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醉眼朦胧中瞧见郭灿向自己下拜,又说出这等话来,心道:“唐人果真爽快,不过是喝了几碗酒,就敢跟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推心置腹。”
他赶紧扶起郭灿:“我郭茂落魄至此,但有效命之处只管吩咐便是,将军这礼我可是万万受不起。”
郭灿掬一把泪,说道:“兄长定笑我堂堂男儿竟如妇人般哭哭啼啼,唉,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无人倾诉,一个人又担当不起,心力交瘁才如此。”
郭茂道:“此事我可能听得?”
“那是自然,不过此事关系身家性命,听了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成,则名垂青史,败,不光身死族灭,说不得还要遗臭千年。兄长英雄豪气,盖世无双,郭灿钦佩之极,灿也想得兄长相助,然人各有志,与人交当待之以诚,万不可强人所难。兄长若有好前程可奔,若有父母妻子牵挂,只当兄弟这话不曾说过,今晚之后,弟赠千金送兄长还乡,将养精神,他日仍有尽忠君王,报效国家之日。”
郭灿这话说的直白,说的蛊惑人心,说的也痛快淋漓。郭茂大笑道:“我无父母无妻子无牵挂,孑然一身,何惧生死?你有话但说无妨,用的着某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郭灿击案而起,激赏道:“好!郭灿愿与兄长结为金兰兄弟,共建不世功勋,共享天大的富贵。”
郭茂心里嘀咕:“这古人怎么动不动就要结拜兄弟,人心隔着肚皮,为争势权财物,至亲兄弟尚可杀,磕头拜把子这玩意又算得什么?”
转念又想自己除了这一百多斤还有什么可图,他要结拜,应允便是。不过是拜兄弟,又不是娶他做媳妇。
郭灿命人在帐中设下香堂,与郭茂拈香拜了,叙年齿,郭茂知道自己面相显年轻,没敢报实际岁数,只说自己是二十三岁,郭灿是二十二,郭茂做了兄长。
结拜已毕,郭灿命人撤去香案,守紧门户,与郭茂对坐灯下,这才告诉郭茂那件成则名垂青史,败则身死族灭,遗臭千年的大事来。
原来这郭灿是河西节度副使、沙州刺史郭行余的族侄,开元年间大唐在西域设置碛西节度使统辖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节度使驻地龟兹,例由安西副大都护兼领,控制西域广阔的领土。安史之乱时,安西、北庭、河西、陇右驻军陆续开赴内地平叛,吐蕃趁虚而入,侵占河西走廊。陇右失鄯州,内迁凤翔府,河西失凉州,驻军和官吏退守沙、伊二州。
安史之乱平息已经二十八年,大唐却依旧虚弱,恢复河西走廊遥遥无期,孤悬在外的河西将士思乡心切,欲弃地回乡。
“河西节度使李琦,天潢贵胄,不愿做那失地的罪臣,奈何被都押衙邱世龙、副使张合发联手架空,那二人本是胡虏之后,昔日大唐强盛时,他们改名换姓归附大唐,而今见有机可乘,又欲脱去华裳重做胡虏,想将沙、伊二州献于胡虏,以求进身之阶。沙州、伊州若失,安西四镇东部门户大开,也难持久,如此,则大唐西域万里疆土尽沦入胡尘。百年以来,数十万将士的心血就白费了。”
郭灿说到这流泪不止,再拜道:“我叔父欲联络军中义士举义刺杀邱世龙、张合发,助节帅夺回兵权,稳住伊、沙二州,守住大唐西域的门户,故命我在外招募勇士,幸逢我兄,大事可期也。”
郭茂倒抽了一口凉气,问道:“此事当真么?”
郭灿惊叫道:“兄长以为我在说笑么?”
郭茂道:“此等机密大事,你我相识不过半日,你怎敢相告,岂不闻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你所托非人呢?”
郭灿含泪大笑,言道:“家国危难至此,血性男儿,哪个不血脉喷张,求为国家抛头颅而不得,兄长何等英雄,岂能绝华夏而媚胡虏?我们做兄弟,是义气相投,是肝胆相照,是老天赐予的缘分,郭灿敬兄长是个英雄,信兄长是个实诚君子,方敢以性命相托。如此机密大事不与你计较又敢托付何人?”
郭茂闻言满面羞惭,乃说道:“兄弟说的是,是愚兄糊涂了。”
郭灿笑道:“这也难怪我兄,我兄蒙尘七载,整日与那寡廉鲜耻、无信无义之辈周旋,自须多长几个心眼,久居鲍市不闻腥臭,乃至处处提防人。”
郭茂擦了把汗,微微点头,心里想能把节度使公然架空的必不是寻常之辈,郭灿待人真诚是好的,但行事如此鲁莽,却未见得是福。
想了想,他问郭灿:“沙州地界有没有土匪?”
“土匪?”郭灿翻着白眼朝天,想了想,答道:“有股沙陀马匪,头领叫扳倒山,危害地方多年,官军几番进剿都未能肃清,近来他又投靠了吐蕃人,得了给养,竟是愈发嚣张起来。去年秋,河西、安西两镇联手绞杀,一万大军耗时三个月才将他逼入青羊谷,正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不料吐蕃大军突然出现在沙州城下,迫使我军不得不回援,以至功亏一篑。不过扳倒山也是实力大损,而今他在大白日山一带休养生息。兄长问这个作甚?”
郭茂微微笑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灿笑道:“兄长又不爽快了,讲。”
郭茂道:“贤弟所招募的这百名壮士,论单打独斗,莫不以一当十,可打仗这东西不是靠一两个人的武勇。军队的力量源于法纪如山,凭这一盘散沙能成什么事?”
郭灿拍案而起,叫道:“兄长此言甚合我意,弟也正为此事犯愁!实不相瞒,邱世龙有支亲军名叫黑铁都,将士面戴黑铁面具,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汉。我在想咱们若不能击败黑铁都,这事就成不了。兄长之意,我已了然,就借剿匪之名把他们拉出去好好磨砺一番,是好钢就磨出锋刃来,是顽铁磨光了没累赘。”
郭灿忽又皱起了眉头:“我此来沙州募兵,军府只给了一月时间,逾期不归,必被邱世龙、张合发猜疑,此间事只能交托给兄长了。”
郭茂带过兵,但没带过古代的兵,他现在的身份又不容他说出真相,便道:“万万使不得,愚兄从未典过军,哪懂得治军之道。贤弟还是另择良将统领,我就在一旁襄助。”
“小弟有位表兄姓孟名严,绰号‘穿云手’,射的一手极好的箭,可给兄长做个帮手,统军之人则非兄长莫属。”郭灿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这件事孟表兄并不知情,小弟也无意将他卷进来。军人只服从长官,兄长不做统军,将来怎么指挥他们?”
郭灿这话在情在理,郭茂不再推辞。
距离沙州城六十里的戈壁中有座小兵营,沙州团练防御使府马军教练孟严常年驻守此地训练骑兵。
孟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瘦脸白,目光锐利,不苟言笑。
他指着郭茂等人,笑问郭灿:“你从哪挑来的这一百好汉?”郭灿道:“叔父说沙州军中多有人不服他,命我私募百名壮士充作亲军,我不日就要回伊州交差,烦请表兄代为调教。”孟严道:“让我练兵可以,不过拿马匪练手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要死人的!你这一百人,将来能剩几个谁也说不清,你舍得吗?”
郭灿道:“百炼钢,锤去杂质才得好钢,表兄只管放手去练,弟绝无二话。”孟严吃了颗定心丸,不再多言。郭灿回头又对郭茂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要带好兵,万不能动妇人之仁,我兄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