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从刘玉林办公室出来，吕慧和电视台的人已经在吴宇办公室等他了。
那天，杜斌从育才私立学校回来，临上车前，赵自忠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杜斌说：“赵老师，您有什么事？”杜斌以为赵自忠有什么事求他，碍于情面不好张口。
赵自忠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管这个闲事，其实，这个事在我心头压了好些年，一直压得我喘不上气。我不说，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可是我跟你说了，会不会给你找麻烦呢？”
杜斌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事别窝在心里。”赵自忠说：“六七年前，我给主管教育和财政的副市长写过举报信，可没想到，我却因此而惹祸，得罪了俞思卿。他们把我整得好惨。”
“因为什么？”杜斌问。
赵自忠眼圈红了，显然，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不浅，让他现在仍心有余悸。他说：“咱们市的教育系统，有不少人在吃空饷。”
“什么意思？吃什么空饷？”杜斌对这句话感到疑惑。
“吃空饷，就是人早就离开教育系统了，却还在顶着教师的名义，在财政那套取资金，白拿国家工资。”赵自忠说。
“我怎么没听说过？”杜斌说。
“唉，这个现象还挺严重呢。”赵自忠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在羊甸子乡中学，有七个教师离开很多年了，不是下海经商，就是去了南方或俄罗斯做买卖，可学校和教育局却不上报，还照样给他们做工资表，领取工资。”
“真有这事？”杜斌瞪大了眼睛问，“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俞思卿知道不？”
“他知道。”赵自忠说，“就是他不让我举报，还批评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哦，那羊甸子乡中学七个教师的工资，一年下来，吃空饷得十来万吧？”杜斌问道。
“可不，一年就十来万，七八年了，白白从国家那套出七八十万呀！”
赵自忠牙关咬着说，“这帮挨千刀的家伙！”
杜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问：“这是羊甸子乡中学特有的情况吧？”赵自忠表情痛惜，肯定地说：“不是。其他学校也有吃国家空饷的现象，我估计昌海市的教育系统，得有百八十人在吃国家空饷吧。”
杜斌皱紧了眉头，说：“就是说，一年就从国家那套取出一百多万资金？”赵自忠说：“只会比这个数字多，不会比这个数字少！”“那，他们套出这么多资金干啥？往哪儿花呀？”杜斌不解地问。
“不是吃喝，就是送礼。”赵自忠气愤地说，“再不，就让那些败家的校长，拿着去游山玩水，白白地糟蹋掉了！”
杜斌说：“这不成蛀虫了吗？”
赵自忠说：“比蛀虫还可恶！这在过去，吃空饷是要杀头的！所以，我才跟你说，因为你现在掌管着昌海市的教育大权，如果你不主持正义，就没天理了！”
杜斌神色凝重了许多，他知道这是老师对自己的信任和嘱托，他郑重地对赵自忠说：“您放心。我既然吃国家的俸禄，就得行正义之事，就得维护国家的合法利益不受侵害。”
第二天清早在恤品江冬泳时，张得胜也证实了赵自忠的话，他告诉杜斌，几乎所有镇以上的中小学，都在吃空饷。而且教育局还在每个吃空饷的指标内，跟基层学校五五分成……吴宇推开杜斌办公室的门，说：“吕慧局长和电视台的人都到了，咱啥时下乡？”
杜斌正在给“箭兰”浇水，说：“知道了。我浇完这几盆花就去。”
他们先去了羊甸子乡中学，这是赵自忠退休前教学的学校，他说这个学校有七个吃空饷的人。吴宇了解杜斌的脾气，事先没敢给羊甸子乡的书记井得富打电话，让他陪同杜斌去羊甸子乡中学。他不知道杜斌突然提出去羊甸子乡中学的目的，杜斌也没跟他说，上车前他问了句：“杜市长，咱们是去检查，还是参观？”
杜斌说：“随便走走。”吴宇没套出杜斌此行的真实目的，未免有些沮丧。
