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在新的地方上班,一开始还有点担心。她在“大通”厂的时间不长,虽然很勤奋好学,技术上长进很快,也能独立当班,但毕竟那里有个师傅在身边。师傅田慧芳平时并不常常教她,大多数的时候是让她自己琢磨,自己体会。这么一来,她一旦领会了要领,掌握的技术就很扎实。那里的同事虽然不乏嫉妒者,但对她技术的长进却都没有闲话可说。
现在到了新地方,同事都不熟悉,她也没有人可请教,于是她对自己的信心不再那么足了。她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什么纰漏。特别是第一个月领薪水的时候,她知道了自己的薪水,在成品间里是排在前三名的,只有两个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的老工人,薪水才比她高出那么一点。她更加害怕工作做得不好,让同事们说闲话。
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和身边的同事并没有什么大差别,至少在看坏布的速度和漏检率上,她没有比她们差。她渐渐地信心回来了,一有自信,看坏布的速度随之提高,漏看的次数也很少,同事们中间并没有传出什么闲话来。她很高兴,笑容回到了她脸上。
“茂发”厂的成品间里,工人比“大通”厂少了一半还不止,所以工作很紧张,一天下来很累。美瑛年轻,又是从小吃惯了苦的,倒也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她一个人住在后客堂,晚上都是一觉睡到天亮,早上起来,隔天的疲劳也就无影无踪了。
要说有什么不便,那就是住的地方离开厂稍稍远一点。其实认真算起来,她住的地方到厂里并不算太远,也就和她在家里的时候,从家到戎巷那么远。这点路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可是常常挑着担子到戎巷去的,那时人还没有现在大呢。
这段路要是不坐车,走的话也就二十几分钟,顶多半个小时。可是这段路上,有一大半的路程,路两边都是棚户区,或者干脆是荒地。一路上的棚户区里,有不少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地痞。这些人每到纺织厂女工下班的时候,就会在沿路晃荡。女工只要落了单,或者三两个在一起行走,没有男工随行,就会遭到这些流氓的骚扰调戏。
美瑛受到了几次骚扰以后,平时不敢再步行上下班,基本上都是乘坐电车。电车上下车的车站,离开她住的地方和厂都很近,差不多都是半站路。电车在上下班的时间很挤,这倒还不算什么,有点讨厌的是电车车次之间的间隔时间很长。这条线路上,乘车的人主要就是沿线工厂里的工人,平时车很空。可是一到上下班的时间,车里就挤得满满的,几无立锥之地。电车公司因为这条是冷僻线路,不可能增加车辆,随着这几年沿线又增加了几家厂,上下班时拥挤的情况愈加严重。
美瑛刚开始坐电车上班的时候,由于不熟悉情况,也没有挤车的窍门,连着迟到了两三次。迟到了自然要受到管理员呵斥,还要被扣薪水。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美瑛感到不好意思的是,她怕这么一来,接收了她的宋厂长会不高兴。后来,美瑛开始提早出门,迟到是不迟到了,但常常会提早很多时间就到厂。
美瑛现在过得不错,路上挤一点,到厂里太早,这些都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她到厂里的时间早了,就随手擦擦桌子,扫扫地。次数一多,同事们领她的情,和她相处得不错。一些原来嫉妒她薪水比自己高的同事,渐渐也不再耿耿于怀。总的来说,她在这边的处境,要比在“大通”那边舒心得多。
成品间的管理员年龄比这些女工大不少,人很随和,平时除了管好成品间正常的工作,其它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女工们都叫他“温吞水”,是老好人一个。反倒是织布车间的管理员周伯才,到成品间的次数不少,还常常喜欢和女工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
美瑛到了这里以后,这个周伯才来得更勤了。不过美瑛不知道他以前来的次数,没有对照,所以并不知道这一点。美瑛对现在这个环境很珍惜,对同事们也都以礼相待,对周伯才老是喜欢朝自己身边凑,一开始也没有特别往心里去。
周伯才上下班和美瑛是同一个方向,他有辆“蓝翎牌”脚踏车,还很新,天天骑着上下班。
有一天,美瑛下班以后,在厂里洗了个澡,出厂门的时间晚了点。她整理着洗过的头发,正朝电车站走。忽然“叽”的一声,一辆脚踏车停在了她身边。脚踏车无声无息地过来,刹车声又突如其来,而且车子和骑车人还紧挨着她,吓了她一跳。她回头一看,来人是周伯才,嬉皮笑脸地快要蹭到她的头发了。
美瑛连忙朝后让了让,随口打了声招呼。
周伯才笑着说:“美瑛,电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和你顺路,带你一段吧。你这么苗条,也不重的,到你住的地方又不远。来吧,上车吧。”
美瑛本不想搭他的车,又怕贸然回绝,拂了他的一番好意。她说了声:“那我先谢谢了。”说着就坐到了脚踏车的后座上。
周伯才骑车的技术不错,很平稳。美瑛虽然是第一次坐脚踏车,也并没有感到提心吊胆。他踩着脚踏车,很慢,嘴里还不停地问着一些问题。美瑛并没多想什么,听到他问的都是关于她的一些事情,比如住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江海?老家还有什么人?在这边习惯不习惯?这些问题在美瑛看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一一回答着。
周伯才骑车虽然不快,但是没多久,就到了美瑛住地的附近。十字路口,美瑛知道周伯才应该一直朝前走,而她则该向北拐弯了。他让周伯才停下,下了车后座,对他说:“谢谢你,我到了。”
周伯才说:“你家住在哪里?就这路口吗?”
