错,即便她为此要在外面租房居住,每月多支出了一笔钱,她也很满意。可是渐渐地,烦心的事又找上了她。
织布间管理员,也就是那个周伯才,有事没事就喜欢朝成品间跑。成品间和织布间只隔着一个门和一条很短的走廊,织好的布下了机,就送进成品间,离得远了也不方便。周伯才到成品间关心一下自己车间的成品,这本来很正常。可是美瑛发现他来得也太勤了点。
周伯才来得勤,这原本和美瑛没多大关系,可是她发现这个人很讨人厌。现在天气热了,成品间为了保证布面的清洁,不致沾上汗水而留下黄色的痕迹,夏季的时候在屋顶上是不断洒水降温的。成品间夏季的温度,也因此比车间里低一点,人的感觉稍稍舒服一些。可是毕竟这是大热天,女工们套上了围兜,为了凉快些,穿的一般都是短袖或无袖的衬衣。纺织厂是女工的天下,女工们习惯了,也不会特别注意自己的衣着遮盖了多少皮肉。这个周伯才一来,一双眼睛就会不停地扫描女工们露在外面的部分,贼溜溜的让人不舒服。
美瑛很快就发现,这个周伯才只要一来,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自己身边转。她要看坏布,身子必须俯到桌上,为了保证不漏掉毛疵,精神也高度集中,根本顾不上别的。有几次她无意间抬头,发觉周伯元的视线,集中在了自己敞开的衣领里面,她很不高兴。
自此以后,她只要见到周伯才进来,就会特别注意自己的姿势,不让他有机可乘。可是手里的生活很紧张,她必须集中精力,因此对周伯才放肆的眼光,也是防不胜防。
如果单单是这一点,美瑛还可以忍受,更可气的是周伯才得寸进尺,有时候根本不顾及周围还有别人。他会紧挨着美瑛,搭讪着同样俯身,一只手常常就会搁到美瑛的腰上、大腿上甚至是臀部。有的时候,他还会找个借口,说美瑛手臂上落下了花羽毛【注46】,伸手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摸上一把。美瑛很生气,可是她不想再在新的地方弄出什么闲言碎语,只好强忍着没有发火,只是尽量避着他一点。
她现在只要一看到周伯才,就会拉下脸来,正眼都不朝他看。她想用这种方式,让他知难而退,又不至于让他面子上太难堪。哪知道她的沉默,让周伯才以为她软弱可欺,居然更加肆无忌惮。
这天是礼拜天,她没有和夏文翰说好,所以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为了不至于让他扑空,她很早就买好了菜,回到家里慢慢地收拾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现在她只要一到礼拜天,就会盼着夏文翰的出现。她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快乐,无忧无虑地,什么事都不用自己费神,一切都听他安排,那种感觉很轻松,很愉快。
她正在盼着夏文翰出现,就听大门外有人在敲门。夏文翰知道这条石库门里弄,绝大部分人家进出都从后门走,所以他一般都是走后门。前门有人拍响了门环,显然不会是夏文翰,她没有在意。
可是接下来,前客堂的房客去开了大门,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问人。她听不清来人问的是谁,但感觉那人的嗓音有点熟,打听的好像是自己。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前客堂的房客大声喊了起来:“美瑛,找你的。”
她连忙站起来朝前面走去,出现在她眼里的居然是周伯才。
美瑛一下子愣在那里,她想不到他居然会找到这里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的?
她没有让他进来,恼怒地问:“你来干什么?”
周伯才贼忒兮兮的笑着:“我来看看你。你住在这里,还真不大好找。”
美瑛不想和他多说,板着脸问:“你有事吗?没事就走吧!我现在很忙。”
周伯才对她的脸色视若不见,带着油腔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怎么?也不让客人进去坐坐?”
美瑛气哼哼地说:“我现在有朋友在,没有空招呼你,你走。”
周伯元还是那种牛皮糖一般的无赖样:“你有朋友正好,我也见见,大家认识认识,以后多多交往不是很好吗?”说着就要从美瑛的腋下钻到门里来。
美瑛平时是不愿意多事,所以才对这种人采取了忍让的态度,并不是怕他。她从小受到母亲柴春梅的影响,养成了一副外柔内刚的性格,真的遇到事情也并不很害怕。这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不再对周伯元客气。她放下了撑在门框上挡着他的手臂,厉声说:“你给我走!我不想看到你!”