此时正值初夏时节，道路两旁的山野到处盛开着野花，馥郁芬芳。
车子行进到羊甸子乡地界，出了山路，趟过小河，进入平原。
校长郭林率领学校班子成员在大门外迎接，杜斌跟他们逐一握了手，对郭林说：“其他领导该干啥干啥去，咱们不去会议室，你也不用汇报，直接去财务室。”
郭林堆起谄媚的笑容，说：“杜市长，您作为市领导，冒着酷暑来我们偏远学校视察工作，实在是我们学校的光荣啊。您先歇一下，喘口气，我在会议室准备了些水果，先吃点，再视察也不迟呀。”
吕慧大概嫌他太嗦了，有些不耐烦。
“嗦啥，按杜市长的要求办，不就得了！”
于是，郭林闭上了嘴巴，把其他校领导打发走了，自己在前头带路，往走廊西侧的财务室走去。到了财务室，郭林对两名女会计说：“你俩，给弄点茶水来。”
郭林指着沙发，请杜斌坐。杜斌在沙发上坐下，吴宇和吕慧等人站在边上，没地方坐。财务室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显得有些拥挤。一名女会计从别的办公室拿来两张椅子，请吴宇和吕慧坐下。
杜斌对郭林说：“你们学校的档案管理工作怎么样？”郭林以为杜斌来检查档案工作，就夸夸其谈地说：“我们中学的档案管理，一直按照国家规定严格执行，我们还是省级档案管理先进单位呢。”
杜斌夸赞说：“好啊，省级先进单位，不错！那些档案资料，都保存多少年啊？”
郭林介绍开了先进经验，说：“我们最短的保存十年，最长的是永久保存。我们的做法是这样的，在市教育局的正确领导下，在……”
“你不用汇报。”杜斌挥手打断他说，“我问你，你们的财务资料保存多少年？”郭林说：“财务资料比较重要，一般资料保存十年，总账和年度报表永久保存。”杜斌自言自语地说：“很好。”
杜斌把目光转向女会计，说：“请你把学校教师的花名册拿来，哦，我要上个月的，还要五年前的花名册。另外，你把这五年来每个月的教师工资表拿给我。”
女会计看了郭林一眼，征询他的意见，郭林说：“杜市长要看，你还不快去拿。”
女会计到库房取花名册和工资表去了，在等待她回来的间隙，郭林还要汇报工作，杜斌摆摆手，说：“你先别汇报，等我看完了，再说。”
女会计抱着一大摞账、表回来了，花名册和工资表上落满了灰尘，她用毛巾擦了擦。她们擦得比较马虎，花名册和工资表上的灰尘像没洗净的大花脸，郭林瞪了她俩一眼，抢过毛巾亲自擦了一本，恭恭敬敬地递给杜斌，说：“请杜市长过目。”
杜斌仔细翻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破绽，五年的花名册只有五本，而教职员工的工资发放明细表每个月都要做，五年就是六十本工资表。
五年的五本花名册和六十本工资表上人员名单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并不存在赵自忠和张得胜所说的吃空饷的人。
杜斌皱起了眉头。难道赵自忠说的情况有误，或者提前走漏了风声，郭林把花名册和工资表改了？
杜斌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赵自忠和张得胜都是从教四五十年的老教师，责任心强，有正义感，他们反映的情况绝不会错。而至于走漏风声，他事先没告诉任何人要来检查吃空饷的事，就是现在，吕慧、吴宇他们也只是看着他哗哗翻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排除了以上两点，说明羊甸子乡中学也知道吃空饷是违法的，他们就会把这个事做得很巧妙，做得天衣无缝，让外人不能轻易地发现。
杜斌对郭林说：“请你把学校的点名册拿来，我要看看。”郭林转身去办公室了。
杜斌问女会计：“你们学校，每年教师节的时候，给不给教师搞福利？
比如说发点水果什么的。”
女会计四十多岁的年纪，好像身体不太好，说话上喘。女会计喘了一口大气，说：“没什么福利，教师节给教师买了个床单。”杜斌“哦”了一声，说：“请你把学校教师节分床单时的签名表，给我拿来。”
女会计不知是福是祸，郭林又去办公室了，她就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去拿。吕慧说：“你去拿来，还犹豫什么？”女会计打开装财务资料的档案柜，在一堆会计凭证中间翻找。
