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医院让病人出院回家继续挂吊针，婆就这么毫无知觉的睡着。几个长辈劝毛毛去上班，今天都星期四了，毛毛便上自己学习电脑的地方，可怎么也投入不进去，她把儿子完全交给了娘家妈妈，她在学习完了以后回乡下，晚上和两个姑姑守着婆睡。星期五那天，舅爷和舅婆从大连风尘仆仆赶回来了，两个人看到婆这个样子也是老泪纵横，和大家一一见面寒暄着，婆娘家只有舅爷一家亲人了。
婆的娘家父亲，也就是军生的姥爷，原是清末甘肃省临洮县末任县令，舅爷对军生他们几个孙辈说：“你婆从临洮女子师范毕业后，就参加了国民军，在国民党军营里任女教官，后来在军营里结识了你爷爷何司令并结了婚，婚后生育两男一女，便是你大伯、二伯还有大姑，可是好景不长，何姓爷爷三十九岁上英年早逝，撇下他们孤儿寡母。在抗战紧张时期，你婆带着三个遗骨，辗转来到西安隐姓埋名生活着，随身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可生活还是相当困苦，正在这个时候，八路军里一位姓李的营长，也就是你们现在家在天陵县已故的李姓爷爷，在一次偶然中认识了你婆后，被你婆大家闺秀的风范和困苦的处境深深打动了，当时，你李爷爷已过不惑之年还尚未成亲，便坚决和你婆结合了，共同承担起对遗骨的抚养，后来，你李姓爷爷转业回原籍，你婆就随着来到天陵县落了户，也把你姥爷和姥姥接来一起生活，你们李姓爷爷乐观豪爽性情耿直，也很善待你婆和其子女以及老人，后来他们又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是军生的三爸、四爸和五爸，还有小姑。”
舅爷继续说：“我们姐弟两个天南地北，我曾任郑州铁路公安处的一位负责，文化大革命中怕自己受到牵连，把你们姥爷的官服等等衣物都烧了。我现在就剩下你婆一个亲人了，千里路上赶来还不能说说话。”大家听了都难过地落着泪，同时，毛毛第一次听舅爷说了好多关于婆以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越发对婆感到敬重了。星期六，五爸也赶回来，五爸伏在婆的炕边上，拉着婆的手痛哭流涕，并不断地说：“妈，您的小儿子回来看您了，儿子不孝，现在才回来。”
五爸哭了好久，才被舅爷和大家劝住了，毛毛看到一大家子人除了军生都在，便对婆婆妯娌几个说：“咱们今天人多，我给咱们包荠菜饺子。”舅婆听了也说好，说他和舅爷平时也爱挖荠菜，虽说现在快十一月了，可天气暖和荠菜都长老大了，毛毛在早饭后和了一大团面，然后和舅婆还有表弟媳妇以及外甥女兰兰，她们几个人在自留地里，很快就挖了一篮荠菜摘洗后拌上大肉做饺子馅。两个婶婶把面揉到了，毛毛开始着手包饺子，西安两个弟弟也来帮擀饺子皮，大弟弟最爱和毛毛说说话，他回来不是问磊儿的学习，就是问嫂子在单位工作的事情。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毛毛和两个婶婶负责做饭，两个姑姑照看婆，毛毛觉得婆从发病到现在，两个姑姑还没休息过一天，就劝她俩回家去休养一下。可她们谁也不愿意回去，村里的老少都过来看望婆，都对大家夸着婆的勤劳和为人处事。
十多天过去了，婆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不吃不喝，只靠吊针维系生命。公公说要给婆输血，大伯说要给婆灌蔬菜汁和牛奶，可最终都没能成功。毛毛白天上学习班，晚上和两个姑姑守着婆。婆的血管被吊针扎的已经僵硬，皮下开始渗药整个人肿了消消了肿，鼻子也变得歪斜，毛毛看到昔日美丽的婆，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很是痛心，她在心里说：“不能再让婆受罪了，不要让婆在离世的时候变得面目全非。”十一月初，婆病了将近二十天的时候，公公去了华阳市，说有生意上的事情要打理。去了一周左右了，第二十一天傍晚，毛毛回到家里，婆有好多天没有大便了，就拉了一点和小孩受热了一样的黑绿色粪便。两个姑姑看了就慌了神，大姑眼圈红肿对毛毛说：“你婆恐怕不行了，这些天没吃没喝，这是老人临走的时候空肚子。”毛毛听了心里百感交集，她默默接过姑姑手里的尿布，看着婆最后遗留的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毛毛端了盆水准备涮洗，这时，婆婆走过来俯下身悄声对毛毛说：“你感觉难闻不，我肺轻闻了受不了。”
