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他,抬头望着百货商场闪烁的霓虹灯,脸上有些迷茫。她是一个从小在四川北部乡间长大的女孩子,远道来到这个繁华热闹的南方城市,一切都是新鲜的。至于她心里念想些什么,老凡是不知道的。他低头瞅了瞅她光洁年轻的脸,没有看出什么不同来。只是觉得,她是一天一天慢慢成熟起来了。她喜欢笑,喜欢说话。不过,跟老凡在一起时,她不多说话也不多笑。当然,她不笑不说话,并不代表她不尊重他,也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这个跟她一样年轻的城市。
六
老凡担心和惧怕茶香充满醋意的猜疑与威胁。所以他暗下决心,今后要努力摆脱这种困境。他提醒自己,今后还是要多让着点茶香,还是不能跟她吵嘴。妻子带着女儿孤居海外也不容易,他要理解她体谅她。事实上,她们也并不是在国外享福,她们其实也是在为这个家,为今后的好日子,一起在奋力拼搏。
就在老凡自我批评时,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老凡没想到,那以后茶香竟很少再打电话来。起初老凡还不觉得怎样,只是小心翼翼地想,这样也好。但是,这一忍耐就是数月,他不能接受这样寂寞而毫无沟通的关系。
生意仿佛也跟着闹别扭,越来越差。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茶香而发生的。为了茶香,他最近几个月来都一直有意识地保持着跟阿菊她们的距离。上班时他不苟言笑,埋头干活。姑娘们紧张起来,无心销售,也不敢跟他说话。
这结果,是使整个伦敦春天笼罩在愁云惨淡中。老凡开始恐惧起来,他感觉缺钱是如此压抑和可怕。多少个夜晚,他看着盒子里的纸币像老人的头发一样愈来愈少,就不禁心惊肉跳。对于他这样一个做小生意的人,要想像城里的达官贵人或者白领金领们那样供妻女异国念书,分明就是在不自量力地分期供着一所耗费巨大的豪宅。
日子就这样局促地挨过。他自己每天粗菜淡饭,努力节俭,期望从嘴里节省出每一个安稳日子。当然,有时老凡也亲自上柜台照顾生意。其实那用不着他的,因为他来也没什么用。他不懂得一个憔悴的大男人站在那里,女顾客会很不爽的,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告诫他。那些店员们,竞相慵懒地伸展着小蛮腰,涂口红,修指甲,花枝招展,爱理不理的。
老凡正在郁闷不知道该怎么责备这些女店员时,康仔来了。康仔笑嘻嘻地说,凡哥,好久不见啊。
老凡没有说话。昔日的朋友,现在却没有什么话好说。有,也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那的确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总是为了女人而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冲突?此刻,他宁愿将那些不快统统忘记掉。不过,看起来康仔似乎忘记得更快,两个男人似乎在内心都不愿意为了一个女人而失去难得的友谊。
老凡起初以为他要找阿菊。他现在想,由他去吧,自己应该从中退出来。后来忽然就记起,阿菊不是说他现在跟鲁小梅好吗?跟女孩子打交道,他其实不擅长,更不是康仔的对手。当然,现在他也没有兴趣去做康仔的对手。
真是大难不死。康仔自己叹息着说,凡哥你知道不?兄弟我差一点进去了。
老凡沉默着。
康仔真诚地说,还为阿菊的事生气?不要让一个女人影响我们兄弟的关系。
老凡孤傲地说,她不是我的女人。
康仔当然有不同的看法,他慨然说,一个男人有几个女人算什么?她是你的就是你的。只是你没有告诉我。不过小弟我也没有对不起大哥你。
老凡摇摇头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康仔拍着胸脯说,兄弟我是绝对不会跟大哥抢女人的,你放心好了。
老凡沉闷地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嘻嘻,真是大哥风范,晚上请你喝酒。康仔夸奖说,这么说,我可以跟阿菊说说话了?如果可以,我想重新调整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老凡想,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菊不是说他现在跟鲁小梅好了吗?怎么还打阿菊的鬼主意?他朝店里努一努嘴,正好阿菊和鲁小梅都在。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不知在闹什么玩。见康仔来,阿菊的小脸一歪,不理睬他。鲁小梅却迎上来。康仔偏不跟鲁小梅说话,他涎着脸去找阿菊说,阿菊阿菊,你这么快就忘记你大哥我了?