郭林拿着教师签到簿进来了，杜斌接过来，按照上面教师的名字与工资表的名字逐一比对。五分钟后，结果就出来了，杜斌嘴角掠过一抹不被人察觉的微笑。女会计也找到了教师节分床单的教师签名表。
杜斌飞速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个表上的教师签名人数是一百三十七名，与郭林刚才拿来的教师签到簿上的人数一致，而花名册和工资表上的人数是一百四十五名，也就是说，羊甸子乡中学每年从财政局开工资的人数是一百四十五人，而现在实际在校的教师是一百三十七人，他们每年吃空饷的人数是八人，比赵自忠掌握的多了一人。
杜斌抬起头，问郭林：“你们学校有多少教师？”郭林紧张了，说话也结巴了：“我，我们……学校有一百四十五名教师吧。”郭林向女会计投去征询的目光。女会计说：“是的，一百四十五名教师。”
“是吗？真有这么多教师？”杜斌的目光怀疑地问。郭林躲闪开他的目光，说：“好像是这么多？”杜斌问：“你说的是实际在校上班的教师数吗？”郭林回答道：“好像，好像是。”
“你别好像好像的，到底有多少教师？”杜斌有些恼火，说话的语气加重了。郭林的手有些哆嗦，脸色煞白，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向吕慧投去求援的目光。吕慧假装没看见，转过了脑袋。“是一百四十五名。”郭林说。
“好，我问你，”杜斌指着桌子上的点名薄说，“为什么你们学校教师签到簿上的人数是一百三十七名？教师节分床单，为什么只有一百三十七个教师签名？”杜斌看他还不交代，就直逼要点。
郭林装模作样地拿过几分明细表核对，核对完了，站在那不出声了。
杜斌就看不惯这种态度，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有什么理由你申辩，你像个电线杆子似的立在那，一言不发，就说明你心里有抵触情绪。
“你怎么不说话了？”杜斌加重了语气问，“为什么多出八个教师开工资？”
“这些人，原来都是我们学校的教师，现，现在……有的停薪留职了，有……有的去外国打工去了，有的，去上海当语文教师去了。”郭林看杜斌真发火了，吭吭哧哧地说。
“为什么不办离职手续？为什么还从财政领取他们的工资？”杜斌步步紧逼，眼光犀利地直射郭林的眼睛。
“我，我……我……”郭林打了个冷战，迟迟疑疑地说不上来。
“我什么我？”杜斌逼视着他的眼睛，说，“你说，这八个教师吃了多少年空饷？”
“以前是七个，好像有七八年了吧？”郭林小声说。
“这些教师每月的基本工资都在一千块以上吧？一年最少也得一万二吧，八个教师一年是多少？你自己算算！”杜斌拍了下桌子。
“一年好像是九万六。”郭林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那七八年呢，是多少？”杜斌紧逼他不放地问。
“七八年，六七十万吧……”郭林额头上的冷汗淌到了脸颊上，又流进了脖子里。
“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从财政那冒领出来的钱，是不是自己贪污了？”
杜斌觉得应该逼一逼他，把他吓唬住了，他才能说实话。
“没……没有！杜市长，我绝对，绝对没贪污呀，杜市长。”郭林吓坏了，都要哭了。
“你要想让我相信你没贪污，你就老实告诉我，这些钱，干什么用了？”杜斌见他这副熊样，心里好笑，放松了表情温和地问。
“其实，我们学校没得到这么多，”郭林抹了把冷汗说，“市教育局分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们都当成接待费了。”
杜斌把目光从郭林身上移开，挨个看了一遍屋里的人，吴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坐在沙发上喝茶。吕慧面色赤红，脸上布满了惊讶的表情。
中午，郭林要在学校外面的饭店安排午饭，杜斌说：“就在你们学生食堂吃，学生吃啥，我们吃啥。”又问：“你们冒领的工资，是不是都扔到饭店里了？”
郭林知道自己闯祸闯大了，心想反正也是这样了，顶多被撤了校长的职，就说：“大多数钱都赞助饭店了。也有一些，买了土特产送给各级检查团、验收团。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愿意做的，上面哪回来人都要吃要喝，临走还要带些土特产。尤其年终岁尾，这个检查，那个验收，还有评比什么的，哪个都是爷爷，哪个都是祖宗，招待不好，礼品不好，就不让你过关，就不合格！这是他妈的什么风气……”