毛毛低着头但很轻蔑地说：“我什么也没有闻到。”婆婆听了就自觉没趣转身走了，毛毛在冰冷的水里洗着，小姑过来抢着要洗，见毛毛不给便到厨房里为毛毛添了一勺热水，毛毛觉得，这是她为自己最尊敬和爱戴的婆，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谁也不能代替。毛毛在悲伤中算是感到一丝慰藉和满足。第二天，毛毛正在学电脑，军生打来电话说婆不行了要输血。他刚到北街医院拿了血清要回去，毛毛知道军生是在叫她回去，就赶紧和军生坐车往回赶，路上毛毛问军生：“给咱爸打电话了吗？”
军生说：“一大早，大伯就把电话打去了，爸说他正往回赶。毛毛和军生到家的时候，婆已经被抬到里面上房弄堂里的床上。毛毛一下子呆住了，看到三爸一边哭着收拾婆的东西，一边数说着毛毛公公：“早上就给他打了电话了，到现在还没有赶回来，不知道一天在忙乎啥？”说完，三爸又哭着喊着：“妈，妈”，然后向里面的弄堂跑着。
毛毛看着大家乱作一团，军生也加入到里面去了。毛毛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别的人在自己身边来回奔走，她不知道要上前去帮忙，还是跑到那边去拉着婆的手让婆不要走，别丢下毛毛，因为在这个家里，婆是她唯一的寄托，唯一最挚爱的人，每次回家想到要看见婆了，她就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样，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着，恨不得一下子站在婆的面前。等公公下午四点多回来的时候，婆已经咽了气，毛毛现在心里除了空荡荡的，还有对公公鄙夷的厌恨，她看见公公进来大步走到婆床前的时候，喊了一声妈跪在床边哭了几下，毛毛恨透了这个被婆给出去了的儿子，在生活困难年代，为了给儿子活命，和改变儿子很可能被定为富农成分的危险，婆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忍了多少悲痛，才把儿子给了同村膝下无子的老两口。就为这，公公在他的心里怨恨着母亲，直到他后来发迹甚至是母亲辞世，他都没有忘记母亲的过错，临了，也没和母亲见最后一面。
在清理婆柜子里的遗物时，大家清点出有一千四百多元现金，毛毛心里明白，有毛毛平时给婆的钱，还有西安两个弟弟和妹妹给的。这更让毛毛的心里在流血，婆平时对毛毛说：“不要给了，你给的钱婆都给你保管着。”现在回想起来：“婆一年到头都不进城，除了毛毛娘家父亲病的那次，一个老人就这样自我约束着，从不花一分钱。”婆的遗物除了两枚清代的铜钱，给了军生和大弟弟以外，有婆平时穿的衣服，其中还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婆根据自己年轻时代听说过的治肩周炎病的方法，画出的人体运动图，无论从审美和专业角度都是一流的。另一个是婆用三个白鸡蛋壳做的一个小女孩模样的小人，小女孩头上用黑色线编了头发，并给小女孩做了帽子和身穿马甲。小孩面部的五官是婆用钢笔画成的，生动的表情配着白皙的脸蛋，简直让人感觉美如天仙。还是两个姑姑最懂婆，大姑说：“毛毛，你看你婆平时很孤单，她才做着各种小物件。”
小姑也说：“是呀，听邻家的人说，你婆在发病的前三天，在家里大哭了一场。”
毛毛不知道婆为什么哭，但是她知道整个家里，没有人能明了婆的内心，连毛毛自己也只是一味地爱婆，却不知道这个把自己身世埋没了半生的老人，她的内心有多强大，同时有多落寞，没有人能读懂婆，没有人能走近婆，也没有人能理解婆。