阿菊有些窘,冷淡地说,忘是没忘记,不过也记不起来了。
康仔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是什么话?怎么听不懂?
阿菊也不瞧他,说,中国话。你是中国人都听不懂中国话,你还是中国人吗?
哎,我会不是中国人?康仔笑嘻嘻地说。阿菊啊,我原不知你是大哥的人——我有得罪的地方,请原谅啊。
什么大哥的人?阿菊惊奇地问,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有得罪就好。康仔笑嘻嘻地说,我希望没有得罪哩。说罢,他自己找台阶下,说要邀请大家一起去吃饭飙歌。他说主要是好久没见到凡哥了,一定要一醉方休。
你都没钱了,还这么乱花钱。阿菊哼了一声。鲁小梅在那边不高兴,她怪康仔冷落了她,红着脸,挣扎着要离开。康仔赶紧又去安抚她。好在鲁小梅是个心儿浅的女孩儿,兼之又喜欢康仔,装作高傲固执了一会儿,很快就放弃了坚持,弃甲溃逃。
那天康仔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他真诚希望弥合跟老凡的关系,所以很舍得花钱。何况还有众女孩新鲜甜美话语的轮番润滑,也就尽释前嫌。大家酒足饭饱后,又到春风路的KTV飙歌,一夜尽欢。
茶香依然没有什么音讯。有时老凡在网上跟约儿聊天,茶香再也不像平时那样在旁边时不时插话。现在老凡甚至不知道她的行踪。
老凡闷闷地问,约儿,你妈总不在家?
约儿支吾着说她也不太清楚。她说她只知道老妈最近经常去伦敦的中国城学英语,可能是交了不少华裔新朋友。那天老妈无意中还说过她想去打工呢,不过没见她真要去。
老凡“哦”了一声。他知道,茶香自从嫁给他后,过的虽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没太多操劳辛苦。细皮嫩肉的一个小家碧玉,哪会打工啊。
又一日,约儿突然发了个紧急求助的消息,说原房东不肯让住了,要她们在一周之内另寻房子搬出去。她们已欠多月房租。她要老爸赶快救急。
欠房租?怎么一直没听她们提起过?茶香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他?以前寄的钱都用做什么了?
没料到茶香今日竟待在电脑旁,她平静中带有挑衅地说,你可以不管,——反正你也不想管。
老凡愣住了,什么叫作可以不管?不想管?难道有人替他管?老凡的心有点乱。茶香对他跟阿菊的事仍旧充满兴趣和嘲讽。
茶香阴阳怪气地说,你跟那个四川小妖女,叫什么菊的,现在快活死了吧。
老凡听到她提到小妖女几个字,就不高兴。可不可以说点别的?
茶香挖苦说,我只是关心你。一定要说别的,那就离婚吧。
老凡好歹还是个血气男人,这回听了终于发怒,就狠心说,你现在张嘴离婚,闭嘴离婚。离就离!谁还怕你?
茶香冷冷地说,我们也不要说谁怕谁,就这么定了。
老凡哼了一声,闷声说,我老凡说到做到。只有一个条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想离婚?
茶香有点难堪地说,不说可以吗?
老凡也很固执,决不让步说,那你休想离婚。
那边沉默了片刻,就说,一定要知道?
老凡愣劲上来了,闷声闷气说,死也要死个明白。
茶香说,不说不是更好?