杜斌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收住了嘴巴。杜斌痛惜地说：“你说得没错，必须彻底地煞煞这股歪风，必须严肃地整治整治！但是，你们吃国家空饷，是违法的！这好比蛀虫，在过去是要砍头的，你知道不？”
杜斌带头走进学生食堂，郭林想让厨师炒几个菜，杜斌说：“不用，跟学生一样吃。”杜斌走到盛饭菜的橱窗前，指着一盆鸡蛋炒大葱，说：“师傅，麻烦您给我打一盘，给我一小碟酱黄豆，盛碗米饭。”
众人也随着杜斌的样子，拿起餐具，在那些简单的菜中挑了一样，吃了起来。
下午上班时，会计把统计出来的数字交到了杜斌手里。羊甸子乡中学吃空饷的现象持续了八年，共从市财政冒领出工资七十九万元。前三年是十六万元，没被教育局克扣，后五年是六十三万元，被教育局按照百分之五十的比例克扣去三十一点五万元，羊甸子乡中学实际得到四十七点五万元。
杜斌长长吸了一口冷气。在座的人都被这个巨大的数字惊呆了。
“看看吧，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杜斌不无痛心地在材料上敲了敲，对吴宇和吕慧说，“七十九万元啊，够八百多个失学儿童一年的费用了！同志们，算算吧，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
郭林低着头，一脸羞愧。
“而你呢，你拿这些钱干什么了？你给糟蹋了！你给吃了，送礼了！
罪人！”杜斌敲着桌子，对他瞪起了眼睛。
吴宇过来打圆场，说：“杜市长，情况也弄清楚了，咱们这就回市里吧。至于其他学校有没有这个情况，我看不一定，也许羊甸子乡中学是个案，咱们回去商量商量，看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回去后，我们马上召开全市各学校领导会议，立即在全市范围内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吕慧态度坚决地说。
“清查会要开，”杜斌看着吕慧说，“但不是回去开，而是明天早上就开，也不是在昌海市开，而是在羊甸子乡中学开，就叫现场会吧。”
吴宇和吕慧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杜斌会这么急，吴宇迟疑着说：
“您看，是不是先回市里……”
“今晚就在这住，筹备明天早上的会议。就在羊甸子乡中学的大礼堂开，羊甸子乡中学负责会场布置，吴宇和吕慧，你俩负责通知全市各乡镇和市直各中小学校长，明早上八点，准时在羊甸子乡中学开会，必须是校长参加，谁要是请假，让他找我！”
晚上，杜斌把这一情况在电话里简单地向赵法瑶做了汇报，赵法瑶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说：“杜斌，我同意你的意见，立即在羊甸子乡中学召开清查会议，对问题严重的，决不姑息，一定要严肃处理。”
就在杜斌跟赵法瑶汇报的时候，吴宇也跟陈鹏做了汇报。当时，陈鹏和刘玉林、原道石、俞思卿、高占强、孟繁荣和李凤兰，以及找来的两个年轻女教师打完乒乓球，刚从一中小浴室冲完汗喜笑颜开地往外走，就接到了吴宇的电话。陈鹏和高占强先出来的，高占强见他接电话，就先去小餐厅看今晚准备了什么酒菜。陈鹏接完电话，回头见俞思卿也去一边接着手机，一边皱着眉头往外走。
从俞思卿的神情上看，陈鹏知道，他正在接的电话，可能和自己刚接到的电话内容一致。陈鹏猜得没错，俞思卿接的正是吕慧打来的。
吃空饷这件事，俞思卿早就清楚，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还具有暗中鼓励、支持的意思，为此他每年按照百分之五十的比例分得了不少钱。
这些钱没入账，花到哪去了只有他知道。
听到这个消息时，俞思卿吓了一跳，当即就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对吕慧说：“你是怎么搞的？怎么由着他随便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