晚上，毛毛因为儿子还在娘家，就进城和儿子团聚。母子两个温暖的聚在一起，毛毛也和妈妈说着婆咽气的情形，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婆的离去她始终以泪洗面。最后，在床上爬起来开了灯，就写了一篇五言律诗来记述婆的一生。写完后，见爸妈为婆的离世也很伤感没有睡，便来到爸妈房间里，把自己写的甚是潦草的初稿念给他们，爸爸说写的很好，妈妈也说：“毛毛，你还真有出息，虽然你的文凭不太高，可是你这些年的书没有白看，有的地方只需要修改一下就行。”毛毛答应着回到自己房间睡去了，第二天早上她五点钟醒来，反复修改了稿子好几遍，每次都带着更加沉痛的心情，原文如下：
〖HS2〗〖JZ〗〖HTH〗追忆祖母〖HT〗
〖HTK〗婆家祖母钱文玉，祖籍浙江绍兴，后随其父调任甘肃临洮县清朝末任县令，举家移居于此。祖母生于一九二四年，卒于二〇〇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享年七十九岁。曾就读于甘肃省临洮女子师范，后投笔从戎，荣任国民军营女教官。
浙江绍兴籍，钱氏名文玉。随父迁官徙，甘肃临洮县。
就读女师范，投笔身戎装。才貌奇双绝，荣任女教官。
军营里邂逅，司令何敬轩，喜同结伉俪，仕途相携行。
军营十数载，夫征妻亦战。月有阴晴圆，人有悲欢散。
夫方英年逝，撒手人寰去。两儿又一女，妻携三遗孤；
隐姓便埋名，抚养起遗孤。随身值钱物，净以变卖尽。
有国难报效，有家难投靠。生活多磨难，意志且更坚。
生活难维持，人穷志不短。红军里营长，李姓名金昌。
为生存出路，为抚养遗孤。天涯沦落人，苦结连理枝。
落户天陵县，风栖沟西村。居家过日子，夫勤妇且俭。
上奉高堂事，下严戒儿女。外睦亲邻里，村内老少赞。
不知真实身，只道老妇人。积劳终成疾，凤落长空去。
享年七十九，留下身后事。举家待追忆，享誉后来人。〖HT〗
毛毛在天亮后从娘家赶回乡下，和婶子们忙完早饭，就给单位正式请了假。第二天，毛毛娘家爸妈前来吊丧，也把毛毛儿子带回来。妈妈拿着毛毛为婆写的祭文给毛毛公公看，公公一边看一边抹泪，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母亲一生有多坎坷，多艰难和多么伟大。然后，就决定把毛毛写的文章，作为下午入殓的祭文。下午三点的时候，按照阴阳先生看的时辰，婆的入殓准时进行，由村长主持和宣读祭文，同族的人帮忙把婆放进棺材里面，开始封盖。大家在封盖的一霎那，舅爷、舅婆站在棺材边上哭，女人和孙子辈都跪下来嚎啕大哭。公公弟兄几个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哭，在把纸钱烧完的时候，男人们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这时族里人和村里人开始劝女人们起来，大家陆续被拽了起来，唯有两个姑姑还在那里凄凄惨惨的哭，越哭越伤心越发住不了声。站在一边劝的人一边安慰着，一边也抹着眼泪陪着哭，他们也是被两个姑姑那满腔的悲切，弄得心里难受。劝了好大一会儿，大姑站起来，刚擦着自己的眼泪，就走到小姑跟前通过其他人的后背，伸出手在小姑的肩上拉了一把劝着，可小姑越哭越伤心一下子休克过去。军生和几个弟弟赶上前，军生抱着小姑，和弟弟们连忙把她抬进房里放在婆的炕上，有人在掐人中，有人端来一碗热水。掐了约莫一分钟，小姑才苏醒过来，然后‘哇’的大哭了一声，大家才都松了一口气。村里一个长辈劝着说：“傻孩子，可不能这么没命的哭。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大冬天的，还是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小姑瘫软在那里，被军生用两只胳膊扶着，还在不断地有一腔没一腔的哭着，军生也只是哭，为了不让他的眼泪掉在姑姑脸上他别过头。毛毛看见军生这个样子，现在才感到这个可恶的人有了一丝人性，但很快毛毛就把自己的思绪调整过来，她走到厨房舀了半盆热水，把毛巾洗了拧干，拿到小姑跟前给小姑擦着脸，毛毛细心的擦着，小姑因为过分悲痛，她的头不住颤抖着。入殓完毕，毛毛的爸妈和舅爷，还有大伯他们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说的都是些对军生婆的敬重和思念之情，并安慰大家节哀，随后就把磊儿带回城了。