老凡于是发狠说,你若说了,我立刻离。
这可是你说的。茶香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所以立即接嘴说,罢罢,早说也是说晚说也是说。为什么要离婚?实话告诉你,我爱上了别的男人。
七
老凡根本没有想到茶香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分手和决裂。不过他知道,女人一旦狠下心来,是很冷酷的。茶香也不例外。
老凡深受伤害。那天以后,他每天在惶惑、不安和极度痛苦中度过。他与她的关系既已如此,看来是没有什么可能恢复的了。现在,他尽量避免想到茶香。他不能去想她,不能去想他们的往事,一想那些,他就心疼不已。
后来,他甚至避免与她在网络上相遇,他不愿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绝情。这样时隐时现尖锐难耐的痛楚,像严寒冬季的风湿关节炎,令他痛不欲生。
那一天胖子康仔又来找他饮茶,不经意间说到他舅舅从欧洲回来。他还不知道老凡跟茶香的关系已经进入严酷的冰冻期。
康仔热切地说,凡哥,你说怪不,我舅舅竟然在伦敦会认识茶香姐!伦敦那么大个地方喔。
老凡不想提茶香,他也不想让康仔知道他们夫妻现在的垂死关系。他骂道,伦敦?你舅舅不是在中医院么?什么时候调到伦敦工作了?连你也来骗我。
调到伦敦工作?康仔有些疑惑地说,听我说,在市中医院工作的是我的二舅,从欧洲回来的是我的大舅。
老凡将信将疑,你有两个舅舅?
康仔说,两个?三个舅舅也有啊。还有一个小舅舅在广州一个区政府里做小官,只是没告诉你。我妈家兄弟姐妹多得很。
康仔的大舅回粤东老家了,康仔说他一周后返深。老凡想起茶香有许多疑团搞不清楚,就想,也许康仔大舅能够提供点什么,帮他弄明白茶香在伦敦的情况。那样,他或许才能真正死心。
一周后康仔大舅如期回深,他们在佳宁娜酒楼见面。大舅年过六旬,脸色红润,保养得很好。
康仔笑嘻嘻说,大舅,那天你说的茶香——外国名字叫什么啊?你知道么,她就是凡哥的太太。
大舅回忆说,珍妮啊?知道知道。她中文名字是叫茶香,是你们深圳去的嘛,噢,原来是凡老板的内人啊。她现在伦敦有钱的华人圈子里是个活跃人物。舞跳得好,人又漂亮……凡老板真有福气。
老凡过去从来没过问茶香在伦敦的日常生活。茶香经常在伦敦有钱的华人圈子里交际,她常去跳舞,还结交了许多朋友,这些情况他以前根本不清楚。
他只知道,结婚前茶香是个喜欢文艺的女青年。结婚后,她就不怎么出去玩了。她在家里相夫教子,是个安静女人。他有些怀疑康仔大舅关于茶香在伦敦的生活描述。
再说,凭他寄给茶香的那点钱,她也完全不可能去过那种奢华的生活。老凡一度怀疑康仔大舅也许认错了人。只是他说的姓名、城市、个人特征,还有基本情况,无一不相吻合。不仅如此,康仔大舅说是伦敦有钱的华裔男人介绍她进入那个富贵社交圈子的。他不敢往下想,羞耻和愤怒像热带地区疯狂生长的草木一样,在老凡胸中迅速积蓄和长大。
康仔不停怂恿着大舅介绍伦敦华人界的各种逸闻趣事。大舅在国外的生活平静,回到国内就来到一个喧哗的世界,他很开心有沉默而善于聆听的听众。不过,他还是注意到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大舅恰当地表示了关切,他问,凡先生,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老凡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没什么,喝酒。康仔,你帮着招待好你舅舅。
康仔就跟大舅说,凡哥怕他太太在伦敦人生地不熟的,没人照顾,所以一直很担心。
大舅听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凡先生,尊夫人聪明活络,又有凡先生的经济支持,生活自然不成问题。只是她年轻貌美,独居异国,终非长久之计。你还是要趁早过去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