周伯才还讪讪地想说些什么,美瑛喝止了他:“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听!你最好马上走,别人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周伯元脸上再也挂不住,他的笑意消失了,收回了那只踩在门槛上的脚。美瑛等他的脚刚一收回去,还没有落到地上,就重重地将门贴着他的脸撞上了。
美瑛回到后面,一边拣着菜,一边想着刚才的一幕,气怎么也平不下来。
她还在生着气,夏文翰在后门口叫她,听到他的声音,她才转怒为喜,连忙迎了过去。
夏文翰看到她脸上忿忿不平的神色,连忙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夏文翰没想到她的运气这么差,正像北方人的一句俗话说的,叫做“按下葫芦浮起瓢”——“大通”厂的事刚摆平,在“茂发”厂又遇上了这种人和事。
他仔细问了问周伯才的情况,以及他在厂里对美瑛的举止,嘴上安慰着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决定再托毛君达过问一下这件事,让他通过“茂发”厂的老板,敲敲这个周伯才的“木鱼”,让他有所收敛。
美瑛见到夏文翰,又对他吐出了苦水,心里好受多了。她还想做饭,两人就在家里对付一顿算了,吃完饭再去想下午的事情。夏文翰阻止了她,对她说还是到外面去吃,下午出去逛逛街,看看有什么好电影或者好戏,那就看上一场。
美瑛说:“我们这样一直出去吃饭,再看戏看电影,有时候还要买东西,都是用你的钱。你那点薪水都花完了,你就不管家里啦?”
夏文翰笑了,他没有说自己家的事——他怕美瑛追问起来,就要说到费晓玲。他对美瑛说:“你放心,我的薪水多,照我们这么花是花不光的。再说了,我也没有家庭负担,不用给家里寄钱。要是不够用,我还可以向我爹妈要钱呢。你就放心吧。帮我用掉一点,省得我钱没处放,还要担惊受怕的。”
美瑛没有多问什么,稍事打扮了一下,跟着他出门去了。他们走在弄堂里,那些邻居们,特别是邻居家的女人们,有和美瑛已经相识的,就和她打着招呼;那些并不熟悉的,也有些知道美瑛这个人。这些人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特意打量一下夏文翰,似乎是在评判一下,这个新来的漂亮女人身边,那个男人是不是和她相配。
美瑛明白那些婆婆妈妈们的眼神中都是什么,有点害羞,但不知为什么,她又很开心,并不在意别人打量和揣摩——甚至是很乐意被人这么揣摩。
夏文翰也是如此,他很愿意陪着美瑛出去走动。他到过的地方不少,可谓是阅人无数,见过的漂亮女人不少,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农村出来,还带着泥土味的姑娘,她的漂亮是他见过的女人中不多见的。只要他们走到街上,即便美瑛并没怎么打扮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但是那些男人大多会多看她一两眼。他很享受那种感觉。更主要的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似乎感到她身上有一种吸引他的力量,无论是她的性格脾气,都很让他舒服,乐于接受——这一点是他在费晓玲身上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一个礼拜天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第二天他们又都回去上班,又要忙过六天,才会再有一天可以让他们这么好好地消磨一回。
夏文翰没有忘记美瑛告诉他的那件事,他认真安排好手头的事情,确定成品间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事需要他处理,挨到中午的时候,他把毛君达叫了出去。他带毛君达找了一家小饭店,两人要了几个菜一起吃起来。
吃饭的过程中,夏文翰将美瑛现在那边厂里受到男人骚扰的事说了,请他找合适的时机和“茂发”的厂长沟通一下,设法阻止一下那个男人。
毛君达心里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老婆不讲理,美瑛是受了池鱼之殃,这才离开“大通“厂的,所以有点觉得愧对美瑛。他听夏文翰说了以后,也很生气,问了那个男人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一口答应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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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6】花羽毛——纺织厂飞扬的棉纱飞絮,俗称“花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