美瑛指着北面说:“就在那边,很近了,没有几步路,我自己走回去了。谢谢你送我,我们礼拜一见。”
周伯元却并不离开,坚持要把美瑛送到家里。美瑛不愿意把好心送自己的同事想得如何如何,但也不愿意让一个男同事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特别是明天是礼拜天,说不定今天夏文翰会过来看她,她更不愿意让周伯元送自己回家。
周伯元却热心得有点过头,说什么也要把美瑛送到家里。两人就这么在路口边来回拉锯,持续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美瑛才把周伯才打发走。她站在那儿看着周伯才离开,直到他骑着脚踏车到了下一个路口,她才转身朝家里去。
一路走着,她一路在想:这个周伯元可真有点不看山色,有点……。她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他——有点热心过头?有点十三点?有点二百五?还是有点色?
她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自己长得还过得去,在一些男人的眼中,她就是个令他们垂涎的猎物。她不知道周伯元是不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但是这么些年的遭遇,教会了她自我保护,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她回到了那个几平方的小天地,天气渐热,家中没有什么熟的东西留下。她开始淘米,准备做晚饭。
就在她刚把米打湿的时候,后门外传来了夏文翰的呼喊。这座石库门房子,前门厚重结实,又隔着个小天井,门常常是关着的。后门有个小小的灶披间,住在这里的几户人家都在那里做饭,每家一个炉子,灶披间里的温度可想而知。因此,这后门基本上是开着的时候多些。再加上后门离开公用的水龙头很近,所以夏文翰如果来的话,走后门的时候更多些。
美瑛听到夏文翰叫她,连忙关上水龙头,把他迎了进来。
夏文翰看到美瑛在淘米,就对她说:“别淘米了,我们今天出去吃。”
美瑛有点为难的说:“米都放了水了,要是今天不烧,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
夏文翰说:“不好吃就不吃,顶多倒掉吧。快点走吧,今天‘东山’戏院夜场演出越剧《盘夫索夫》,你上次不是说想看吗?我票都买好了,早点过去,就在那边吃点东西,看完戏我再送你回来。”
美瑛自从看过一次越剧以后,就喜欢上了。现在听说有戏看,连忙让夏文翰到外面去等她一下。她进房间换了件新做的旗袍,穿上了新鞋新袜,梳了梳头发,走了出去。
她一踏出后门,外面天色刚有点变暗,光线还蛮好的,夏文翰看着站在面前的美瑛有点走神了。美瑛身上穿的旗袍很素雅,配上流行的黑鞋白袜,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工之流,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就是这么极简单的一身行头,就显出了美瑛的天生丽质,把个夏文翰差点看呆了。
美瑛见夏文翰看自己看得目不转睛,很不好意思。她浅浅地一笑,轻声说:“怎么这样看我?有什么好看的。走吧。”
夏文翰也笑了,没有说什么,两人一起离开了。
美瑛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夏文翰送她到了大门口,看她开门进去,消失在了门后面,这才回头离开。
美瑛则直到下半夜还没有入睡。她怕影响前客堂的住户,没有开灯,也没有弄出响动,躺在黑暗中。她想着刚看过的剧情,把剧情和现实糅杂在了一起,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