婆的安葬定在了农历十一月二十五日，也是婆去世的第六天，先天下午，家里就开始操办丧事，因为下午来的除了亲戚，还有婆的儿女和孙子辈的朋客，毛毛爸妈也来了，女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跟在男人队伍后面，这个队伍是由前面两个村里人，抬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用毛笔写着一个斗大的奠字，毛毛公公跟在后面手里端着婆的遗像，面向大家抱在自己胸前，毛毛是长孙媳妇要跟在长辈后面，穿着齐脚的长孝衫，拖着拉在地上的长头巾，大家哭着在迎情。在迎情前，两位姑姑对舅爷和大伯，及毛毛公公他们说：“我们听咱妈和村里人都说，毛毛对她婆最孝顺了，应该给毛毛搭红。不知你们大家怎么个想法，反正我俩也觉得应该给毛毛搭这个红。”
见毛毛婆婆和几个婶婶还没开口，大妈就说：“我也觉得妈在世的时候，最爱毛毛这个孙子媳妇，而毛毛也最孝顺她婆，所以搭红是应该的。”
舅爷和舅婆连忙说：“那行，按她大妈说的办。”大伯和公公也同意，公公找来毛毛妈说：“三嫂，大家决定要给毛毛搭红，我很欣慰。”
毛毛妈一听连忙说：“那怎么能行呢？她才来了几年，她妈一辈妯娌五个跟二妈相处几十年了，没有她孝顺吗？我不同意给她搭红。”
公公争辩说：“我同意，这也是全村人和毛毛两个姑姑的意思，按照习俗，做姑姑的说给谁就是谁。”毛毛妈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本来就是人家李家的家务事。
最先来到的是李家爷爷老家栖凤镇的老亲戚。毛毛跟着队伍走到村口，然后就跟着前来的女客们，哭着一直到婆的灵堂前。这样来回反复的迎着情，朋客最多是公公的朋友，来客吊唁后就入席。这时，毛毛局里的人来了，局长带着一帮领导和文秘还有司机，大家听毛毛经常说起自己的婆，在三鞠躬后看到毛毛婆的遗像，卢局长问毛毛：“你婆这张照片看起来很年轻，顶多只有四十多岁。”
毛毛说：“局长说错了，这是我婆六十五岁上照的像。”然后公公走过来招呼局长们入席，大家吃了饭就告辞走了，送的时候，毛毛听见有妇女在一旁说：“你看，这是毛毛单位的领导也来了。”
毛毛看着两辆车子开出村子后，赶紧回队伍里。这时，毛毛被两个姑姑叫住。毛毛上前问什么事，姑姑说：“这是我们对你在你婆跟前好的表示，说着就拿出红毛毯给毛毛斜挂在身上，毛毛一边说着：“不能这样，姑姑。我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荣誉。”就一边泪如泉涌。经过大人们的一致同意，大伯和大妈在婆跟前也很孝顺，最后姑姑也给大伯的大儿媳，军生西安的大弟弟媳妇也搭上红。毛毛和弟媳妇两个就哭哭啼啼的回到队伍里，村里的人啧啧称赞着，毛毛感觉自己身上的毛毯，压得自己的心更为沉甸甸。回想起来自己忙于工作，和婆只是偶尔在星期天见见面，况且近年来她和军生的关系不好，回家的次数是少之甚少，自己心里那个悔和对婆的愧疚感一下涌上心头，还有为自己和军生不幸的婚姻而悲戚。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迎了多少情，只是被村里帮忙的两个妇人搀着用脚摸索着路，哭的天昏地暗嗓子发哑，把村里的老少哭的为之动容，为之哭泣。毛毛最后才知道，娘家爸妈都不能前来和毛毛说一声就走了，连军生他们武装部来人毛毛都不知道了。
